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睿墓:一個時代的丹青背影

婁睿墓:一個時代的丹青背影

圖為婁睿墓墓道西壁二層“鞍馬遊騎”

01

一場宏大的儀式

大齊武平元年(570 年)五月八日,正是燥熱的時節。此時的晉陽(今山西太原)城外,卻是格外肅穆,一場宏大的葬禮即將拉開序幕。

一支隊伍,緩緩地走向城外。中央是裝殮死者的“魂車”,一如死者生時所乘坐的一般,車前侍者手執魂幡,為棺柩引路。隊伍中還有吹長角的樂手,前方是牽引靈柩,

誦唱輓歌的“挽郎”……人群浩浩蕩蕩,望不到頭。他們向西南而去,很快,高高低低的墳丘,出現在眼前。這裡埋葬著數不清的名流賢達,也是逝者的祖墳所在。

今天,逝者將要回歸他在另一個世界的家族,那裡是他在死後世界的故鄉。

人群抵達墓前,長達 20 米多的墓道早已掘好,從地面延伸至地下。兩側牆壁預先經過處理,表面塗抹了約 1 釐米厚的草泥土地仗層和白灰層,其上繪有鮮豔繁複的壁畫,佈滿了群馬、駝隊和武士。

送葬的人群,就在這繪滿人馬的墓道間行進。壁上、道上,融為一體,令人恍惚 :誰是真實的人,誰又是畫?但他們的目的是相同的——送好逝者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程。

墓道的盡頭是一座搭建起的木構樓閣。走過閣下的甬道,穿過華麗的墓門,便是最後的墓室了。

婁睿墓:一個時代的丹青背影

婁睿墓平面圖

隨葬的明器一一就位 :各式陶俑、充滿異域風情的貼花釉燈、華麗的屏風……當然,還有一方記錄死者生平、表達哀悼與稱頌的墓誌。終於,逝者要正式與這個世界告別了 :人們緩緩退出,墓室正壁上繪著的逝者夫婦坐像,即將在另一個世界開始新的生活。

“大限”已到,墓門關閉,再插上堅固的門閂,安置好鎮墓的石獸,壘好堅固的封門牆。之後,人們將墓道掩埋,逝者的往昔,徹底埋藏於地下,只有地表上築起的高大的封土,作為墓主留給現世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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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睿墓出土金飾

一切都結束了,無論是豐富的隨葬品,還是墓葬壁畫,似乎都僅僅為這一場宏大的儀式服務。與後人的認知不同,它們並非珍玩,也不用於觀賞,如果不被發現,永遠 都 不 會 成 為“ 藝 術 品 ”。

然 而,1979 年,考古學家發現了這座黃泉下的“宮殿”,塵封的一切,也浮出了水面。憑藉考古成果,以及史籍中對時代喪葬的描述,我們得以約略“復原”上面這場儀式。

02

地下的名畫

墓主人是誰?

當地人一直都在傳說,這是北齊顯貴、咸陽郡王斛律金的墓葬。但墓室中的墓誌,卻亮明瞭身份 :

婁睿

,鮮卑貴族、北齊武明皇太后的侄子。曾跟隨神武帝高歡一生戎馬征戰,爵封東安郡王,官至司空、太師、幷州刺史,地位比斛律金有過之而無不及。

身份尊崇,又是外戚,這座墓葬與其入葬儀式的規模,才會如此宏大壯麗。

婁睿墓:一個時代的丹青背影

不過,因為墓被盜掘過,可彰顯其榮耀的,只剩下繪滿墓道、甬道、墓室的壁畫。然而,即便是遭到破壞的那僅剩的壁畫,也足夠驚豔,令其成為舉世震驚的稀世之作。

以往,我們對北齊時期的繪畫是陌生的,沒有一幅卷軸畫真跡得以留存,連相關摹本都十分少見。直到婁睿墓的發現,面積達 200 平方米的壁上丹青,才如石破天驚一般,展現在世人面前。而現在,讓我們回到墓葬,仔細觀賞一下這些壁畫吧 :

沿著墓道向下,東西兩壁各有三欄壁畫,上兩欄繪有駝隊與騎馬侍衛,它們朝著相反的方向一進一出,至於為何如此佈置,如今仍存在爭論。最底層則是鼓吹與迎賓的侍者,他們倒是都朝向墓室的方向行走著,直到側面的人物轉向正面,便抵達了甬道。

甬道的壁畫接續著墓道底層,依然是正面表現的侍衛,不同於側面表現的人物,他們就在甬道兩側靜止著、監視著,他們的上方則是種種瑞獸,它們翱翔於天際,像是入葬時的護衛,又像是對墓主死後世界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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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圖位於墓道東壁二層,為首者側身面對另一人,似乎正在交談。

一路向前,便是雕刻有摩尼寶珠、蓮花等精細圖案的墓門,毫無疑問這是佛教的題材。婁睿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從河南安陽靈泉寺的一通北齊碑刻中,我們可以瞭解到他對佛教工程的贊助。可是,這裡的佛教題材又是如此稀少隱晦,似乎與他虔信的供養有所不相稱。

可以想見,佛教改變了中國對死後世界的象,但喪葬體系一定程度上依然固守住了自己的陣地,因此除卻墓門的零星裝飾,我們再難找到其他的佛教內容。

終於進入墓室了,一眼可見的,就是畫在正壁(北壁)上的墓主夫婦像。雖然受損嚴重,但壯麗氣勢仍舊撲面而來 :

正中是向兩側延伸出去的長長幔帳,流蘇垂掛,璜璧珠寶等組成垂髻,以綬帶聯結。婁睿夫婦便端坐其間,端莊肅穆,身著繡有金線的寬袖朝服。兩側女侍捧盤,供奉果品茶點 ;男侍攜壺,供奉酒水。

有宴,就得有樂。笙、簫、琵琶、箜篌等樂器,在演奏之下流動出美妙旋律,舞者隨歌起舞,好一派鶯歌燕舞的豪華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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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軍樂儀仗”區域性,位於墓道東壁第三層,兩名武士手舉長角,昂首鼓腹,奮力勁吹。長角,也叫大角,鮮卑人稱之為“簸邏迴”。史書中記載有“簸邏迴歌”,敘述軍隊訓練、作戰的過程,抑揚頓挫,激越高昂,深受鮮卑人喜愛。

《隋書》記載,曲頸琵琶、豎頭箜篌,並非華夏樂器,而是來自西域。而這些異域元素,也融入這片古老的土地中。若是站在墓室中央抬頭仰望,恐怕會有瞬間從人間升入天國之感。

只見四神與十二生肖盤旋在墓室上部,穹頂中心則是無限的星空。這裡有一個永恆的謎題 :人死後要去往何處?婁睿墓似乎給出了一個折中的答案 :

墓主像靜止在壁上、兩旁車馬卻意欲前行、屋頂的天界則是變動不息。在這裡,喧鬧的人間與神秘的天界並置,或許,在這裡,一切都服務於天、地、人相接的永恆。

面對如此繁複精巧的壁畫,人們不禁會問,它們出自於哪位畫師的手筆?有學者提出,壁畫的作者可能是楊子華。

楊子華

是北齊首屈一指的畫師,官拜直閣將軍、員外散騎常侍,唐代《歷代名畫記》的作者張彥遠認為,他的畫作可以代表南北朝晚期的畫風,可見有著極高的地位。蘇軾甚至曾發出這樣的感慨 :“丹青欲寫傾城色,世上今無楊子華。”

最直接的證據是,壁畫上的群馬生動傳神,而楊子華恰以擅畫鞍馬聞名,“嘗畫馬於壁,夜聽蹄齧長鳴,如索水草”。

然而,也有人提出異議。相較於藏於宮閣的卷軸畫,墓葬壁畫的存在要高於觀看,它們僅僅服務於墓葬本身,並沒有太高的地位,很難想象高高在上的楊子華,願意混同地位低下的工匠,進到墓室裡作壁畫。

我們也沒有發現任何能將婁睿墓與楊子華聯絡起來的直接證據,做這些推斷無異於構建空中樓閣。無論如何,婁睿墓壁畫與楊子華畫派相關,應無太多疑義。

中央美術學院

鄭巖

教授為此即說道 :“一套手卷式的畫稿,便可以成為聯絡著名畫家與墓葬壁畫的中介,像楊子華或其名下的一位丹青高手,就可能為畫工提供這類畫稿,同時也維護了其特定的社會身份。”

03

攝人心魄的美

著名考古學家

宿白

先生對婁睿墓壁畫不吝溢美之詞 :

“佈局緊湊,既分組清楚,又相互呼應;造型準確,既姿態各異,又情趣一致。勁毫雄健,生氣盎然,真所謂妙得精神,筆跡磊落恣意於牆壁的鉅製。”在北齊之前,墓葬繪畫用線多粗重,輕視人物的身體表現。

而反觀婁睿墓壁畫,線條張弛有度、簡練舒朗。畫師先用竹籤在牆壁表面用粉本戳點勾勒出輪廓,以淡墨勾畫出線條與底稿,然後再敷色暈染。用線雖不多,但每一分都恰到好處,人物面部流暢、馬腹圓滑,可見技藝之嫻熟。

最重要的一步是點睛,每一個人、每一匹馬的眼神都是不同的,望向不同方向。那漆黑的眼中,似乎有著無限的魔力,無論從哪個角度觀看,都好像是在正視著觀者。線條描摹出真實的輪廓,從而在壁上重現現實。

婁睿墓:一個時代的丹青背影

婁睿墓壁畫中,最受人們稱道的,是畫於墓道中層的鞍馬遊騎影象。人物面相豐滿,神情各異 :有的淡定自若,有將領風範 ;有的回頭瞻望隊伍,好似謹小慎微的僕從。

馬匹呢?畫師則運用多種技法,如濃淡暈染、明暗映襯,表現出駿馬的矯健身姿,營造出了立體感。畫面裡,人與馬形象飽滿,主次分明,沒有一絲壓迫雜亂感。在秩序之下,飄動著胡族所獨有的飄揚與雄壯。

我們在這裡或許可以推測,畫師對日常事物有著仔細的觀察,或許經常透過寫生來提升自己的狀物能力,壁畫上的處理也無疑是極其出神入化的。

雖然人物的面相不免流於程式,馬的描繪則絲毫不愧於任何誇讚,馬首或高昂,或低垂,或回顧,神態不一。馬蹄或奮揚,或卻步,或踏空,體態各異。

婁睿墓:一個時代的丹青背影

畫師是如此渴望在壁上“復現”鮮活的駿馬,以至不憚於描繪一些不甚和諧的形景 :在群馬之中,有一匹馬前腿騰空,後腿蹬地,馬尾揚起,顯然是受了驚嚇,以致於竟然排出了一串糞便。

這必然不是喪家指定的繪製要求,然足見畫師匠心。壁畫是靜止的,畫面卻是運動的。

正如著名藝術家陳丹青所稱讚 :“人和馬合一,簡直像電影移動的畫面,壁畫用靜態的畫面,營造了風馳電閃的感覺。”壁畫色彩也是高度統一,除卻勾邊的墨線,幾乎只剩下紅與黃,及二者的中間色,這色彩凝重而不張揚,令人不禁懷想北齊的時代風範……

另外,根據分析,婁睿墓壁畫均採用礦物顏料,包括土紅、硃砂、赭石、熟褐、石黃、石青、石綠、蛤粉等。在這些顏料加持下,壁畫色彩純淨,與白灰壁面相稱,呈現出明快空靈之感。

這些壁畫至今未有明顯氧化,也為我們略略呈現出千年前初繪時的風範。精美的壁畫,也為我們追懷婁睿這位奢華的北齊勳貴,提供了一個絢麗的切入點。

04

矛盾與和諧的統一

對於婁睿墓壁畫的美,已毋需贅言。但掩卷沉思,你是否感受到壁畫中的一些“矛盾”?

墓道的武士身著左衽窄袖的胡服,墓室的墓主人卻是一身漢裝朝服、褒衣博帶 ;明明描繪了四神、生肖、星象等墓葬壁畫的傳統意象,墓門上卻又刻畫了佛教元素 ;繪畫技法上有著南朝的影響,但暈染法又無疑來自西域……不可盡數。但歸根結底,不過是兩個詞彙 :漢化與胡化。

婁睿墓:一個時代的丹青背影

婁睿墓的墓門上,東繪青龍,西繪白虎,神態矯健,飛騰雲間

宿白先生曾在《北朝造型藝術中人物形象的變化》一文中指出,公元 5 世紀末和 6 世紀中葉,北方地區在造型藝術上發生了兩次變化,它們深刻改變了石窟造像、墓葬壁畫等藝術的人物形象。

5 世紀末,北魏孝文帝推行漢化改革。以漢服取代胡服,以漢語取代鮮卑語,改鮮卑姓為漢姓,等等。南朝士大夫褒衣博帶的服裝造型,於是受到了北朝的追慕模仿,雲岡石窟的佛像,便變得清瘦起來,有“秀骨清像”之稱。

502 年,梁武帝蕭衍建立南朝梁,統治長達四十餘年,數十年間太平無事,南朝風尚乃發生變化 :化清瘦為豐壯。這是緣於一個畫家流派的流行 :

張僧繇

張僧繇被譽為六朝四大家之一,今人最為熟悉他“畫龍點睛”的典故。《歷代名畫記》評價他:“骨氣奇偉,師模宏遠,豈唯六法精備,實亦萬類皆妙。千變萬化,詭狀殊形,經諸目,運諸掌,得之心,應之手。”

宿白先生認為,所謂“骨氣奇偉”,特點即在於“變重神骨為‘得其肉’”。這一時期的南朝造像,均清晰呈現豐腴健壯的特徵。

作為南朝藝術的擁躉,北朝自然亦步亦趨

,石窟造像遂也“胖”了起來。如此看來,你再端詳婁睿墓壁畫人物那豐腴長圓的面相,豈非就有幾分張僧繇畫派的影子?

《歷代名畫記》將張僧繇、楊子華並列,原因之一就在於二者畫風相似而前後相續。然而,漢化的路並非筆直向前的。

北齊得以立國,得益於北方不滿漢化的鮮卑人的支援,他們憂懼於民族特質的逐漸消亡,於是倡導重返胡化,墓道上那些胡裝的侍衛,不正是這些受漢文化薰陶的胡人對自身傳統的返歸嗎?

婁睿墓:一個時代的丹青背影

可是,漢文化已經深刻地改變了他們,從誇耀權力的方式到死後世界的想象,他們已無法回到遊牧的過去,胡化的推動,也只能是一支無力的輓歌。

當他們選擇了漢式的墓葬制度,身著漢式服飾的那一刻,漢化的程序再難停止,胡漢與漢化漸趨同一,最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然不可分割。當然,衝突也是必然的,箇中劇烈自不必說。但在婁睿墓,我們看到的是接近最終的醇和。

因此,婁睿墓壁畫裡的一切,看似矛盾,實為和諧,這便是漢唐之間文化融合最為形象的佐證。觀賞婁睿墓壁畫,我們窺見的是一個遙遠的時代風貌。

本文選自《中華遺產》2020年7月刊《南北朝》

撰文:清溪、貽芥

攝影:楊希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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