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推薦】《一年一組的夏天》| 徐若瀅:一個人,一個人,一個夢

編者按

值此新概念作文大賽二十週年之際,本欄目將帶領大家共同回顧這些年來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語境的變遷與文字的發展,或許會讓有些篇目與橋段喪失新鮮感,以如今的眼光來看,更是很容易便能指出其中技巧上的不足之處。但正是在這些青澀的記錄中,一代代的作者漸漸走到了臺前。

【好書推薦】《一年一組的夏天》| 徐若瀅:一個人,一個人,一個夢

作者 徐若瀅

同許多幻想和現實一樣,少年人眼中漫長的夏天,容不下太多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事情那麼多,而夏天總是越過越短,這讓他不得不選擇將美好分門別類,一組一組地在一年一年的夏天之中回憶,那也許是對自己的另一種炫耀。

是誰說南方的夏天比冬天長?這樣說來,我的一年不也就過得飛也似的,我的一生不也就……

少年人總是擅長想這些事,但即使想到了什麼,也會在不久後將其拋之腦後。作為年少的特權,所謂“失去”和“永遠”,難道不都是人在強作愁?

時間,時間啊。總有一天,“失去”和“永遠”,也會變為現實吧,就在我的眼前。

少年人繼續想著,那燥熱並偶爾涼爽的風,避開七月陸上人黏溼的袖口。樹蔭底下火色的蟬聲直通天際又順著風匍匐在地,像每一株從地裡拱出的植物、每一個從地裡拱出來的人一樣固執、倔強地紮根在南方這個不見海的濱海小鎮。

七月,同往常一樣明晃晃,庇佑著在樹上某處聒噪著的蟬,令人找尋不見。

少年人沒有去過重慶,也不曾在這種季節去過北迴歸線以南,人們稱之為熱帶的地方,因此在孤陋寡聞的少年人的眼中,這個在地圖上找不到名字的小鎮擁有絕對的夏天。這裡的夏天,無論高溫、暴雨,抑或是黑夜、星子,都有令人咋舌的資本。

這其中沒有蟬,那是自然,蟬是永遠在的。萬千的氣象,流淌的景色,無論哪一種都無法削弱蟬的存在感。但即便如此,令少年人十分羞愧的是——少年人,在聽了十幾年的蟬鳴後,驀然發現,自己竟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一隻活的蟬。也許便因此,少年人從不覺得自己的夏天有多少圓滿,因為太圓滿的總不是夏天。

撿一杆夠長的竹竿,竿頭套上隨意什麼的小圈,身上的織物粘在面板上滲出汗來,幾個小孩十分樂意跑在夏天灼熱的地上,讓季節到來得名副其實。

夏天的星星的確同古時候那樣數不清,卻正好在此時給予人慰藉。小鎮裡從來沒有燈火通明的說法,僅僅是每一小棟房子守著自己的一小盞燈。一小戶人家有一小些光亮就好,足夠讓小孩在前院裡潑了井水的地面上奔跑而不至於絆倒,這樣的亮度最是適宜。閒得慌欲去院裡納涼的便去,關了屋裡的燈,外頭四角方方的天空,依舊是黑暗,沒有璀璨的星河——這種華麗的藻飾怎麼會為小鎮所容?夜裡的星空是很清淡的,把星子一顆一顆地懸將出來,但它也絕不會讓少年人感到煩膩,星子永遠在增多,從邊邊角角的黑暗中吐露聲息,可依舊沒有星河。

倘若天夠燥,少年人的印象裡,是否也有鼓著響板的蟬隱匿在遠處的黑暗後呢?

蜘蛛螂邦(方言:蜘蛛網)是必要的,少年人不知從哪裡聽來的這種說法,拿竿瞅準那一大片牢實的在空中浮著的銀絲網,手腕一翻,一卷,身隨眼動,竿頂的圈子便攏起一片絮棉,然而這還遠遠不夠,少年人心裡明白,需得捲上好多這網才夠勁。

少年人最可愛又最可恨的,是一個個墨雲翻滾的午後。當時的晌午一定是極熱的,少年人往往覺得自己的腦子老在這時搭錯了筋。不然怎麼會連那時有無蟬鳴都記不清了呢。燦金的空氣膠著地徘徊,鎮子像一鍋濃稠的熱粥被一根細棍艱難地攪動。土地、植物、人,眾生被壓迫在難耐的寂靜下各自躲去棲息,而少年人心心念唸的蟬在何處呢?以往那麼耀武揚威的生命竟像散了魂靈一般變得悄無聲息了。同從前一樣的,少年想,依舊看不見啊。可天卻趁此刻的怠惰蓄起了力,欲想撕裂這一瞬間不可思議的沉默了。少年人的心總在這種時刻微微地、不自在地顫慄著,像是面臨著什麼重大的事件了,離開了蟬鳴的安全區,人竟如此不自在,而遠處漸漸聽得到擂鼓聲,失去了扯在空氣裡一道道看不見的聲波,已沒有什麼可以阻止這場暴雨的來臨。

那便來吧,在豆大的雨珠任地心引力扯著向下時,誰能料到小鎮裡卻是毫無半點喧囂,雷聲雨聲被死死摁在樹蔭下的角落裡,少年人看著窗外被敲碎的夏日的煙塵,只剩下老舊默片中的景象。

啊,那麼今日也一定沒有機會了。但在鎮外的地方,還有人在做著這樣的事吧。除卻湧上來的陰涼的愜意,少年人的心中留下了這樣的想法。粘下來的蟬透著清涼的翠意,在網的那一端躁動。金色耀眼的空氣擋住了少年人的視線,少年人乾脆地閉眼,手上收竿的動作仍不停,全憑直覺把蟬從網上扯下來,手心裡頓時有了酥麻的暢意,偶爾還有些毛糙的刺痛感。這隻會響嗎?少年人用盡全身的感官認真聽,那拖長的聲響卻似從遠方傳來般的不真切。同伴的腰上盡是一個個翻過來的“小包”,他知道那每一個裡頭都是真正的“響蟬”,一圈圈的,叫得好不熱鬧。少年人瞪起眼睛去看手裡的振動著的玩意兒。“為什麼呢?”光影微妙地閃爍在眼前,周身燥熱莫名其妙地消散。少年人再次仔細打量面前的一切,環繞周身的,卻已是夜晚的景象了。

夏天怎麼會有早飯呢?少年人時常這麼想。興許是吃了早飯但沒留下一點印象,興許是根本沒有吃。總之在如此令人煩躁的早晨,吃任何熱氣騰騰的食物都是令人無法想象的,對於夏天可以落進喉嚨裡去的東西,少年人也只記得“涼皮”和綠豆湯了。啊?還有冰棒?可小小的一支冰棒哪裡頂得過一大碗用井水鎮過的綠豆湯,那可是來自地底的另一個世界的涼意。弄堂風歇歇停停地吹著,少年人赤膊躺在圓圓的飯桌上,舉著竹篾編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想象著自己年紀大了以後,也許也是這樣在樹下納涼,穿著外公那樣白色的汗衫,黑色的布鞋,提著一壺茶直向嘴裡灌,對著那群嘰嘰喳喳抓不到蟬的小毛孩說:“心靜自蘭(自然)涼。”蟬像那時候的少年人一樣大口啜飲著清涼的樹汁,少年人的面板皺得像蟬攀附著的老樹皮,一起年輕的他們像長者一樣俯視那一個夏天,在這一個夏天裡無法無天地玩著你追我藏的遊戲。年輕的蟬作為長者,棲息在每一個曾經的、現在的、未來的少年人的夏天裡。

那麼,每一個夏天,它都會等著我。我的機會,每一個夏天的機會。少年人安適又嚴肅地考慮著夏天,都會在原地等著我。

“那,厄個是索西(這個是什麼),儂曉得伐?”一隻手伸到少年人眼前,託著一團泥土顏色的東西。“這是蟬蛻。”少年簡直收不住臉上吃驚的神色了,眼前的昆蟲樣子的蟲蛻死氣沉沉,肢腳像枯枝一樣彎曲,頭頂裂開一長條口子,彷彿風拂過便會化作齏粉,又怎麼會是夢裡那團薄翠透亮的熒光呢。“蟬呢?”少年人急吼吼地詢問。眼前的人卻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抽身走開了,少年人跑出門外——山尖開始泛黃了,吃飯時大門的影子越拖越

長,自己的手臂被長袖的衣料遮住——是了,早就過了立秋了,但夏天是什麼時候過去的,蟬是什麼時候從背景樂中退下的,對少年人來說,又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了。一個個夜裡做過的白天追逐蟬聲的夢,一個個由此成為了夢中之夢,不存在於夏天,不存在於少年人的記憶裡,成了只有蟬自己才知道的過往了。

離開小鎮不多時,少年人發現自己早就講不清楚還有哪幾個夏天會有蟬聲了,但是嘈雜的拉長的尾音似塵封了小鎮的過往,又似乎遠遠近近一直不斷地纏繞著少年人,只時而被轟鳴的製冷機器替代,但從不會消失——

“今天啊夏天,連蟬都沒哉。”

“厚塞是厄年(全是那些)外地人,蟲在地下里的時候都被挖光了嘛。”

“挖去弄索西?”少年人陡然一激靈,操著半生不熟的鄉音插嘴。

“給了要確個(他們要吃的)嘛,營養好,還說……”自小鎮裡來的年長的人一臉不悅地走開去。

少年人不敢相信,一個沒有蟬的夏天是什麼樣的呢?一個沒有聲音的寂靜夏天是什麼樣的呢?分不清什麼時候入夜了,分不清什麼動雷劃閃(打雷閃電),分不清什麼時候是夏天,什麼時候是秋天了,也再沒有閃爍著金光的,充斥著蟬鳴的夢了。那麼,夏天還能落在哪裡呢,如果失去了蟬鳴?那燥熱的風,涼爽的風,而今通通吹向了少年人的身後,停在了原地。

它們都曾在原地等我,而我,我怎樣才能回過身去找它呢?少年人想,於是“機會”和“現實”就都擺在我眼前了。在我見到蟬之前,就已被它拒絕。

七月,同往常一樣明晃晃,向濱海小鎮中的人宣示著主權。至此,我的夏天,我的未來的夏天,再無蟬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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