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清風山尖月

北宋神宗年間,一代大文豪蘇軾因上書言事而被冠上了誹謗朝廷的罪名,被貶到黃州(今湖北省黃岡市)任職。在黃州城外,便是古代的赤壁戰場。因此,蘇軾常常去赤壁懷古,感嘆興亡,從而留下了《赤壁賦》《後赤壁賦》以及《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名作。

《赤壁賦》也稱《前赤壁賦》,是一篇經典的傳世遊記,這篇賦文記敘了蘇軾與朋友們月夜泛舟遊赤壁時的所見所感,透過主客問答的形式,寫出了作者由月夜泛舟的舒暢,到懷古傷今的悲咽,再到精神解脫的達觀。全文情韻深致,理意透闢,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極高的文學地位,因而被譽為“文章絕唱”。

江上清風山尖月

《赤壁圖》

東坡賦文 一洗萬古

蘇軾是北宋時期有名的大文豪,他睿智聰慧,至情至性,多才多藝,有“坡仙”“詩神”“詞聖”的美譽。然而,他一生坎坷,顛沛流離,從政四十載,竟被貶謫流放了三十三年。正如著名史學家錢穆所說:“他一生奔走潦倒,波瀾曲折都在詩裡見。”在他被貶謫的經歷中,被貶黃州是最為兇險的一次,差點就丟了性命,而這一切還要從北宋歷史上有名的“烏臺詩案”說起。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被調為湖州知州。上任後,他即給神宗寫了一封《湖州謝表》,這本是例行公事,但身為詩人的蘇軾筆端常帶感情,他在文章中說自己“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以及“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沒想到,這些話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說他“妄自尊大”“包藏禍心”以及“謗訕朝廷”等,對皇帝不忠。一時間,朝廷內呈現出一片倒蘇之聲。上任才三個月的蘇軾被御史臺的吏卒逮捕,解往京師,受牽連者達數十人,這就是北宋著名的“烏臺詩案”。烏臺即御史臺,因其上種植柏樹,終年棲息烏鴉,故稱“烏臺”。

“烏臺詩案”這一巨大打擊成為蘇軾一生的轉折點。新黨們非要置蘇軾於死地不可,而救援活動也在朝野同時展開。不但與蘇軾政見相同的許多元老紛紛上書,連一些變法派的有識之士也勸諫神宗不要殺蘇軾。王安石當時在金陵(今江蘇南京),聽說此事後,也上書說“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王安石還評價蘇軾“不知更幾百年,方有此人物”。於是,在眾人的努力下,這場詩案就因王安石“一言而決”,蘇軾得到從輕發落,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但“不得簽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並受當地官員監視。

雖然經歷了“烏臺詩案”,九死一生,被貶黃州,可蘇軾依然熱愛生活,反而達到了創作的黃金時期。黃州團練副使一職相當低微,並無實權,因此他經常去黃州城外的赤壁山遊覽,並寫下了《念奴嬌·赤壁懷古》,其中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公務之餘,他帶領家人開墾城東的一塊坡地,種田幫補生計,“東坡”的別號便是蘇軾在這時起的。

元豐五年(1082年),蘇軾於七月十六和十月十五兩次泛遊赤壁,寫下了兩篇以赤壁為題的賦,後人稱第一篇為《赤壁賦》或《前赤壁賦》,第二篇為《後赤壁賦》。與蘇軾同時代的詩人唐庚評價說:“東坡《赤壁》二賦,一洗萬古,欲彷彿其一語,畢世不可得也。”其中,第一篇《赤壁賦》最為有名,成為歷代流傳的經典之作。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在文章的開篇,蘇軾寫出了夜遊赤壁的具體時間,這是壬戌年秋天,也就是元豐五年的七月十六日。此時,赤壁的景緻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於是,蘇軾“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蘇軾舉起酒杯向同伴勸酒,並吟誦著《詩經》中《明月》詩,也就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這一章。過了一會兒,“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明月從東山後升起,在鬥宿與牛宿之間緩步徐行。這時,赤壁的夜景是“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白茫茫的霧氣籠罩江面,天光、水色連成一片。遊人這時心胸開闊,無拘無束,蘇軾繼續寫道:“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這是說,放縱一片葦葉似的小船隨意漂浮,越過茫茫的江面。浩浩淼淼,好像乘風凌空而行,並不知道到哪裡才會停棲。飄飄搖搖好像要離開塵世飄飛而起,羽化成仙進入仙境。

飲酒放歌 客問主答

接著,蘇軾寫了他飲酒放歌的歡樂和客人悲涼的簫聲。“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詞便是:“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段歌詞化用了《楚辭·少司命》中的“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意思是說,桂木船棹啊香蘭船槳,擊打著月光下的清波,在泛著月光的水面逆流而上。我的情思啊悠遠茫茫,眺望美人啊,卻在天的另一方。這時,“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這種聲音是:“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lí)婦。”洞簫的聲音嗚嗚咽咽,有如哀怨有如思慕,既像啜泣也像傾訴,餘音在江上回蕩,像細絲一樣連續不斷。能使深谷中的蛟龍為之起舞,能使孤舟上的寡婦為之飲泣。

聽到了這種哀怨之聲,“蘇子愀然,正襟危坐”,問客人:“何為其然也?”簫聲為什麼這樣哀怨呢?客人便對人生短促無常發出了這樣的感嘆:“‘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不是曹公孟德的詩嗎?這裡向西可以望到夏口,向東可以望到武昌,山河接壤,連綿不絕,目力所及,一片鬱郁蒼蒼。這不正是曹孟德被周瑜所圍困的地方麼?當初他攻陷荊州,奪得江陵,沿長江順流東下,麾下的戰船首尾相連延綿千里,旗子將天空全都蔽住,面對大江斟酒,橫槊賦詩,本來是當世的一位英雄人物,然而現在又在哪裡呢?何況我與你在江中的小洲打魚砍柴,以魚蝦為侶,以麋鹿為友,在江上駕著這一葉小舟,舉起杯盞相互敬酒,如同蜉蝣置身於廣闊的天地中,像滄海中的一粒粟米那樣渺小。‘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哀嘆我們的一生只是短暫的片刻,不由羨慕長江的沒有窮盡。想要攜同仙人攜手遨遊各地,與明月相擁而永存世間。知道這些終究不能實現,只得將憾恨化為簫音,託寄在悲涼的秋風中罷了。”

聽了客人的話,蘇軾針對客人的感慨陳述了自己的見解,以寬慰對方。為此,蘇軾作了這樣的經典回答:“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在此,蘇軾問客人知道這水與月嗎?時間流逝就像這水,其實並沒有真正逝去;時圓時缺的就像這月,終究沒有增減。可見,從事物易變的一面看來,那麼天地間萬事萬物時刻都在變動,連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停止;而從事物不變的一面看來,萬物同我們來說都是永恆的,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何況天地之間,萬物各有主宰者,若不是自己應該擁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只有江上的清風,以及山間的明月,聽到便成了聲音,進入眼簾便繪出形色,取得這些不會有人禁止,感受這些也不會有竭盡的憂慮。這是大自然恩賜的沒有窮盡的寶藏,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

聽了蘇軾的回答,客人轉悲為喜,開懷暢飲。“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客人高興地笑了,洗淨酒杯重新斟酒。菜餚果品都已吃完,杯子盤子雜亂一片。大家互相枕著墊著睡在船上,不知不覺東方已經露出白色的曙光。

東方既白,這篇文章到此便結束了。全文在佈局與結構安排中,有其獨特的藝術構思,並對之後的賦、散文、詩產生了重大影響。在藝術手法上,這篇賦融情、景、理於一體,全文不論抒情還是議論,始終不離江上風光和赤壁故事。通篇以景來貫穿,風和月是主景,山和水輔之,蘇軾抓住風和月展開描寫與議論,寫景、抒情、說理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宋代文學家羅大經評價說:“蘇東坡《赤壁賦》,文章絕唱也。”

超然之才 文壇領袖

宋代文學家謝枋得在《文章軌範》中稱讚《赤壁賦》說:“此賦學《莊》《騷》文法,無一句與《莊》《騷》相似。非超然之才、絕倫之識不能為也。瀟灑神奇,出塵絕俗,如乘雲御風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視六合,何物茫茫?”這篇賦具有“以文為賦”的體裁形式,既保留了傳統賦體的那種詩的特質與情韻,同時又吸取了散文的筆調和手法,使文章兼具詩歌的深致情韻,又有散文的透闢理念。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蘇洵“年二十七,始發憤讀書”。就在這一年,他的次子出生了,取名蘇軾,字子瞻,“軾”原意為車前的扶手,取其默默無聞卻扶危救困、不可或缺之意。三年後,他的幼子蘇轍出生。慶曆八年(1048年),蘇洵因父喪居家,閉門讀書,把自己的學識品行傳授給了蘇軾與蘇轍。

嘉祐二年(1057年),蘇軾和蘇轍隨父親來到了京師,參加科舉考試,並一舉考中。當時的主考官是文壇領袖歐陽修,參加考試的學生還有張載、程顥、程頤、曾鞏等人,因此被稱為“千年科舉第一榜”。蘇軾寫了一篇策論,獲得歐陽修的賞識,但歐陽修誤認為是自己的弟子曾鞏所作,為了避嫌,便將他列為第二名,結果試卷拆封後才發現該文為蘇軾所作。蘇軾在文中寫了這樣一個典故:“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歐陽修非常讚賞這篇文章,卻不知這幾句話的出處,最後得知原來是蘇軾杜撰的典故。因此,他對蘇軾大為讚賞,並說:“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在歐陽修的一再稱讚下,蘇軾一時聲名大噪。可當蘇軾名動京師、正要大展身手時,突然傳來母親病故的噩耗,兄弟兩人只好隨父回鄉奔喪。三年後,守喪期滿回京。朝廷舉行制科考試,結果蘇軾得了第三等,蘇轍得了第四等。宋仁宗感慨道:“大宋何幸,得此奇才?吾為子孫得兩宰相矣!”透過“三年京察”,蘇軾被授大理評事,在鳳翔府任判官。

四年後蘇軾還朝,但伴隨著這個喜訊而來的,是他的妻子王弗病逝的噩耗。第二年,蘇洵也病故了,蘇軾、蘇轍兄弟扶柩還鄉,守孝三年。三年之後,蘇軾再次還朝。此時,王安石變法拉開了帷幕。新法實施兩年後,蘇軾上書談論新法的弊病。王安石頗感憤怒,於是,蘇軾被貶授為杭州通判。

熙寧七年(1074年),蘇軾調往密州(今山東省諸城市)任知州。就在這一年的正月二十日夜裡,他夢見了已經去世十年的妻子王弗,於是寫下了一首“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的《江城子》,其中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成為傳世名句。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時候,蘇軾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就是弟弟蘇轍。其實,當初蘇軾北上密州時,雖知道那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但內心還有幾分欣喜,因為蘇轍也在山東任職。但事與願違,儘管兄弟二人都在山東境內,可還是沒能見上一面。思念、牽掛的滋味縈繞在蘇軾的心頭,於是他寫下了有名的《水調歌頭》。

元祐四年(1089年),蘇軾任龍圖閣學士,擔任杭州知府。由於西湖長期沒有疏浚,湖水逐漸乾涸,湖中長滿野草,嚴重影響了農業生產。蘇軾來杭州的第二年就率眾疏浚西湖,動用民夫二十餘萬,恢復舊觀。他把挖出的淤泥集中起來,築成一條縱貫西湖的長堤,堤有六橋相接,以便行人,後人名之曰“蘇堤”。

蘇軾在杭州過得很愜意,但不久他又被召回朝。很快,又因為政見不合,相繼被調往潁州、揚州、定州任知州。紹聖四年(1097年),六十二歲的蘇軾被貶到海南島荒涼之地儋(dān)州。然而,蘇軾卻毫不在意,他把儋州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在這裡辦學堂,以致許多人不遠千里,追至儋州,跟隨蘇軾學習。在宋代一百多年時間裡,海南從沒有人進士及第。但在蘇軾的教化下,培養出了海南歷史上第一位舉人姜唐佐,第一位進士符確。

宋徽宗即位後,蘇軾相繼被調為廉州安置、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元符三年(1100年),朝廷頒行大赦,蘇軾復任朝奉郎。一年後,蘇軾在常州逝世,終年六十五歲。蘇軾生前曾總結自己的一生:“心是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事業?黃州儋州惠州。”讀之令人扼腕嘆息,慨嘆不止。宋高宗即位後,追贈蘇軾為太師,諡號“文忠”。

在北宋中期,蘇軾還是當時的文壇領袖,在詩、詞、散文、書、畫等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其詞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同是豪放派代表,並稱“蘇辛”。南宋詞人劉辰翁說他的詞“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

一代文豪蘇軾的詩詞文章可謂“雄視百代”,而他這篇“瀟灑神奇,出塵絕俗”的《赤壁賦》更是遊記文中的經典之作。直到今天,人們似乎還能從中看到蘇軾夜遊赤壁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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