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張黑女(外一篇)

胡竹峰|張黑女(外一篇)

張黑女的名字一看到就暗暗叫好。王奴兒、劉殺鬼、雍糾、胡泥、慄腹、同蹄、裴鰳、類犴、玄囂、武大烈、於雷娃、任毛小、閃震電、劉黑枷、何恃氣這些名字都好。我在古書上撞見他們,心生親切,彷彿曾經用過的筆名。

張黑女的名字不僅讓我心生親切,而且心生親近。想象中的張黑女麻衣葛服或者布衣釵裙,像民間傳說的蘇小妹,膚色黝黑,薄唇圓臉,烏黑大眼,高聳額頭,雙顎外凸。當然這都是想象,張黑女三個字發音張賀汝。

張黑女者,張玄也。我說的張黑女實則是《魏故南陽太守張玄墓誌》,清時避康熙諱,遂稱《張黑女墓誌》。此碑魏普泰元年十月刻。區區三百多個字,無非張玄為官執政的記述,有實情,有溢美,無從查考,也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此志書法精美。

《張黑女》的拓本一看到也暗暗叫好,心底現出西施浣紗的場景。據說西施所浣之紗是苧麻做成的一種布料。苧麻為蕁麻科草本,其莖部柔韌而有光澤,莖皮可以織布、結網。

《張黑女》的線條在我看來,也如紗般柔韌而有光澤,拆開來可以結網可以捕魚的,捕蠹魚。蠹魚也稱銀魚、書蟲、白魚,學名為衣魚蟲,舊書中常見蠹魚遊離的身影。

蠹魚肆虐,吞不下《張黑女》的墨色。魏碑裡筆畫間架儲存得如《張黑女》一樣完好的並不多。偉大的藝術家未必長壽,偉大的藝術品每每毫不費力跨過時間的渡口。

我讀《張黑女》,或以手書空,或墨塗紙上,能感受到無名氏書家的筆法,層疊不紊,功力到了,以墨法融洽筆法。碑帖的好壞與側重點,可不可以這麼分:學碑多學筆法,學帖多學墨法。不是說碑裡學不到墨法,也不是說帖裡學不到筆法,很多時候帖裡的筆法更加纖毫畢現。我的意思是,一味在碑裡學筆法,終究隔了個石雕師,能登堂未必能入室。

《張黑女》的好,氣韻生動從力出,又有墨韻。魏碑裡的墨韻如同雪地上即將融化的鴻爪,這是魏碑的峭拔所在。而《張黑女》的墨韻裡隱隱透著空靈,黑與白的交織或者黑與白的背後有一隻或者幾隻躲在雕欄上或者窗花後朝天而鳴的畫眉。我見過一些《張黑女》的臨本,畫眉變成了墨豬,到底是過於講究碑學裡的墨法了吧。

魏碑千筆萬筆,無筆不簡。明人三筆兩筆,無筆不繁。魏碑之簡是雪落群山,雪化了,群山還在。明人之繁,是填海造樓。填海造樓當然也不容易,但還是雪落群山來得自然來得高妙。所以讀魏碑,如晤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張黑女》的意境尤在柳宗元之上,筆墨裡的孤舟蓑笠翁偏偏不釣寒江雪而是一意孤行。孤行好,一意孤行更好。好的藝術品從來一意孤行,好的藝術家從來一意孤行,任你們拉幫組派群群黨黨。

胡竹峰|張黑女(外一篇)

董美人

張黑女

董美人

差不多是一副頗工的對聯。

姓和名與字以及號的搭配大有深意,張黑女要比趙黑女錢黑女孫黑女李黑女來得奇崛,董美人要比趙美人錢美人孫美人李美人來得蘊藉。董美人三個字搭配好,字形好,董字繁複,美人二字簡單,董字的繁複藏得住美人。趙錢孫李四個字筆畫少了,配上美人二字,失之豐腴,讓美人拋頭露面了。趙大人、錢貴人、孫夫人、李丈人的搭配就熨帖得多。

董美人三個字真好,緩緩念出,有一種娉婷嫋嫋。我讀《董美人》,能讀出隋朝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筆管下墨色的娉婷嫋嫋。《董美人》全名《美人董氏墓誌》,為隋文帝第四子蜀王楊秀給其妃子董美人所寫的誄文。

前人評價《董美人》,以風度端凝四字形容。風度是舉止是儀態是言談,端凝是端莊是凝重是氣質。書法的風度端凝說白了還是書寫者的全神貫注。

我讀《董美人》能讀出書家的全神貫注與心無旁騖。

碑以全神貫注見長,帖還是走神的居多。王羲之的《蘭亭序》、楊凝式的《韭花帖》、蘇東坡的《寒食帖》,差不多都是走神的尤物。不是說帖裡缺乏全神貫注的精神,顏真卿的《祭侄稿》、米芾的《蜀素帖》,便是全神貫注的創作。

唐人尚法,書作多是全神貫注,晉人通神,下筆往往走神。

隋朝書法我所見不多,除《董美人》之外,還有《龍藏寺碑》《曹植碑》《真草千字文》等作品。我的不多所見中覺得隋朝書法的風格合南北之風,以結六朝之局,開唐人門徑,始知唐人並非踏空而來。

《董美人》一字以概之可謂妍,既美且巧,既巧且妙,可去塵俗。塵俗者,塵世俗世庸俗。塵俗者,照鏡則面目可憎,對人則言語無味。

我讀《董美人》,有身世之感。這身世不是我的身世,我們活得太審時,都忘了身世。這種身世之感,是董美人的身世。董美人是隋文帝第四子蜀王楊秀的妃子,開皇十七年二月染疾,至七月十四日戊子終於仁壽宮山第,春秋一十有九。楊秀觸感興悲,親自為董美人撰寫了這一方墓誌銘。

《董美人》的筆墨好,文辭更好,婉轉悽切如十月秋雨。“寂寂幽夜,茫茫荒隴”,只此八字讓人有生死兩茫茫的之感。

……埋故愛於重泉,沉餘嬌於玄隧。惟鐙設而神見,空想文成之術;弦管奏而泉濆,彌念姑舒之魂……餘心留想,有念無人。去歲花臺,臨歡陪踐,今茲秋夜,思人潛泫……

利落而真誠。秋夜易起悲思,秋夜悲思不忍聞。

秋風秋雨,黯然銷魂,蜀王楊秀臨紙而立,或許也臨紙而泣,他是梁楷焦墨畫下的人物。前些時見到梁楷的人物畫複製件,何止高古,簡直奧古,簡直上古,有三朝青銅氣。

《隋書》說楊秀容貌瑰偉,有膽氣,美鬚髯,多武藝,史書還記載他性格殘暴,欲生剖死囚,取膽為藥。面對情愛,武夫亦有深情。面對死亡,暴徒也會喟嘆。赳赳武夫的楊秀能有如此文采,我懷疑有代筆。但《董美人》裡的情感太深,假手他人作不來。情感太深,以至通神,只能如此理解。

《董美人》,道光年間陝西出土,後歸收藏家徐渭仁。咸豐三年滬城之亂,碑石遭毀,僅拓本存其芳菲。這樣的天生尤物,人間留不住。拓本說到底只是碑石之影,但《董美人》之影,不少人對影遐想。

民國四公子之一袁克文給朋友寫信說:“《董美人》不得,食不甘,寢不安。兄能致之,當以文徵明山水小幀為報,且立踐唐佛之諾。原主亦決不無相償之酬也。蓋弟夢想此拓已十年矣!”吳湖帆先生亦喜歡《董美人》,夫人潘靜淑嫁妝裡有一件《美人董氏墓誌》拓本,吳先生常相攜入衾,深情摩挲,說是與美人同夢。

不知何故,我一直把董美人當董小宛的前世,楊秀投胎變作了冒闢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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