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貫中西的一代大師,一生著述廣博,兼有多重身份馮至先生

馮至先生是“學貫中西”的一代大師,一生著述廣博,兼有多重身份。作為詩人,他被魯迅先生譽為“中國最傑出的抒情詩人”。作為學者,他對杜甫的研究卓有成就,一生致力於外國文學的教學、研究和推廣,為中國培養出一批優秀的日耳曼學者。作為翻譯家,他從事翻譯工作近60年,這份工作傾注著他的熱情和生命,也與他的人生際遇相映照。

學貫中西的一代大師,一生著述廣博,兼有多重身份馮至先生

馮至先生

馮至一生努力繼承和推進新文化先驅們開展的介紹西方文學精華、促進新文學發展的工作,他吸收“外來的養分”,用以豐富和提高自己的創作,其創作、譯作與學術研究互相交融,密不可分。《馮至譯文全集》則見證了馮至一生的翻譯成果。

1月10日下午,建投書局聯合世紀文景,邀請到上海外國語大學德語系教授衛茂平、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新穎、《上海文化》雜誌社編輯張定浩,攜《馮至譯文全集》和讀者一起聊聊馮至先生與“外來的養分”,看其譯文中深邃悠遠的文學風景,以及對中國現代詩歌和德語文學研究產生的深遠影響。

學貫中西的一代大師,一生著述廣博,兼有多重身份馮至先生

以下內容根據現場速記稿整理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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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茂平:馮至先生是譯者的標杆

馮志先生的譯文全集出版了,近幾年一些著名譯者的譯文全集出了不少,這估計是近幾年的大趨勢。這種趨勢說明公眾和書籍的製作人都越來越重視譯者的地位了。我作為一個德語老師,也是一名譯者,比較關注馮至先生這套譯文全集跟別人的作品有哪些不一樣的地方。

這套書一共有四卷,第一卷是他的詩歌翻譯作品,第二卷是《審美教育書簡》,以及《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第三卷是《維廉·麥 斯特的學習時代》。第四卷是《歌德年譜》《哈爾茨山遊記》《遠方的歌聲》及集外譯文。

因為我的研究重點或者關注的重點之一是德語文學的漢語史。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後面三卷馮至先生的譯文,基本上都是首譯。他這些譯文,之前沒有人譯過,這是非常不簡單的。因為現在很多翻譯,尤其是名著翻譯雖然很多,但是其中大部分是重譯的。

我覺得推出這套書,無形之中給我們樹立了一個譯者的標杆。因為我非常敬佩首譯的譯者。當然,隨著時代的變化以及語言的變化,不斷有重譯出現,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重譯和首譯對譯者來說,他付出的勞動是完全不一樣的。馮先生從民國時期就開始翻譯,差不多譯到80年代。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的話,馮先生的工作是非常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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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穎:一切經歷皆為生命的養分

因為馮至先生不是一個專職的翻譯家,所以他的翻譯跟專職的翻譯家的區別在於,他的翻譯跟他個人的生命以及個人創作緊密聯絡在一起,是精挑細選的。

魯迅說馮至是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他說這句話的判斷標準就是馮至在20年代出版的兩本詩集,一本叫《昨日之歌》,一本叫《北遊及其他》。

魯迅說這句話是在1935年,第二年他就去世了。這非常遺憾。魯迅做出這麼高評價的時候,馮至最好的詩還沒有寫出來。馮至最好的詩就是1941年寫的《十四行集》。他之所以會寫出不同於他青年時代的《十四行集》,與他1930年出國至1935年6月回國,正好碰上很混亂的局勢是有非常大的關係的。因此“外來的養分”,對於馮至的閱讀以及翻譯還有創作,實實在在地構成了生命的影響。

我還特別在意馮至的一首詩,《十四行集》中的第21首。馮至不是一個很外露的人,有的人就會覺得馮至的詩有點輕,因為太不戲劇化,它不激昂。但是他詩中想表達的問題其實都是很重大的問題。當一個時代很糟糕,糟糕到壞事情層出不窮,糟糕到文明都要都要破碎了的時候,人應該怎麼活在今天?這首詩中有兩句話特別突出,“銅爐在嚮往深山的礦苗,瓷壺在嚮往江邊的陶泥”。

銅爐是怎麼做出來的?它是從大山裡被開採出來的金屬中冶煉出來的,最後經過鍛造,變成了人類的工具。瓷壺也是如此。這些過程是一個人類文明的程序的濃縮,所以我們在看世界各地博物館的時候,我們最先看到的總是那些陶陶罐罐,為什麼?這個就是人類文明最初凝成的物質的形態。

可是這個時代壞到了文明的造物不想做文明的造物的程度,這個杯子不要做這個杯子了,要回到他不是杯子以前的狀態,變回江邊的陶泥。銅爐要回到他沒有被開採出來,沒有被冶煉成銅的模樣。換句話說,人也不想做人了,人已經逐漸變回沒有人性的動物,文明已經到了這樣的一個糟糕的境地。

文明的向心力已經沒有了,像風雨中的飛鳥各自東西。在這種時候人應該是怎麼辦?馮至寫道,“我們緊緊抱住,好像自身也不能自主”,他很誠懇,他覺得風這個雨對我們也很大,可是我們要緊緊抱住,“只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證明人性尚存,文明還在。

其中的兩句話,“銅爐在嚮往深山的礦苗,瓷壺在嚮往江邊的陶泥”出處很有可能來自里爾克。因為里爾克有類似的句子,大意是金屬元素在思鄉,它被從大山裡挖出來,然後築造成了錢幣,可是它想回到大山裡去,被挖開的大山再合起來,他講金屬元素在思鄉,這個與瓷壺在嚮往江邊的陶泥,從意義上是可以相通的。

但是這兩句馮至比里爾克寫得更好,因為里爾克的意思表達得比較明顯,說的是對庸俗的金錢的批判,金屬元素到了世俗社會里都被弄髒了,它們想要回到原始的很乾淨的狀態。相比之下,馮至表達得更有力量。人類享受著由他們的勞動智慧,技術所創造出來的文明,但有一天可能會破碎,回到最原始的狀態。

由此可見,里爾克的詩作作為“外來的養分” 中成分的一種,對馮至先生的創作起到的作用。

學貫中西的一代大師,一生著述廣博,兼有多重身份馮至先生

在譯文全集的第三卷《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中有一段我印象特別深,主人公為了尋求戲劇藝術,跟隨一個劇團四處演戲,經歷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覺得很沒有意思,這段日子只是在虛度光陰。後來他遇見了一個牧師,在聊天的時候他對牧師說,覺得自己一事無成,這幾年都浪費了。

牧師說:你所經歷的一切都會在你的生命裡面留下痕跡,成為你生命的養分,然後促使你生命發生變化,讓你成長。不要過於計較自己的得失。如果我們總是有意識地去總結去計算我們的得失,要麼使我們驕傲,比如我們獲得了很多的財富;要麼使我們變得消極與懈怠,因為我們覺得自己一事無成。

我們應該做的,是去感受我們所經歷的事情,從中學習汲取能夠讓我們成長的養分,讓我們的生命變得完整。生命裡面所經歷的所有事情,無論好壞都會對你有影響,看你怎麼將其消化成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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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外來的養分”的兩面

馮先生既是一個詩人,又是一個譯者。這兩個身份同時參與了對現代漢語的建設。其實“外來的養分”這個題目,應該是馮至先生晚年一篇文章的題目。他獲得了德國的一個文學藝術獎之後,寫了一篇答謝詞,名為《外來的養分》,他系統地談論了自己這一生受到最深的影響:一個是歌德,一個是里爾克,這兩個人構成了“外來的養分”的兩面。

在這篇文章中,他以交朋友為例,表明一個人交朋友時,通常會與跟自己志趣相投的,志同道合的人交朋友,但還可能會交一種跟自己互補的朋友。因為對方其實是自己想成為卻沒有成為的人。

他覺得自己跟歌德更加親近一點,歌德對他影響很大,但是里爾克彌補了他的某些缺陷。他在1920年代受到德國浪漫主義深刻影響,在遇到里爾克後開始變化,在1930年代基本沉默,在1940年代開始寫14行詩。他從里爾克的作品中,可能學會了如何忍耐,如何工作。這兩者構成了它的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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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馮至先生1949年以後的生活中,我們會發現基本上是歌德的這一面在凸顯作用,而里爾克的這一面慢慢褪去。雖然他最早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譯了里爾克的詩,但是他後來很長時間,1949年以後基本上沒有再翻譯里爾克的作品。而是在反覆地談論歌德。

他寫了很多歌德的文章,後來也結集叫做《論歌德》,他後來還寫文章批評歌德,他覺得歌德的作品中是一種蛻變,一個漸進的變化,但是他覺得這還不行,需要一個突變。但是里爾克一直是他心中隱秘的存在,因為他臨終前兩年,大概1991年左右還在翻譯里爾克的作品。

馮至先生在說到歌德和里爾克的共同點時,他說他們在各自的時代都感到很寂寞。但是他們並不是與時代隔絕的,恰恰相反,他們透過各種各樣的方式跟社會保持交往。歌德可能透過他的公共職位,里爾克可能透過書信跟友人往來。有種“我們緊緊的抱住”,那種愛的感覺,馮至敏銳地看到了這種詩歌要表達的就是一切都是有關的,一切東西都是緊緊相關的。

而這樣的思想早在古希臘哲學中就曾出現過:有兩種力量,愛的力量讓一切聯絡在一起,恨的力量讓一切元素分離。這可能與“一切事物都是我們生命的養分”這種想法有共通之處。但其實這種想法,只能在喜歡寫作,喜歡藝術創造的人身上才能得到體現。因為只有創造者才能深刻地去體會自己的經歷並付諸於實施。否則這僅僅只可能是一句雞湯。

並且我們不能簡單的用好壞這種二元論去區分我們生活中所遇到的經歷。因為好壞可能會不停地轉換。隨著時間的流逝,觀念的變化,曾經我們認為的好事可能是壞事,而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性質會發生變化。因此這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好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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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問答

讀者:之前我讀過一首馮至先生翻譯的里爾克的《秋日》,後來看到北島也翻譯了一個版本,想問問哪個版本翻譯得更好?

❱ 衛茂平:常常有人會問我類似的問題,同一個作品,不同的翻譯版本應該如何抉擇。我認為只要這些翻譯作品中,不存在粗製濫造的翻譯,都可以讀,從中挑選自己喜歡的翻譯版本各取所好。但是千萬不要認為某某翻譯的里爾克的作品就是里爾克原本想要表達的內容。如果我們想深入瞭解的話,一定要讀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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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馮至先生有三種不同的身份,分別是學者,詩人和譯者。哪一種身份更重要?

❱ 衛茂平:可能和我自己的身份有關係,我偏愛馮至他是德語教師的身份。他作為一位德語教授,編了好幾本教材,培養了一大批中國的德語人才。但作為一名德語老師,他又有些與眾不同,因為他還是傑出的詩人,被魯迅譽為“中國最傑出的抒情詩人”。中國德語老師當中能夠像他這樣寫詩歌,又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人,現在似乎沒有。這是他傑出的地方。

但從本質上說,我個人認為他是一名德語教師,他的工作領域涉及到各個方面,包括文學創作、詩歌創造,包括文學研究。另外他剛才也提到他承擔了很多社會工作,例如編寫教材,培養德語人才等等。

❱ 張新穎:對於馮至來說,這三種身份是一體的,都是他的貢獻,這個問題不是很重要。

❱ 張定浩:我認為他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獨特的詩人,恰恰是因為他既是一個好的學者,又是一個好的譯者,這其實是一體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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