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勃:大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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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勃:大地耳

王小勃

,系陝西省作協會員,陝西省青年文學協會會員,“文學陝軍”八零後作家培訓班學員,陝西中青年作家培訓班學員,著有小說集《虹》。

作品欣賞

大地耳

如果可以,我希望它成為另一種可能。

——長毛隱語

1

長毛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有如此的神力,可以聽得懂百蟲的低語。也許正是應了這個緣由,他才得以在夥伴中間確立起了新的威信。

據我所知,長毛在我們中間威信的崩塌源於一次“意外”。說是“意外”,更多人卻看作是故意為之。長毛為此懊惱不已,他常常用“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來為自己做道德上的辯解。

每一次提起長毛,新娃總是學著從老師那裡偷聽來的評價對長毛加以指責。長毛揹負了不小的壓力,如果你知道他是如何處心積慮地“拉攏”我們,從而藉此確立起自己的話語權,對於他的懊惱也就更能理解了。

我和長毛是堂兄弟,也就是同一個爺爺。我們倆同年同月同日生,都“帶把”。據說出生那天在村子裡製造了少見的轟動場面。我們一家人樂得合不攏嘴,平日裡摳到家的爺爺竟然請來寶雞的劇團搭臺鬧騰了好幾天,兩位產婦——母親和嬸嬸自然也得到了更多的關懷,父親和叔叔激動得跑到祖爺爺墳頭放了銃子。

同一家的弟兄倆同一天有了兒子,確實不多見。但是輿論的熱度總會過去,當《下河東》最後一曲餘音消逝,圍坐在我家門前敞亮處的大人小孩們回到家,柳樹巷重新變得靜寂也就代表著整件事就此變成了回憶。只有當我或者長毛一兩聲嬰兒特有的啼哭聲透過窗欞傳到外面,人們才會再一次對此議論一番。

更多時候,母親和嬸嬸都是坐在自家炕上搖晃著我們,而並非人們說的那樣由歷練的婆照看我們,兩個產婦就早早下地幹活了。即便是這樣相近的成長環境與遺傳基因,卻還是造就了我和長毛巨大的性格差異。呈前所述,長毛是個愛出風頭的傢伙,我卻恰恰相反。所以,也就造成了我們兄弟倆在很多事情上的迥異處境。

長毛和我不是一路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們倆也對此不持任何異議。自小長毛就比較皮實,愛鬧騰,惹是非,沒有少挨叔叔嬸嬸的笤箸把。可他卻從沒有屈服,反而越發不服管教。白天,他領著一幫碎娃不是在城壕拾爛貨,就是在土場耍土,要不然就在戲樓那裡上躥下跳地捉迷藏。其實,我有時也想跟著長毛出去耍。可是卻受不了長毛開出的條件:讓我喊他哥。我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的,時辰上也幾乎沒有差別,這是兩家大人都分不清的事情。所以,我不會讓他喊我哥,更不願意喊他哥,我怎麼能憑長毛一句話就信他呢?

不屈服的結果就是我只能和那些跟我年齡差不多的女娃們打沙包、跳皮筋,這當然是大人們所樂見的,因為這樣就會省事。每次逢年過節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談起我們時父親母親臉上漏出的得意笑容,我總是覺得不自在。長毛嘟囔著,不用說就知道他在心裡早就罵了我好幾遍了。

很多時候,大人們不恰當的教導總是會引起更大的抵抗。長毛不愛回家,已經成了全家人的心病。爺爺看到他來不及說話,先是忍不住手捂住胸口咳幾聲。等咳完,長毛卻已經溜得沒影了。

長毛不愛念書,總是從學校東面的土牆上翻出來,領著一幫還沒念書的娃娃到處瘋跑,村裡角角落落都是他們的“根據地”。叔叔嬸嬸成了老師的“座上客”,他們賠不完的“不是”,道不盡的歉。學校勉強留下了長毛,卻並沒有讓他跟著我們往上升。我升四年級了,他還在一年級當“娃娃頭”。叔叔嬸嬸嫌丟人,好幾次都不讓唸了,讓回來跟著叔叔去打工。爺爺氣得指著叔叔鼻尖罵,一則因為長毛還沒年滿十歲,二則這麼頑劣的娃出了門會闖下更大的禍。沒辦法,只能讓長毛繼續留在家裡。

長毛並沒有因為念書不好就少了玩伴,反而因為“江湖經驗”豐富,在柳樹巷的碎娃中間建立起了不小的威信。長毛很樂意“當娃娃頭”,他在多次“行動”中積攢下旺盛的人氣,碎娃們都服他,即使他連自己的大名都老寫錯。他不喜歡別人叫他長毛,索性就讓碎娃們喊他老大。

長毛的大名叫王萬超,因為生下來時一頭烏黑遮耳的長髮,爺爺一句這娃娃跟長毛一樣,就落了這麼個小名。叔叔嬸嬸沒念過幾天書,也“長毛娃,長毛娃”跟著叫。所以,家裡人都習慣喊他長毛娃,只有我喊他長毛。

王小勃:大地耳

2

說說長毛的那次“意外”吧。

據母親說那是個暑假天,叔叔和嬸嬸早早起來,趁有露水去地裡給玉米上肥料。死活叫不起來長毛,只好把他鎖在屋裡,兩口子拉著肥料走了地裡。

長毛不知道睡到啥時候,可能是叫尿憋醒了。眯著眼睛剛邁出房門,邁開腿就尿開了。誰知道,家裡的公雞臥在房門前曬暖暖哩。被這突如其來的“雨水”澆醒了,一下子“咯咯咯”地撲打著翅膀飛到了院子當中。長毛也被嚇了一跳,一睜眼看到公雞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就想教訓一下這隻公雞。他抓起一根細棍子,追著公雞滿院子跑。公雞跑了幾步,飛到麥草垛上,他拿長竹竿趕下來,公雞飛到樹上,他就用胡基塊打下來。長毛看見公雞被他收拾得沒處躲藏,心裡樂開了花。公雞趴在牆根,全身羽毛抖動著,靈冠處的紅毛倒豎起來,嘴裡發出“咯咯咯”的怒吼。

長毛還不解氣,拿著細棍子走到公雞跟前,邁開腿,掏出“牛牛”朝雞頭撒起了尿,他要把剛沒撒完的尿全都澆到雞身上。忍無可忍的公雞對準他的“牛牛”猛啄一下,撲閃著翅膀飛到了牆頭上。

長毛捂著“牛牛”嚎叫著,隔壁兩鄰的人不知道發生了啥事。想過來看看,頭門緊鎖著進不來。還是父親有主意,端著梯子從牆上翻過來,抱著長毛又翻過去,朝衛生室飛奔而去。

情況不是很嚴重,用衛生室醫生的話來說只是軟組織受損。父親揣著一包外敷藥,抱著長毛回到了家裡。

長毛娃你好好地聽話,再“騷情”,小心“牛牛”爛了。長毛呲牙咧嘴地不讓母親給他抹藥,父親看不下去了,在一旁罵道。

長毛還是有些不情願,扭捏著說他自己能行。

再甭犟了,長毛娃。大媽給你抹,大媽跟你媽一樣。再扭捏,小心把病耽擱,以後娶不下媳婦可咋辦呀?

長毛這才慢慢鬆開一直提著褲子的手。

柳樹巷的碎娃們是從長毛蹩腳的走姿中發現異常的。衛生室的醫生給長毛開了兩個月的藥,每天都要塗抹。為了不把藥蹭掉,嬸嬸給他穿了一條叔叔早前的褲子。不到十歲的長毛穿了條大人的褲子,而且還要分開腿走,那種滑稽姿勢讓長毛成了整個柳樹巷的笑柄。

自然,長毛的老大夢也就打了折扣。他的那些“小弟”們對於他的命令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揹著他捂著嘴偷笑。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長毛拖著兩個寬大的褲腿,彆扭地走在幾個碎娃的前面。他們是要去城壕尋找“戰利品”,他們剛剛摧毀了一處老鴰窩,急著跑過去要檢視有沒有摔碎的老鴰蛋。長毛一條腿踩在土堆上,左手插在腰間,右手搭在額頭朝前望去。突然右手揚起來朝前一揮,他的弟兄們就衝出了“戰壕”。他也吃力地爬上去,剛要跟著隊伍往前跑,左腳踩在了右腳的褲腿上,來了個“狗吃屎”。隨著他“哎喲”一聲,弟兄們往後一瞧全都樂了。

長毛臉上有些掛不住,朝前面直襬手,意思是讓大家別管他。這時卻有好幾個弟兄跑過來扶他了,扶就扶,偏偏有人不小心又踩到了他的褲腿,眾人剛一使勁,長毛的褲子直接被抹了下來。

啊呀呀,咋麼把老大的褲子給脫了?趕緊給提上!

長毛被幾個弟兄圍著,一時沒法下手,臉憋得像個青茄子。

啊呀呀,老大的牛牛可咋麼了?沒人碰咋麼成這麼個了?一個小弟驚叫著。

長毛順勢兩腿一夾,雙手捂住了他的私處。他馬上意識到不妙,趕緊辯解。

沒咋麼,沒咋麼,你都看花眼了。

哎呀,不是,老大。我看你的牛牛真出麻達了!那個小弟不依不饒,一副十分著急的樣子。

我說沒有就沒有!長毛氣急敗壞地吼道,趕緊去看看前頭有啥東西麼,都圍著我幹啥?

弟兄們只得轉過頭繼續往前跑,只是他看到有兩個小弟一邊跑,一邊捂著嘴“咯咯咯”地笑。長毛頓時覺得像是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一樣,愣在了原地。

王小勃:大地耳

3

長毛頭一次感受到他的威信的動搖,他絕不能任由事情這麼發展下去。他需要更大的能耐來征服這群小弟,他努力在自己的身上搜尋著這樣的本事。

從傍晚一直到臨睡覺前,他一直在思量這件事。他不能把好不容易帶出來的“隊伍”讓給別人,那還不如讓他光著屁股出去跑呢。他的傷一時半刻也好不了,等到完全好了,就沒人聽他的指揮了。

長毛愁得睡不著,好幾天都是從吃完晚飯就爬到炕上,眼睛睜得像個銅鈴,透過玻璃盯著外面的天空出神。該想個啥辦法呢?長毛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窗外的景緻在他看來實在是無味的調劑。柿子樹上不時有老鴰飛來偷食,也有兩隻鳥爭搶一顆柿子的時候。深夏時節的樹葉也經不起這麼折騰。兩隻鳥這麼一爭搶,周圍樹杈上的葉子紛紛飄落下來,有一片落在了窗臺上。長毛顧不上鳥兒的嬉戲,他透過窗戶的破洞伸出手將葉子捏在手裡,兩根手指頭捏著轉。他完全被這片新落的葉子吸引了,他眸子裡的葉子不停地轉,往左幾圈,往右幾圈,然後再往左幾圈。這麼重複著,長毛沒有一點睡意,反而越發得清醒。他把身體的溫度傳遞給樹葉,樹葉就多了些靈氣,似乎發出了“嗡嗡”的聲響。他側著耳朵仔細聽,越來越明顯。他感覺樹葉在和他說話,不小心卻被一隻蚊子叮了一下。

臭蚊子,看我不抓住你,拔了你的腿!

長毛把樹葉放在一邊,光著尻子爬起來去追蚊子。蚊子並不著急逃命,而是在屋子裡飛來飛去。飛得不高也不低,剛在長毛伸手就能夠到的半空中。長毛來了氣,死死追著蚊子不放。蚊子耐心地和他周旋,最後還是長毛先妥協了。他兩隻手扶在大腿面上喘著氣,眼睛盯著停在木炕邊上的蚊子。蚊子扇扇翅膀,歇一會兒,又扇扇翅膀,再歇一會兒。

這分明就是在嘲笑長毛追不上它。長毛惡狠狠地盯著蚊子,腦子裡卻在想著怎麼才能抓住這隻臭蟲子。他的眼睛在炕上掃視著,蚊子不緊不慢地扇著翅膀,等著長毛下一步的行動。長毛看了半天沒有任何收穫,只能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蚊子身上。

尋不下東西收拾你,我就耗死你!長毛索性趴在炕邊盯著蚊子,蚊子也一動不動地“盯著”長毛。

狗東西,你不就是嗜血的臭蟲嗎?你看你那慫樣子,還我耍笑哩!

長毛剛把這句話嘀咕完,耳邊就響起了同樣的話。沒錯,有人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長毛一驚,身子不由得一抖。轉身跳上炕邊,伸長脖子透過窗戶朝外面望,院子裡空空如也。

哎?真是怪事,剛明明聽見有人說話哩。

真是怪事。

他猛然間又聽到一個聲音,發出了這四個字。

長毛只覺得脊背透過一絲涼風,心裡直發毛。趕緊站起來在腳地轉了幾圈,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得是我耳朵出麻達了?長毛納悶地用兩隻手捂捂耳朵,又垂下來。

耳朵出麻達了。

這個聲音第三次響了,這一次他聽得更加真切。沒錯,就是屋裡頭的聲音。長毛一下子坐在地上,整個人都癱了下去。難道是鬼?他心裡這麼琢磨著。他想跑,腿上又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他閉上眼睛,感覺不祥的空氣更加沉重了。還是睜開吧,睜開以後他看到蚊子還在那裡沒有動彈,他剛才那麼大動靜,蚊子竟然一直在看著他的“表演”。

這隻蚊子是專門來看我笑話來了。一瞬間,憤怒壓過恐懼在長毛腦子裡佔據了上風。他一揮手,想把蚊子拍死在炕邊上,蚊子仍然沒有動。

倒是長毛愣住了。這蚊子有問題:不是瓜了就是傻了,咋麼不怕人哩?一下子,好奇心又驅使著他要好好看看這隻蚊子。長毛又一次環視了周圍,兩隻手交叉著在身上從上往下抹了幾下。挪到近前,端詳起了蚊子。

看啥哩?

蚊子說話了。

啊呀!聲音原來是從蚊子身上發出的!長毛這一次終於找到了嚇唬他的“元兇”,可是他卻一點都不憎恨它。好奇心爆發出更大的力量使他不得不趴在蚊子跟前,端詳起這個一抖翅膀就發出聲音的小傢伙。長毛用手撥一下蚊子,蚊子往後退兩步,再撥一下,蚊子再退兩步。他覺得很好玩,一直這麼撥,蚊子卻不耐煩了。

你在耍笑我?

蚊子拖著細細的音調質問長毛。

你還會說我們的話?

我成天聽你們說話,當然會說了。

你是神仙變的嗎?

我不是神仙,是你有了能聽懂我們說話的本事。

啊?是不?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本事哩?

蚊子不說話了,像直升機一樣慢慢起飛,高過長毛頭頂時,慢慢前進。長毛也站起來,跟著蚊子出了門。

4

盛夏時節,夜晚的空氣中也會瀰漫著溼涼之氣,特別是到了後半夜。涼氣就鋪天蓋地而來,重新佔領了這個世界。露水逐漸凝結成水珠,掛在枝頭葉尖。蟲兒們順著花花草草的枝蔓爬上去,吸吮水珠,浸潤著脆弱的軀體。這些夜間的小精靈們,喝得盡興了就會不約而同地開一場賽歌會。

沒有好嗓子的動物,也不覺得難為情。它們都會按照自己的愛好來選擇樂器:啄木鳥尋找能發出響亮聲音的枯樹枝,這就是它們的鼓。它們那結實的嘴,就是頂好的鼓槌。天牛的脖子嘎吱嘎吱的響——這不是活像在拉一把小提琴嗎?

蚱蜢用小爪子抓翅膀:它們的小爪子上有小鉤子,翅膀上有鋸齒。一種火紅色的水鳥把長嘴伸到澇池裡,使勁一吹,把水吹得撲嚕撲嚕直響,整個水裡轟傳起一陣喧囂,好像牛叫似的。

蚊子們則成群結隊地在水面上盤旋,長腿蚊子還能夠站到水面上起舞,翅膀震動的聲響就是最好的伴奏……

長毛跟著蚊子來到澇池邊,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聽到了各種奇怪的聲音,不止蚊子,還有其他見過的和沒見過的蟲子。它們創造了一個美妙的世界,他竟然聽得懂它們的語言。

長毛驚奇得屏住呼吸,看著眼前的一切。這裡彷彿是另一個世界,而他,反而成了異類。好在,百蟲們並沒有排斥他。換句話說,他的到來,並沒有影響到它們的興致。或尖細或粗獷或滄桑或清澈的嗓音裡,發出的聲音此起彼伏。長毛突然不知道該咋麼辦了,他不清楚這樣的景象究竟始於何時,持續了多久。他一下子覺察到,原來在人類社會之外還有這麼一個如此精彩的世界。是的,精彩!在長毛有限的詞彙裡他實在找不出其他更合適的字眼。這是他最直接的感受,他在這裡變得渺小,該站在那裡,該做點啥,他很茫然,只覺得身軀龐大的自己反而遲鈍了。

還是他的“嚮導”過來提醒他繼續往前走。他才緩過神來,尾隨著那隻蚊子往前走去。他圍著澇池走了一大圈,在一處幾尺見方的小水潭邊停了下來。他發現這原本是他們捉青蛙、抓蝌蚪時挖的“臨時魚缸”。那是剛立夏時候的事了,幾個月過去了,“魚缸”已經有些破敗,周圍的土變得鬆散,有一部分土已經掉落下來,在水裡堆成小土丘,露出了頭,蚊子們把它看作是天然的“訓練場”,在上面練習水上降落。那隻蚊子告訴他,這是它們生存的必備技能。只有在這裡練習熟練了,才敢在更大的水面上玩。飛累了,可以在水草上臨時休息。在這裡練得馬馬虎虎,如果遇到蜻蜓和蝙蝠,那麼就很有可能被追得筋疲力盡,看見水草也沒辦法躲藏進去了。

長毛提議給他們重新修理一下這個“訓練場”,蚊子們卻並不同意。

天然的就是最好的,不用去修理。

為啥?

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根本來不及等修!我們利用這些東西本來的樣子規避危險,對我們適應自然界也是有好處的。

長毛聽出了蚊子們的心聲。他發現原來這些小蟲子也不容易,時時刻刻需要防範天敵的襲擾。所以,它們時時刻刻都在練習生存的本領,不敢有絲毫懈怠。

蚊子,蚊子。長毛尋找著剛才的“嚮導”。

我在這裡呢。

長毛轉身一看,發現帶他來這裡的蚊子,正在與他齊頭高的一根蒿草上。

蚊子,蚊子,要不我幫你抓蜻蜓吧,這樣就沒有誰能欺負你們了。

沒用的,除了蜻蜓還有蜘蛛、青蛙、蝙蝠,我們還有很多天敵,你根本抓不盡的。

那怎麼辦呢?

沒關係的,我們習慣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了,沒有了天敵,我們反而會變得懶惰。

是啊,所有的動物都有天敵,哪怕是老虎、大象也有。

這時,枝頭的一隻老鴰說話了。

長毛一驚,他以為只能聽懂蚊子說的話,原來老鴰的話也能聽懂。

你可以聽懂所有動物的話。蚊子在一旁提醒道。

長毛一下子興奮得跳了起來。他在澇池邊奔跑、蹦跳,夜幕下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那麼可愛。一時間,他就像擁有了全世界一樣變得富有與滿足。月光下,他的影子倒映在草叢中、水面上,他的身邊圍繞著一大群鳥兒,腳下跟著更多的蟲子。他忘記了疲憊,顧不上草叢裡升騰起來的涼氣,一股腦撲倒在上面。他把臉緊緊貼在草叢間,任由鳥兒掠過他的肩頭,蟲子從他的腰間爬過,青草輕撫著他的臉頰,夜風裹挾著溫暖的愛。

他緊緊閉上眼睛,微笑著進入夢鄉。

王小勃:大地耳

5

長毛醒來時,在自家的炕上,身邊圍坐了一大堆人。

醒了,長毛娃醒來了!我看到長毛微微睜開眼,用雙手揉眼睛,第一個叫出了聲。

我娃看沒事吧,趕緊到衛生室叫老劉去。爺爺關切地吩咐道。

甭管他,我看該崽娃子就沒啥事。黑了跑得不回來,叫這麼多人到處尋哩。叔叔黑著臉罵道,你說噶昨個黑了跑澇池岸幹啥去來,得是中邪了?

你胡說啥哩?嬸嬸一把把叔叔推開了。娃娃沒事就好,有事你哭去都沒眼淚。還有心勁吆喝哩。

叔叔不說話了。

長毛娃,你給伯伯說昨個黑了咋麼跑澇池岸去了?澇池水那麼深,跌下去可咋得了哩。父親用一種溫和的口氣問長毛。

長毛看著父親,嘴微微張了張,還是沒說出口。

咋麼了,我娃你說。伯伯跟你爺都在哩,你爸他不敢打你!

就是,你給你伯跟你爺說噶那麼黑了跑澇池岸組啥去來?

長毛看著這個,瞅瞅那個,始終是一副委屈的表情,就是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大人們都搖搖頭,一個個出去了,只剩下我還在腳地耍長毛的沙包。長毛坐在炕上沒有要他的玩具,而是朝我招手。

他招了好幾下,我才注意到了。跑到炕邊跟前,坐在小凳子上,看著他。

你想跟我出去耍不?

長毛看我過來,馬上換上一副神秘的表情。說完這句話後,還刻意朝門外看了一下,像是怕別人聽到我倆的機密一樣。

我,想。你不是——

想就跟哥走!

你不是我哥!

想跟我去,就叫我哥!

這一次,我依了他。

他那寬大的褲腳粘在了布鞋底上,走幾步就要往上提一提。不過這絲毫沒有影響我倆的興致,我們溜到戲樓跟前。長毛學了幾腔貓頭鷹的叫聲,沒多大會兒,從戲樓的四面跑過來七八個與我們年齡相仿或者還小一點的娃娃。隊伍集合完畢,長毛朝我擠一下眼,開口說話了:

這幾天我修煉成了一種神功,你都想見識不?

啥神功?你牛牛好了麼?一個碎娃開始起鬨。

少胡說!想見識的跟我走!

長毛這麼一賣關子,大家全都跟著他來到了澇池岸邊。

你都老遠看著,不要跟太緊。

我們遠遠站在一邊,眼睛眨都不眨地看長毛要耍啥把戲。

只見長毛在草叢裡又跑又跳,揮舞著手臂。不一會兒他的周圍就圍了一群蝴蝶,頭頂還飛了幾隻老鴰和其他叫不上名字的小鳥。長毛揮舞著手臂,蝴蝶和小鳥們有節奏地圍著他左轉幾圈、右轉幾圈,像是跳舞一樣。長毛朝我們做鬼臉,我們全都驚得張大了嘴,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長毛與這些大自然的精靈融為了一體,我們怎麼都不敢相信幾天前還在出洋相的長毛,竟然會在這麼短時間內修煉成這麼神奇的功夫。

我們拼命朝長毛揮手,也想過去一起耍。長毛看出了我們的心思,跑過來給我們叮嚀了幾句,就拉著我們過去了。起初,小動物們都還不敢過來,長毛遠遠跑過去朝著蝴蝶和鳥兒嘀咕了幾句,它們竟然陸陸續續飛了過來,穿插在人群間隨著我們起舞。

一連幾天,我們在草叢中跑啊,跳啊,進入到一個只有快樂沒有煩惱的世界。我們忘記了自己是人類,忘記了自己的龐大身軀,忘記了曾經還對它們投去厭惡的眼神。此刻,我們都是同類,是朋友,是風雨與共的親密夥伴,沒有什麼能夠將我們分開。

長毛大口呼吸著,我們也跟著張大嘴巴。長毛手捧著站在手心裡的一隻蝴蝶,高高舉起來。我們也舉起雙手,一些調皮的飛蟲落到了我們的掌心。我們開心地笑著,看著陽光把我們的臉龐照得光亮,連同我們的心房也被徹底開啟……

新娃的胳膊上落滿了各色的蝴蝶,他興奮得在草地上飛奔,向我們炫耀他的胳膊變成了彩色花環。看著他,我們也把胳膊伸長。

突然,只聽“撲通”一聲。近處的夥伴朝我們喊,幾隻蝴蝶飛到長毛跟前。長毛一下子慌了神,往新娃這邊跑。

新娃不會游泳,在澇池汙濁的水裡伸長胳膊拼命呼救。

頓時,笑聲變成了哭叫聲。有的夥伴大聲呼救,小動物們也都圍在新娃周圍。長毛找來一根木棍,把一頭伸向水中,新娃卻慢慢沉了下去。

抓住啊,新娃!長毛大聲喊。

新娃,趕緊抓住啊!

我們一起喊!

新娃的眼睛睜了一下,又閉上了,一股水猛地灌進了他張大的嘴裡。看著他沾滿汙泥的指尖慢慢淹沒在水中,我們沒有一點辦法。

新娃,新娃——長毛一下子癱倒在岸邊,嘴角一抽一抽地喊著新娃,眼睛裡沒有了往日的神采。

其他人都被嚇哭了,有的人跑回了家。

不大一會兒,新娃他爸扛著鋤頭朝這邊跑來。

新娃哩,新娃在哪哩?新娃他爸像一頭獅子,失急慌忙地望著澇池大喊。

長毛趴在草地上捂著臉,扯開嗓子嚎哭。

長毛,我新娃哩?

長毛的哭聲飄在澇池兩岸。

我新娃哩,你把我新娃哩?新娃他爸幾步跨到長毛跟前,一把提起長毛吼道。

叔,我——

新娃哎——新娃他媽一路嚎叫著,打著趔趄過來了。後面跟著長毛的爸媽,我的叔叔嬸嬸。

眾人開始打撈,新娃他媽被幾個女人攙到別處去了,新娃他爸木頭一樣,靠著澇池岸邊的一棵老槐樹癱在一邊。

新娃被撈上來,放在一張新草蓆上。安靜地躺著,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朝氣。幾個老年人開始給新娃擦臉,洗身子,換衣服。氣氛死一樣沉寂,圍觀的人全都低下頭抹起了眼淚。

叫你不聽話!叔叔不知從哪裡抓起一根繩,繩子雨點一樣落在長毛的脊背上,嬸嬸奮力與叔叔拉扯。

咱娃惹的禍,咱來抵償。嬸嬸轉過身就要往澇池跳,被幾個女人死死拉住。

不知啥時候,已經有些瘋癲的新娃他爸在澇池岸的蒿草中點了一把火,數不清的蟲子與飛鳥騰空而起,黑壓壓的一片,躍過人們的頭頂。濃烈的黑煙籠罩在澇池逐漸變暗的上空,水面變成了一道水幕,我們看見新娃飛奔在翠綠翠綠的草叢中。

長毛猛然間從地上爬起來,縱身跳進了澇池,我急忙張開雙手撲過去拉,卻只扯下他的少半截袖子和那隻發綠、長毛的耳朵。

王小勃:大地耳

本期點評:範墩子

長毛突如其來的奇異功能,是開啟《大地耳》這篇小說的鑰匙。也正是因為這項奇異功能,讓他能夠聽到很多隱秘的聲音,並得以在夥伴中間確立威信。長毛利用自己的奇異功能,讓各色的蝴蝶落在新娃的身上,誰料想新娃卻在巨大的興奮中,掉落進澇池裡而被淹死。帶著恐懼的心情,長毛也跳入了澇池。

小說中,少年們在逐漸凋零的鄉村生活中掙扎著、對抗著,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在時代的洪流中留下自己單薄的身影。小說趣意盎然,舉重若輕,行文簡潔流暢,既俏皮幽默,又荒誕真實。《大地耳》是對童年和死亡的追憶,帶有濃烈的神秘主義色彩,借用少年的眼睛,去窺視生活的密碼,與此同時,在語言和情感上,小說中的少年也同世界產生了某種緊張的聯絡,而這種聯絡,或許正是生命本質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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