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超|中秋時節話秋聲:中國古人是如何度過秋日時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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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宏超|中秋時節話秋聲:中國古人是如何度過秋日時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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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時節話秋聲:中國

古人是如何度過秋日時光的?

王宏超| 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感謝作者授權推發,非經註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路

不覺時已入秋,季節更迭。其實現代人對於季節的變化已經有些遲鈍,而古人的生活與自然則融於一體,對自然的變化更為敏感。一年四季,加上諸多節氣,就像時鐘刻度一樣,安置著人們的生活,提醒人們什麼時間做什麼事,該如何去感受。

人類的時間及歲時意識,經歷過漫長的演化過程。上古時期,“不數日月,不志四時”(《十大經·順道》),後來,人類從自然的變化中開始對時間進行分期,“候草木榮落,紀其歲時”(《舊唐書》卷一九六上),這是最早的自然歷。所以最早的歲時意識來自對自然時間變化的觀察,年、月、日等概念的形成都是建立在自然時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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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是典型的農業國家,季節變化對於農業息息相關,因此中國人的生活就更依賴季節意識。宗白華先生就說,中國古代時間的本質,“非‘幾何空間’之哲學,亦非‘純粹時間’(柏格森)之哲學,乃‘四時自成歲’之律歷哲學也”。

中國有二十四節氣,就是一年中的時令刻度。一方面總結出季節變換的規律,讓人們應時而動,生活有了參照。另一方面,也逐漸形成了一種與季節相關的歲時文化,“規訓”著古人的生活。古代關於歲時的文獻非常多,從《夏小正》《禮記·月靈》,到後來的《荊楚歲時記》《歲時廣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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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來說,現代人有條件最大限度擺脫自然的束縛:多數人不從事農業勞作,季節變化的意義對生活的影響就不是特別大;夏天吹空調,冬天有暖氣,冬冷夏熱的感受在某種程度上也在減弱;有了電燈,有了夜市,夜晚也和白天差不多了。但對於古人來說,季節的感受是非常真切的,四季都有其獨特的情感寄託。就像北宋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說的:

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春山煙雲綿聯,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淨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林泉高致·山水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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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九日常拚醉,處處登高莫浪愁

秋天的風景獨特,因為秋高氣爽,適宜登高望遠,所以形成了登高習俗。秋天的重要節日之一是重陽節,為何叫“重陽節”?曹丕《與鍾繇書》中有這樣的解釋:

歲往月來,忽復九月九日。九為陽數,而日月並應,俗嘉其名,以為宜於長久,故以享宴高會。

九九重陽有登高習俗,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是中國人最熟悉的古詩之一: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韓元吉《鷓鴣天·九日雙溪樓》曰:

不惜黃花插滿頭,花應卻為老人羞。年年九日常拚醉,處處登高莫浪愁。

登高的起源或與巫術有關,巫師往往透過高山來溝通天地。徐旭生先生說:“按著當時人的思想,天地相隔並不太遠,可以相通。交通的道路就是靠著‘上插雲霄’的高山。”張光直轉述佛爾斯脫(Peter T。 Furst)的話說,在薩滿的分層宇宙結構中,各個層面之間存在著溝通的渠道,“宇宙的諸層之間為一箇中央之柱(所謂‘世界之軸’)所穿通;這個柱與薩滿的各種向上界與下界升降的象徵物在概念上與在實際上都相結合”。(《美術、神話與祭祀》)高山就是巫師溝通天人的途徑。中國有久遠的崑崙信仰,崑崙就是溝通天地的地方。《河圖括地象》曰:

崑崙山為柱,氣上通天,崑崙者地之中也。崑崙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周員如削。下有仙人九府治之,與天地同休息,其柱名曰崑崙銅柱。

登高也與古代郊祭有關,郊祭中有一種望祭,以祭山川。“望,謂郊時所望,祭四方群神、日月星辰、風伯雨師、五嶽四瀆及餘山川,凡三十六所。”(《春秋公羊傳註疏》)“望者,祭山川之名也。”(《穀梁傳》範寧注引鄭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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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最初有巫術和祭祀的功能,後來則慢慢成了一種郊遊的方式,主要是為了觀賞風景。這之中有一個演變的過程,最重要的就是“自然”觀念的轉變。

最初的“自然”概念,指的是原始的、生糙的、沒有人為因素參入其中的自然界。而隨著文明的程序,自然的概念發生了變化,自然成了“自然而然”之“自然狀態”與“本然如此”之“自然本質”,此“自然”其實是文明的創造物。在原始的“自然”中,自然是充滿危險和未知的世界,是人們千方百計要避開的地方,而文明的“自然”,則是充滿了神秘和浪漫的烏托邦之地,是人們趨之若騖的所在。尤其是隨著城市文明的興起,城市中重利輕義的商業氣氛、淡漠的人際關係、緊張的生活節奏、汙濁的生存環境等,使得“自然”成為了城市“文明”的對立面而被人們所想起,身在文明世界中的人,愈發感受到自然的可貴之處。

瑞士歷史學家布克哈特在其名著《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中揭示,西方人對自然美的發現起源於文藝復興時期,“準確無誤地證明自然對於人類精神有深刻影響的還是開始於但丁。他不僅用一些有力的詩句喚醒我們對於清晨的新鮮空氣和遠洋上顫動著的光輝,或者暴風雨襲擊下的森林的壯觀有所感受,而且他可能只是為了遠眺景色而攀登高峰——自古以來,他或許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而在中國,這一自然觀的轉變發生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宗白華在《論和晉人的美》中說:“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陶淵明、謝靈運這般人的山水詩那樣的好,是由於他們對於自然有那一股新鮮發現時身入化境濃酣忘我的趣味;他們隨手寫來,都成妙諦,境與神會,真氣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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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自然的觀念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發生變化之後,遊山玩水的風氣也就逐漸形成了。山水不再只是自然的山水,更是精神和藝術的山水,是一種擺去拘束,無所羈絆的自然狀態,是沒有世俗與名利干擾的自然而然的境界。《世說新語》中記載簡文帝入華林園,對周圍的人說:“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在林水之間,就有悠然自得的會心與情趣。對於儒家知識分子來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顯達時積極進取,建功立業;困厄時退隱山林,迴歸自然。自然成了知識分子的另一個精神向度。晉朝的庾峻說:“有朝廷之士,又有山林之士。朝廷之士,佐主成化,猶人之有股肱心膂,共為一體也;山林之士,被褐懷玉,太上棲於丘園,高節出於眾庶。”(《晉書·庾峻傳》)魏晉名士追求無為與自然,整日縱情享樂,痴遊山水,放蕩情懷,阮籍“登臨山水,終日忘歸”,他“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晉書·阮籍傳》)自然,其實就是一種精神的寄託。

與遊山玩水風氣相伴隨的就是山水詩、山水畫和山水遊記的興起。畫家宗炳好遊山水,“棲丘飲壑,三十餘年”(《宋史·宗炳傳》),他把自己所作的山水畫掛在臥室,晝夜“臥遊”,山水之間自能安頓精神。山水詩在魏晉時期也開始走向獨立,謝靈運是山水詩的代表,“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謝靈運《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在山水之中寄託精神和理想,成為中國文學和藝術長久的主題。宋王義山《齋居雜興》寫道:“山水之中足可娛,田園數畝任荒蕪。論交惟有詩知己,把酒相忘月與吾。”極好地表達出了中國人尤其是士大夫們對於自然與生活之關係的態度。

文人透過登高抒發情感的詩文很多,其中經常出現的有趣的典故是孟嘉落帽。最早出自陶潛的《孟府君傳》:

嘉為徵西大將軍譙國桓溫參軍,君色和而正,溫甚重之。九月九日,溫游龍山,佐吏畢集,皆一時豪邁。有風吹君帽墮落,溫謂左右勿言,以觀其舉止。君不自覺,良久如廁。溫授孫盛紙筆令嘲之,文成,以著君坐。君歸,見嘲笑而請筆作答,了不容思。

這本是件小事,孟嘉的帽子被風吹落而不自知,桓溫惡作劇令人寫文章嘲諷,但孟嘉卻從容應對,一派豪氣。此典故被許多詩人用過,他們之所以感興趣,或許是此事暗合了許多微妙的心理。李白雲:“九日龍山飲,黃花笑逐臣。醉看風落帽,舞愛月留人。”李漢老詞雲:“涼風吹帽,橫槊試登高。想見徵西舊事,龍山會、賓主俱豪。”秋日登高,涼風習習,吟詩飲酒,賓主俱豪,真是一副令人羨慕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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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草鳴蟲近,風燈秋幌涼

秋天還有一個獨特之處,就是聲音。四季之中,秋聲給人的印象應該是最獨特的。清寂的秋夜,秋蟲的吟唱如同一場盛大的音樂會。這些聲音又寄託著秋思、孤寂、落寞、蕭殺等情感。

夏日的聲音,如蚊蠅、鳴蟬等,是聒噪的,而秋天的聲音則是恬淡閒遠的。夏去秋來,“蚊蠅收聲而離席”(周邦彥《續秋興賦》)。甲骨文中的“秋”是會意字,就像一隻蟋蟀,大概就是因為蟋蟀的叫聲讓人想起季節的更替吧。

古人經常會提到“秋聲”,著名的如歐陽修《秋聲賦》:

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這毋寧說是一種精神與情感層面的聲音,《燕京歲時記》中也提到秋聲,則是市井生活中的秋聲:

金風漸起,嘶柳鳴旌,家家整緝秋衣,砧杵之聲遠近相接。教場演武開操,觱篥鳴於城角。更有簷前鐵馬,砌下寒蛩,晨起市潮,聲達戶牖。此城闕之秋聲也。(王碧瀅、張勃標點:《燕京歲時記》(外六種),北京:北京出版社,2018年,第49頁。)

秋聲容易讓人感傷,尤其是容易聯想到歲月不居、光陰易逝的感覺:

秋聲入耳,音韻淒涼,抑鬱多愁者不禁有歲時之感矣。(《燕京歲時記》)

現實中秋天的聲音主要是秋蟲帶來的。古人描述秋天到來,很多都是以秋蟲作為標誌的。

蘇彥《秋夜長》寫道:

時禽鳴於庭柳,節蟲吟於戶堂;

零葉紛其交萃,落英颯以散芳。

唐鄭谷詩曰:

晚帶鳴蟲急,寒藏宿鷺愁。

曹毗《秋興賦》中亦言:

離禽嚶嚶而晨鳴,輕帷翩翩以微舉;

夕露頹潤於蘭庭,秋蟲屬響乎廓宇。

秋天一到,氣溫逐漸下降,秋蟲的聲音也讓人體會到清冷的感覺。宋張耒詩曰:

捲簾新月上,林影散微茫。

庭草鳴蟲近,風燈秋幌涼。

蕭瑟、冷寂、思鄉、落寞等,都容易在這個季節轉換的當口生髮出來,秋蟲的哀鳴,就逐漸被附加上了多重的情感。李子卿《聽秋蟲賦》:

輕揚颯而韻合,殘溜泠而響聚。隴水咽而應然,峽猿啼而何取。由是知悲秋者自此生興,感物者因茲為主。則有三年逐臣,千里遠客,鄉路何處,君門且隔。吟澤畔之風秋,臥江皋之煙夕。逆旅愁聽,鳴蛩四壁;欲解寒衣,蕭然淚滴。

秋蟲聲音獨特,一到冬天便不可得。於是富貴人家考慮冬養秋蟲,以便在冬天也能聽到這哀婉的聲音。康熙年間的吳振棫所著《養吉齋叢錄》記載:

除夕及新正宮廷筵宴,以繡籠貯秋蟲置於筵側,蓋自康熙時始也。時奉宸苑之北小花園內監,以秋蟲之子育之溫室,如唐花然,遇筵宴則以之承應。自後遂循行之為恆制。

冬養秋蟲非普通人家所能做到,都是非富即貴之人家。《道鹹以來朝野雜記》記載:

冬日養昆蟲亦為一種娛樂,凡蟪螻蛄(俗名蟈蟈)、油葫蘆、蟋蟀、金鐘兒、咂嘴,皆於大小葫蘆中養之。每夕室中溫暖,則鳴聲四起,聞之與夏秋山林之間相似。善養者可過冬至節,或且至上元節。養蟲之具,亦窮極奢侈,以象牙、玳瑁、黃楊、紫檀雕成,籠蓋有高數寸者,花紋至精細,可納之懷中聽蟲鳴也。

秋蟲主要有蟋蟀、螽斯、寒蟬等,尤其是蟋蟀,堪稱秋蟲的代表。蟋蟀初秋出生,遭遇氣溫下降,就開始鳴叫,就是為這個季節而生的。晉崔豹《古今注》曰:“蟋蟀,一名吟蛩,秋初生,得寒則鳴。”夏侯湛《秋夕哀》曰:“聽蟋蟀之潛鳴,睹雲雁之雲翔。”

因為蟋蟀的特別,於是也有了關於蟋蟀的娛樂,鬥蟋蟀是古人愛玩的遊戲。杜甫《促織》很有名,裡面寫的情感也動人:

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草根吟不穩,床下夜相親。久客得無淚,故妻難及晨。悲絲與急管,感激異天真。

王龍起的《寒蛩》寫得綿密細緻,情真意切:

寂寂冬夜長,燈火輝微光。寒蛩窗外鳴,皎皎月入房。何由迫人耳,彷彿在我床。感懷難就寐,曳屨步中堂。憑欄細傾聽,忽繞樓上樑。風多不成曲,啾唧愁予腸。伊伊重縷縷,持此為誰傷。空簷鐵馬動,悲聲相抑揚。正當霜漏盡,幽咽倍淒涼。

蟋蟀裡有一種特別的品種,叫金鐘兒,至為難得。《北平歲時徴》記載:

金鐘兒,蟲名,出明陵,秋蟲之善鳴者,古無考,僅見劉侗《帝京景物略》。山中人於七八月間,籠取賣於市,京師人家多喜蓄之,購數頭,貯以瓷瓶,置屏幾間,長夜幽揚可聽。(《春明採風志》)

金鐘兒還是外來品種,運至京城:“金鐘兒產於易州,形如促織。七月之季,販運來京,枕畔聽之,最為清越,韻而不悲,似生為廣廈高堂之物。金鐘之號,非濫予也。”(《燕京歲時記》)為何蟋蟀以及秋蟲能讓人感傷?李子卿說:

且蟲之聲也無端,人之聽也多緒。亦由心羈者多感激,志苦者易悽楚。

蟲聲本無特別,但聽者卻多傷感,把在我的情思,投射到面前的景色和聲音之上,這就是利普斯所謂的“移情”。寫作或閱讀詩文,常常感動莫名,即是移情的效果。《天寶遺事》記載:“每秋時,宮中妃妾,以小金籠閉蟋蟀,置枕函畔,夜聽其聲。時民間爭效之。”元稹那首有名的《行宮》,寫盡了宮女們的寂寞: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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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夜,宮女們的情思何處寄託,有蟋蟀相伴,也是一種移情的行為吧。

秋天經常聽到的,還有寒蟬。郁達夫在《故都的秋》提到秋蟬: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這秋蟬的嘶叫,在北方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裡的家蟲。

《禮記·月令》提到,孟秋之月“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我們經常會用一個成語“噤若寒蟬”。為何一個說寒蟬鳴,一個說寒蟬不能鳴?其實,寒蟬是蟬的一種,又被稱為寒蜩、寒螿。曹植《贈白馬王彪》有句:“秋風發微涼,寒蟬鳴我側。”李善注:“蔡邕 《月令章句》曰:‘寒蟬應陰而鳴,鳴則天涼,故謂之寒蟬也。’”寒蟬的鳴叫讓人有光陰遲暮之感。如司空曙《新蟬》:

今朝蟬忽鳴,遷客若為情。

便覺一年謝,能令萬感生。

又如羅鄴《蟬》:

才入新秋百感生,就中蟬噪最堪驚。

能催時節凋雙鬢,愁到江山聽一聲。

季節引起情愫,聲音安置情感,情以聲興,聲以情觀,當境與情會,自然之聲音也成了情感的迴響。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四時皆由情致,也能寄託不同的情感: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鍾嶸《詩品·序》)

“士感時而情悲”(繁欽《秋思賦》),在秋天除了表達個人情感,也常會藉助秋景來寄託家國憂思,“感時邁以興思,情愴愴以含傷”(夏侯湛《秋可哀》),“哀時來之悽慘,悼秋氣之可悲”(王愆期《懷愁賦》)。

秋天有特殊的情感寄託,就像秋蟲所代表的那些情思,具有季節性。德國漢學家顧彬曾提到:“自建安、魏晉文學起,秋便固定在兩個方面,一是它等同於詩人的憂傷,二是它被限制在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形式庫’之中。”(《中國人的自然觀》)我們在季節中引發特殊的情感,情感也會被逐漸形式化、符號化。秋天是收穫的季節,有著收穫的喜悅,但收穫的農事一過,開始出現各種徭役、兵事,讀書人也要開始去趕考。所以秋天又充滿著各種離愁和憤懣。秋天是豐滿的、充盈的、熱鬧的,又是靜謐的、清冷的、內斂的;是喜悅的,又是感傷的。關於秋天的情感,最主要的就是“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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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迴圈的眼光看待四季,就很容易把季節與生命體關聯起來。春天像少年,夏天如青年,秋天似中年,冬天即老年。中年一方面是成熟的年紀,另一方面也是衰老的開始。古羅馬哲學家塞內加在《論生命之短暫》中說:

大部分的凡人……對於可恨的大自然怨聲載道,因為我們的生命註定短暫,因為我們僅有的這一小段時間也在迅速飛逝。幾乎所有人都一樣,才剛準備要活著,就發現人生來到了盡頭。

秋天之寥落,讓人容易對生命易逝的感觸更深。“凡有生而必凋,情何感而不傷。”(湛方生《秋夜賦》)秋天也能代表沉著與曠達。春天的活力,夏天的奔放,冬天的冷寂,與之相比較,秋天的沉著與曠達也別有意味。林語堂在《秋天的況味》一文中,由此做了很多的闡發和聯想,實在是可以作為秋天和中年的一種同情之理解:

向來詩文上秋的含義……使人聯想的是肅殺,是淒涼,是秋扇,是紅葉,是荒林,是萋草。然而秋確有另一意味,沒有春天的陽氣勃勃,也沒有夏天的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天之全入於枯槁凋零。我所愛的是秋林古氣磅礴氣象。有人以老氣橫秋罵人,可見是不懂得秋林古色之滋味。在四時中,我於秋是有偏愛的,所以不妨說說。

秋是代表成熟,對於春天之明媚嬌豔,夏日的茂密濃深,都是過來人,不足為奇了。所以其色淡,葉多黃,有古色蒼蘢之概,不單以蔥翠爭榮了。這是我所謂秋天的意味。大概我所愛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時暄氣初消,月正圓,蟹正肥,桂花皎潔,也未陷入懍烈蕭瑟氣態,這是最值得賞樂的,那時的溫和,如我煙上的紅灰,只是一股燻熟的溫香罷了。或如文人已排脫下筆驚人的格調,而漸趨純熟練達,宏毅堅實,其文讀來有深長意味。這就是莊子所謂“正得秋而萬寶成”結實的意義。在人生上最享樂的就是這一類的事。比如酒以醇以老為佳。煙也有和烈之辨。雪茄之佳者,遠勝於香菸,因其味較和。倘是燒得得法,慢慢的吸完一支,看那紅光炙發,有無窮的意味。鴉片吾不知,然看見人在煙燈上燒,聽那微微譁剝的聲音,也覺得有一種詩意。

大概凡是古老,純熟,燻黃,熟練的事物,都使我得到同樣的愉快。如一隻燻黑的陶鍋在烘爐上用慢火燉豬肉時所發出的鍋中徐吟的聲調,使我感到同看人燒大煙一樣的興味。或如一本用過二十年而尚未破爛的字典,或是一張用了半世的書桌,或如看見街上一燻黑了老氣橫秋的招牌,或是看見書法大家蒼勁雄渾的筆跡,都令人有相同的快樂。

人生世上如歲月之有四時,必須要經過這純熟時期,如女人發育健全遭遇安順的,亦必有一時徐娘半老的風韻,為二八佳人所不及者。使我最佩服的是鄧肯的佳句:“世人只會吟詠春天與戀愛,真無道理。須知秋天的景色,更華麗,更恢奇,而秋天的快樂有萬倍的雄壯、驚奇、都麗。我真可憐那些婦女識見偏狹,使她們錯過愛之秋天的宏大的贈賜。”若鄧肯者,可謂識趣之人。

較之現代人,古人有著更強烈的自然時間意識,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季節更迭中蘊含著古人豐富的情感文化與時間感受。秋天之獨特,不只在風景和生活,也在心靈和情感。秋天既有收穫的喜悅,又有霜葉的蕭瑟;既有登高的豪邁,又有秋思的寂寥;既有中秋的團圓,又有冷月的愁思。由此觀之,秋天不只是一個時間的單位,更是一個獨特的心理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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