【行進江南】良渚,一個在水洲的夢境裡,一個在水洲的水上世界

【行進江南】良渚,一個在水洲的夢境裡,一個在水洲的水上世界

沒想到陽春三月會去良渚,沒想到呈現在眼前的那個“美麗的水中小陸地”,竟是那麼地沁人心扉、夢牽魂繞。走進良渚,讓人體會到夢中水洲或水洲夢意的無盡纏綿。是的,這一切來得有點偶然,也有點突然。

從上海驅車兩個多小時,良渚就到了。一路上,我告訴隨行的朋友,現在的杭州良渚,算得上是我家鄉。五十年前,良渚屬於餘杭縣,縣城在臨平,我就在臨平鎮長大。六七歲時,父母去了五七幹校,我住在鄉下插隊落戶的舅舅家裡。那時的良渚確切地說叫良渚人民公社,唯一的記憶,是有一次隨舅舅路過良渚小鎮,在那裡吃過一頓午餐。吃飯的情景全忘光了,但春天溼漉漉的泥濘公路,長滿翠竹的茅山和擁擠不堪的長途汽車還有點印象。我和舅舅就擠在這破舊骯髒的長途車中,來到良渚,午餐後又匆匆離開。此後五十年,沒有再來。上世紀80年代初,我父親是餘杭縣文化館幹部,曾分管過良渚文化的保護工作。從他嘴裡經常聽到的,是一些人倒賣良渚文物的事。記得他告訴我,良渚文物埋得很淺,水溝溼地往下隨便挖一米多,就有可能挖出黑陶等史前文物,所以,不時地會有人偷偷去挖上一些,賣給文物販子。為此,當地政法部門判過不少文物販子。後來有一天,一位販子拿了一個黑陶罐到爸爸的辦公室,對他說我現在不挖文物了,自己做,做出來的東西,可以亂真,連一些文物專家都鑑定為是真的。父親說到這裡忍不住笑起來了。新世紀以來,有關良渚文化的好訊息不時從媒體中傳來,但我對良渚的認識,也僅停留於小時候的印象和父親告訴我的情況。而此次良渚之行,給我的人生記憶增添了無數新的喜悅和知識。

在午後的陽春細雨中,我們一行去良渚博物院。沿途所見,是修輟乾淨的樹木園林和農家住所,看得出是經過精心的打造和嚴格的後續管理。沒有這一切,是不可能有這樣爽心悅目靚麗的景觀。而良渚博物院更像是一個幽靜的去處,建築由英國建築師設計,外觀是幾何造型,極簡主義風格,毫不張揚,選用良渚玉琮的石料顏色,樸實而耐看。進門的庭院和水榭,移步換景,流露出濃濃的江南味道。隨著細雨的飄灑,這江南滋味就這麼來來回回地不斷迴繞在遊者的心頭。良渚文化,五千多年的歷史積累,這是一片怎樣神奇的土地啊!記得有一年陪復旦大學歷史系朱維錚教授去餘杭參加章太炎學術研討會,朱先生提出去附近的餘杭博物館看看。當他看到展出的良渚文化中有為數眾多的玉琮、玉鉞、玉管、玉璧時,忍不住讚歎說:真是神奇啊,古人為什麼要弄這些東西!良渚文化中的大眼神徽,見過的人一定難以忘懷,造型根本不像常見的原始圖騰中的神徽那麼凶神惡煞、寒氣逼人,它超凡脫俗、不溫不火,似乎有點萌,也有點居家的氣息,洋溢著人間溫藹。笑意淺淺地、淡淡地掛在臉上,像是在和顏悅色地召喚臣民們不斷走近它的身邊。如此有親和力的神靈,是祖先們對國度權威的早期想象,也是王的最初表情。良渚文化被考古學者定義為早期區域性國家,其中的依據之一,就是神徽所象徵的統一信仰。

良渚是神和王的國度。我第一次走進良渚古國的腹地,去瑤山祭臺,在這個沒有高山幽谷的江南平原,見證了離上蒼最近的祭奠高臺。只有站在這高臺之上,你才有可能真切體會到遠古祭神的神聖,也不由得不佩服我們先民們的智慧和超人的想象。平臺的高是透過與遠處連綿不斷、環繞而行的丘陵之間的落差和距離獲得的。也就是說,空間擴充套件拉平之後,站在高臺上的人就有一種天空往四下壓下來的感覺,彷彿觸手及天,能夠承受神諭。巨大的空間拉近了人神之間的距離。良渚被定義為古國,國都的核心地區是今天的莫角山。

從良渚古國城牆的缺口中穿行而過,沿著溼地上鋪設的長板木條路逶迤而行,來到了莫角山宮殿遺址。這是當年的王宮所在。昔日氣派的皇家庭院在時光的歲月中,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但建築的基礎還在。那高出地面16米的高臺,用黃色的山泥堆積而成,它端居於大雄山和大遮山之間的溼地中央,暗合了中國古代“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而立宮”的建築理念,在寬闊遼遠的江南平原上顯得格外耀眼。高臺的北面是連綿不斷的大遮山,南面是大雄山。從天目山緩緩而來的北苕溪,自西往東貫穿溼地。宮殿高臺的西南腳下,考古人員曾挖出過大量炭化稻穀,總體量約莫六千立方米,估計有20萬千克,據此判斷,那可能是皇家糧倉所在地,因為遭遇大火,稻穀全燒焦了,但幸運的是由此卻為我們今天保留下來了五千年前稻穀物證。因為在江南水域地區,有機物很難自然儲存,反倒是燒焦炭化,而得以留存下來。離皇家高臺不遠處,是反山王陵,這裡是安葬王公貴族的墓地。考古人員在這裡挖掘出數千件高等級的玉器,由此判斷落葬者應該是良渚古國最有權勢的人物。可惜的是,人骸骨骼在這些高等級墓地全無發現,大概是歲月太久,腐爛成灰了。但機緣巧合,也就是我們在良渚文化遺址的時候,四川三星堆遺址三號、四號祭祀坑破土挖掘,三星堆文化距今有三千多年曆史,晚於良渚文化。央視將三星堆挖掘現場與良渚博物院進行連線。真是巧了,下午三星堆挖掘現場呈現出驚人的一幕,出土文物中出現了與良渚文化相似的玉琮、玉鉞等器物。這讓我們在千里之外良渚文化遺址參觀的人感到無比震驚:這到底是古人直接交往的歷史憑證,還是早期不同區域文明自發地選擇相類似的器物來表達信仰?

良渚文化中,最壯觀的,是它的水利工程。在老虎嶺水壩遺址,至今可以看到破土而出的草裹泥的基礎工程痕跡。一段一段用茅草包裹而成的泥胚,一層一層壘疊在一起,像今天的沙包那樣,將一個個山坳封堵起來,形成巨大的蓄水高壩,先民們以此來保證良渚古城的用水和農業灌溉,同時也有防洪作用。今天的人們看到五千年前,我們的先民們已經有能力建造如此宏大規模的水利工程,不由得不聯想到它的社會動員能力和組織能力該是何等強大,因為單憑血緣關係,已經無法召集如此眾多的人員來參與完成這一大型水利工程。這樣的工程,從組織方面考慮,只有國家才能做到。聽陪同人員介紹,2018年9月,聯合國國際古蹟遺址理事會派專家莉瑪·胡賈實地評估良渚文化遺址時,她對老虎嶺水壩的印象非常深刻,讚不絕口。她認為良渚文化即便沒有瑤山祭臺、反山墓群等遺址,只要有老虎嶺水壩這一項,就足以讓世人震驚。我站在壩體下,環顧四周,只見陽春下巍巍青山環繞,遠處鳥鳴花開,白雲悠悠,自己不知不覺想起美國學者魏特夫曾在一本書裡論述過中國古代水利文化與國家權力的關係,他認為在遠古時代,只有那些與水利灌溉農業相關聯的地區,才有可能發展出具備高度組織力的國家形態和文明形式。因為灌溉農業需要這樣的制度和文化相匹配。魏特夫的這一看法,與良渚文化中那溫和的大眼神徽的信仰感召以及老虎嶺水壩的巨大工程,似乎有某種相互的支撐與呼應。我感嘆在自己的腳下,竟然有這樣深厚的文化淵源存在,而在自己的眼前,那些不經意間常見的山山水水,竟然也是中華文明的象徵。

作者:楊揚

編輯:邵大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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