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有喜感的四川話

語言與地域的關係,奇特而神秘。使用同一文字者,山前山後,壩裡壩外,只需幾十裡地的空間距離,其語音語調就可能異同霄壤。同一語言系統內,因地域差別而形成的變體,稱為方言。

好有喜感的四川話

巴蜀笑星在舞臺表演中,用地道的四川方言才能充分體現出成都人的包容、詼諧及幽默。圖為著名巴蜀笑星:沈伐

四川方言,屬西南方言,體系內亦有川西、川東之分。初聽極土,但認真爬梳剔抉,卻多有正規漢字對應。讀書,遇到經常說著、聽著的方言,偶有豁然,自喜自得,查證記之。

01

揩 kāi

四川方言裡,洗手洗腳後把手腳上的水擦乾,叫kāi。小孩吊著一串鼻涕,農婦會說:把鼻子kāi一下。小孩袖口在鼻下一擦,算是kāi了。不願kāi的,呼溜一下,把鼻涕吸入鼻腔,也能應付過去。男孩受了欺負,吊著眼淚,老漢並不找人論理,而是對自家小孩說:快點把眼老水kāi了,別像個女娃兒的樣子。男孩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再哭了。穿衩衩褲的小孩屙了屎,一趔一趔地跑到大人身邊,翹起屁股,要大人給kāi屁股。kāi,是清潔擦拭的意思,多用於人。

一直以為,這kāi是土語方言,口頭上說說而已,不可能有漢字對應。後來,稍多讀點書,知道了六書造字法。見著白頭偕老之偕,雞鳴喈喈之喈,特別是楷書之楷,均是形聲字,都用“皆”表音。就想:kāi手kāi腳,kāi鼻涕kāi眼淚kāi屁股之kāi,會不會依形聲造字規律,從手從皆,寫成“揩”呢?一查,真有這麼一個字,讀kāi。嚴迪昌編著,黃山書社1995年出版的《近現代詞紀事會評》,收錄民國強人徐樹錚(世稱“小徐”)的《金盞子》詞一首,下闕有:“吊勳閥,揩倦眼,縱橫王氣竭。”的句子。可見,這kāi,這揩,並非土語俗言,而是正規的雅音正韻。

但揩似乎是後起字,《說文解字》裡沒有收錄。成書於三國時期的《廣雅》注為:揩,磨也。成書於晉代的《字林》注為:揩,摩也。磨也好,摩也好,都應該是擦的意思吧。

02

抻展 chēn zhǎn

舊時,多穿棉布衣服。冬日寒冷,裡面棉布內衣,中間棉布棉衣,最後還有棉布外衣。棉布棉花堆在身上,臃腫不堪。棉布容易打皺,特別是裡面的,稍一動,就皺成一團,不容易穿chēnzhǎn。裡面的衣服打了皺,大人看不見,就算了。外面的衣服皺得亂亂的,大人看見,就要被教訓了:衣服皺成狗屎坨了,快,把衣服扯chēnzhǎn。小孩低頭拉扯衣服下襬,內裡依舊鼓鼓囊囊,外邊稍微周正了一些,算是chēnzhǎn了。一家幾個孩子,擠在被窩裡,腳蹬身拱,無法攤手攤腳睡,小孩會向大人抱怨:這麼擠,睡不chēnzhǎn。說著,心裡便有份企盼:如果能一個人chēnchēnzhǎnzhǎn地睡,多好。一個小夥,昂首,挺胸,直背,清清爽爽,很帥,很挺拔,旁人看著,一邊在心裡讚歎:這小子,長得好chēnzhǎn;一邊對自家兒子說:你看看人家,你就不能也chēnchēnzhǎnzhǎn的嗎?遇著長得好的樹木,高直,少疤,也會說:這樹,好chēnzhǎn。

嘴上說著,卻不知道chēnzhǎn二字如何寫。後來,學了展,想著它的“展開”意,應是chēnzhǎn之zhǎn意。就想:chēnzhǎn,或許是“伸展”,只不過,四川方言,把“伸”之shēn音變為chēn了。

好有喜感的四川話

北方人喜歡麵食,讀描寫北方生活的書,常碰到“抻面”一詞。不認識抻字,一查,讀chēn。抻面的意思是“把麵糰扯成麵條兒”。抻,在抻面一詞裡,是“拉”“扯”的意思。想起小時候,經常在耳邊響起的“把衣服扯chēnzhǎn”,覺得,chēnzhǎn之chēn應該就是“抻”,chēnzhǎn應該寫成“抻展”。抻、展,本來都是動詞,到了四川方言的抻展一詞裡,都被當成形容詞用了,抻的“拉”“扯”意,被引伸為“拉”“扯”的結果:直而高;展的“張”“開”意,被引伸為“張”“開”的結果:舒而平。於是,抻展,在四川方言裡就有了熨貼、周正、舒放、挺拔的意思,並進而由挺拔引伸出帥氣、清秀等意思來。所以,在四川,姑娘向閨蜜炫耀自己的男朋友,不說:長得帥;而說:長得還算抻展。

03

敦篤 dēn dǔ

同樣是說小夥長得帥氣,在四川方言裡,有時卻用另一個詞:dēndǔ。與抻展相比,dēndǔ,既秀氣,還壯實。小夥雖帥,但太單薄,最多被人說其長得抻展,一般都沒人會說其長得dēndǔ。可見,dēndǔ是比抻展更褒的褒義詞,其詞裡,更見男人“壯”之特性。有時,dēndǔ疊用為dēndēndǔdǔ,與dēndǔ意同,卻多了一份強調;有時,dēndǔ之dēn又單用,一個人長得又高又壯,旁人會讚歎:“好高一dēn”。

試著解這一詞時,想:dēn,或許是墩在四川人口頭的變音。說人“好高一dēn”,取墩之厚實意。但dǔ是何字,卻不知道。

讀《左傳》,《成公十三年》有一段:十三年春,三月,“公及諸侯朝王,遂從劉康公、成肅公會晉侯伐秦。成子受脤於社,不敬。劉子曰:‘吾聞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以之福,不能者敗以取禍。是故君子勤禮,小人盡力,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敬在養神,篤在守業。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也。今成子惰,棄其命矣,其不反乎?’”其“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句裡,有敦篤兩字,在四川人口頭,讀音與小時候讚揚人長得帥而壯的dēndǔ一模一樣。但讀著,卻沒往方言裡的dēndǔ上想。

現在看來,小時候所謂小夥長得dēndǔ之dēndǔ,應為dēndǔ,就是《左傳 成公十三年》“盡力莫如敦篤”句裡的那個敦篤。敦篤分而解之,意為敦厚、篤實。敦厚,誠樸寬厚;篤實,純厚朴實。此二者,都是指人的品性好,值得褒揚。由品性,而延及身形,讚揚其身形好時,也用敦篤一詞,應該是講得通道理的。若果如此,則可見方言不土,其中很多都意蘊深遠古樸,令人暇思無垠。

04

醒豁 xǐng huò

兒時上完課,聽不明白老師所講,跑去問。老師說:這麼簡單的問題也沒弄xǐnghuò?我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回答。老師見我臉紅得像喝了燒酒,不再說什麼,給我慢慢道來。講完,問:弄xǐnghuò了?我站在那裡,暗責自己多事,早就想解放自己。也不管他剛才講的聽懂沒有,連忙點頭:xǐnghuò了,xǐnghuò了。這xǐnghuò,應該是明白的意思。有時,見兩個小年輕虛張聲勢,一個伸長脖子:你要搞xǐnghuò,我不是好惹的。另一個把脖子伸得更長:你也要搞xǐnghuò,我也不是吃素的。兩人吵得臉紅脖子粗,虛勁提了又提,就是不動手。現在才明白,他們當時很是xǐnghuò:彼此勢均力敵,吵吵可以,真打起來,多半兩敗俱傷。

流沙河1991年3月16日,寫了篇短文《讀元剛詩集》(載《晚窗偷得讀書燈》),有“而元剛的這本詩集,語言親切,意思醒豁,讀了心頭舒服。”彭長征《漫畫四川方言》裡有“弄醒豁”一詞,其“正解”為:“弄明白,弄清楚。”其“扯解”為:“很多時候也用來提勁的,提醒別人不要搞錯。”並舉例說:“大家要弄醒豁,不要再用公款吃吃喝喝了。”

好有喜感的四川話

彭長征《漫畫四川方言》

汪曾祺1949年寫過一篇小說《邂逅》,也用到“醒豁”一詞。小說裡寫在船上遇到“他”,有一段感慨:“有時你疲疲睏困,你的心休息,你的生命匐伏著像一條假寐的狗,而一旦有什麼事情來了,你醒豁過來,白日裡閃來了清晨。”

小時經常聽到的xǐnghuò一詞,應該如流沙河、彭長征、汪曾祺所說,寫成醒豁。醒,清醒;豁,豁然而悟之豁。組合起來,就是清醒,明白的意思。360百科註釋得很詳細,其意有三:一是清醒,明白;二是清楚;三是清白。醒豁一詞,雅正端莊,是典型的書面語言。但在四川,其卻多作方言,多用於口頭表達。讀過幾天書的人,在書寫時並不怎麼用及。這樣的書面語言,為什麼會口語化為方言,不得而知。

05

打抿 mǐn 笑

川地有句俗語: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說人性格各異,彼此不同,差別很多很大。的確,拿笑這一事來說,就是千奇百異。有開懷大笑,有皮笑肉不笑,有“巧笑承歡劇,新詞度曲長”之巧笑,有“空言不成歡,強笑惜日晚”之強笑,有“脅肩諂笑,病於夏畦”諂笑,有人笑得“狗竇大開”,有人笑時“掩口葫蘆”……有一種笑,是掩口葫蘆的變種,不掩口,亦不開口。四川人稱此笑為:打mǐn笑。

打mǐn笑,是淺淡的笑,是含蓄的笑,是矜持的笑,是將內心的歡喜壓抑著少表露一些的笑,是含意深切旁人卻難解其意的笑。打mǐn笑者,多是少女、初嫁婦。笑時,嘴角微微上翹,眉眼舒展,歡喜之狀呈於臉;更有甚者,目光流連,秋水顧盼,神飛不已。眼光所及,大有染綠枯木,啟波深井之勢。

讀白先勇的短篇小說《花橋榮記》,有一段寫盧先生終於打聽到訂婚愛人訊息的文字:“‘是不是有喜訊了,盧先生?’有一天我看見他一個人坐著,抿笑抿笑的,我便問他道。盧先生臉上一紅,往懷裡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封信來,信封又粗又黃,卻是折得端端正正的。”小說中的“抿笑抿笑的”,應該就是四川人說的打mǐn笑。

查《說文解字》,未見抿字。《集韻》釋抿,說:“抿,《說文》:撫也。”抿的原初意義,是“用手撫摸”,多用於“整理(頭髮)”,“拭擦(眼淚)”。整理(頭髮),是將伸張開、翹起的頭髮弄得妥貼併攏,由此引伸出“稍稍合攏”之意,用於來形容不開口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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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糖人

有一個詞,小時候經常掛在嘴邊:“minmin甜”,min被讀作普通話的陰平聲。糖很珍貴,含在嘴裡,捨不得咬,慢慢mǐn。這mǐn,似乎應該寫作抿:嘴唇“稍稍合攏”,用舌頭輕輕“撫摸”糖果,一點一點地將糖化開,慢慢享受其甜,越抿越甜,越甜越抿,糖果漸小,終至於無。若果如此,則所謂minmin甜,其實是抿抿甜之音變。

06

妖豔兒 yāo yàn’r

四川方言說花樣多、喜歡標新立異、不太守規矩的人,喜歡用一個讀為yāoyàn’r的詞。說時,必須兒話,才有四川口語的味道。這個詞,帶有貶意,多用於年輕人和小孩。對不同的人用這個詞,其意思有細微的區別:說小孩yāoyàn’r,有搗蛋、裝怪的意思,夾雜著一絲親暱,是口頭禪,隨便說。說女子yāoyàn’r,既是說其漂亮得過份、打扮得花哨;即使說,也是背地裡悄悄議論,不太敢當面出口。說小夥yāoyàn’r,是不守規矩、不同平常的意思,大多是這人太出格時,才說說。如果年齡大了,還不“落教”,也被人稱yāoyàn’r,只不過,要在前面加一個“老”字,稱其為老yāoyàn’r。

晏殊有首詞《浣溪沙 三月和風滿上林》,詞曰:“滿三月和風滿上林。牡丹妖豔直千金。惱人天氣又春陰。為我轉回紅臉面,向誰分付紫檀心。有情須殢酒杯深。”也用有“妖豔”一詞,但說的是牡丹。牡丹富麗堂皇,高貴典雅,這“妖豔”似乎又與方言裡的yāoyàn’r,有一些區別。

《漢典》註釋妖豔為:異常豔麗而不端莊。又引《國語辭典》註釋妖豔,有兩義:一為美麗而不端莊,二為美女。其一義與《漢典》釋義相同,也與四川方言裡的yāoyàn’r之義相近。四川方言裡的yāoyàn’r,應該寫成妖豔兒。

普通話裡的妖豔,顯然是用於年輕女子。但四川方言裡的妖豔兒,卻延伸擴充套件到了男女老少,成了什麼人都可用的一個詞。這,也是四川人活用詞語的一個例證吧。

07

彎酸 wān suān

如果一個人故意為難別人,故意找別人的茬子,四川方言便會說這人喜歡wānsuān人。這wānsuān有貶意,卻貶得不厲害。遇到wānsuān你的人,可以當面說:夥計,你就別wānsuān我了。對方也不會太在意,卻繼續保持其wānsuān人的勁頭:我就是要wānsuān你。一個想別人不要再wānsuān,一個卻偏要wānsuān,來來去去,最終還得收場,總有人退一步。當然,那一心要wānsuān人的,多半不會退這一步,因為他想要的,就是這一步。所以,退這一步的,一般都是被wānsuān的,他不想再糾纏下去,他想早點脫身,於是,自己安慰自己:退後一步天地寬。

蔣宗福《四川方言詞源》輯有“彎酸”一詞,注為:“刁難。李劼人《大波》第二部第七章:‘又不是老子們故意彎酸。’原注:‘彎酸即和人為難的意思。是這兩個字音,卻不敢必是否這兩字。四川人直到現在還在使用這句成語。’‘彎酸’另有‘譏誚;挖苦’的意思,今亦習用。”其中“卻不敢必是否這兩字”一句,不太通順,應該多了一個“否”字,可能是輸入法聯想造詞的結果。

雖然李頡人很謙虛,說“卻不敢必是這兩字”,但我卻覺得這兩字組成的這個詞,就是四川方言裡現在還經常用到wānsuān一詞。彎,把直的說成彎的,彎過去,彎過來,就不給你直直白白,剴剴切切,讓你有火發不出,煩得你不知如何是好。酸,酸文假醋,正話不說,瞎話一大堆,滿嘴酸言酸語,就是要讓你受不了,熬不住,被酸得退後一步。又彎又酸,彎暈你的頭,酸倒你的牙,不讓你痛快,不讓你舒服,這不是為難、刁難,是什麼?四川人嘴裡的彎酸,多為此意。蔣注所說“譏誚;挖苦”的意思,四川人一般不用。

彎酸一詞,形象生動。讀這詞,彎酸人者唾沫橫飛恣肆張揚,被彎酸者無可奈何搖頭暗歎之狀,彷彿就在眼前。

08

巴 bā 倒燙

小時,很頑皮,喜歡玩火。有一次,拿塑膠燒著玩,火苗一竄,一下子燒手指頭上。揮手,想將它扔掉,卻不是平時的草草棍棍,塑膠被火苗燒化,凝成軟軟的一團,溫度並不降低,bā在手上,燙得人兩腳直跳。使勁甩手,也甩不掉那團黑糊糊,等它冷卻下來,指尖已經燒成了糊鍋巴。這bā著不去的燙,是一種持續的燙,深入的燙,令人刻骨銘心。從此,再也不敢燒塑膠玩了。

好有喜感的四川話

四川方言裡,有一個詞,叫bā倒燙,說的就是這種情形。有時,bā倒燙的意思還被引伸擴充套件,遠遠超出“燙”的範圍,被用於日常交往。如一個人喜歡死皮賴臉地纏著別人,被纏的人也會被稱為:遭bā倒燙了。這bā,有挨的意思。成天挨在你身邊,讓你不得安生。這bā,有貼的意思,緊緊地貼著你,讓你膩歪得難受。這bā,有粘的意思,像一張膏藥,粘著你,你怎麼扔也扔不掉,不煩死你不罷休。但挨著、貼著、粘著,似乎又不能完全概括這bā的意思。這bā,比挨更緊密,比貼更深沉,比粘更頑固。如果用“bā倒燙”的原意,就要給你燙起糊鍋巴;如果用“bā倒燙”的引伸意,就要煩得你寢食難安,不知如何解脫。

《水滸傳》第二回《王教頭私走延安府、“九紋龍”大鬧史家村》裡,寫禁軍教頭王進害怕高俅陷害,在攜母逃亡路上,欲借宿莊戶人家時說:“實不相瞞:小人母子二人,貪行了些路程,錯過了宿店。來到這裡,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明日早行。”話裡有個“巴”字,顯然是“挨”的意思。既然“巴”有“挨”的意思,那麼也可以引伸為“貼”“粘”的意思。小時候指尖被塑膠燙成糊鍋巴的“bā倒燙”,寫成“巴倒燙”,應該不會錯。

雖然找到了書證,但內心依然疑惑。認為“巴倒燙”之“巴”不能準確表達“bā倒燙”之“bā”裡那些微妙的意思,應該有一個更準確更貼切的字,才是“bā倒燙”之“bā”。只是我,和大家,都不知道這個字在哪裡,怎麼寫。於是,只好將就著寫成“巴倒燙”。

09

和 hō

川人說到“哄騙”,偏不用“哄”“騙”,而用一個讀為hō音的字。有人說:今晚街上要放電影。聽者有些懷疑:真的嗎?你別hō我!說者信誓旦旦:我hō你,不是人。於是,結伴上街,看電影去。有時,說者卻有事,去不了。聽者傻乎乎地往街上跑,半道遇著人,問:街上要放電影?來人說:扯蛋,哪有?問了緣由,便會笑你:他hō你的,你也信得老懂懂的。對愛說假話的人,大家都不相信:那人,愛hō人。有的人,說起話來,言辭滔滔,道理成千上萬,把麻雀都逗得下樹,你不得不口服心服。對這樣的人,大家又會由衷讚歎:這人,真會hō人。

湯顯祖《牡丹亭 鬧殤》中,杜麗娘有一段唱詞:“甚春歸無端廝和哄,霧和煙兩不玲瓏。算來人命關天重,會消詳、直恁匆匆!為著誰儂,俏樣子等閒拋送?待我謊他。姐姐,月上了。月輪空,敢蘸破你一床幽夢。”見“和哄”一詞,感覺應該是哄騙的意思。一查,真還是“哄騙”意。比較詞語“和哄”與它的註釋“哄騙”,覺得川人經常掛在嘴上、讀為hō音的字,應該是“和哄”之“和”。

和,有五個讀音,一讀hé,最常用到;二讀hè,用於唱歌填詞時與人相和;三讀huó,用於和泥和麵等;四讀huò,用於和稀泥等;五讀hú,專用於打麻將,和牌。在杜麗娘唱道的“和哄”一詞裡,和,讀為huò。在這個音下面,和,有“蒙哄、欺騙”的意思。所以,川人嘴裡的所謂的hō,其實是huò的音變。

但細究起來,川人所說的hō,與“哄”“騙”好像又有些區別。其一,這hō,既有“惡意”“故意”的騙,也有“善意”的哄,但一般都限於小事,無關大局之事,屬於日常生活裡善意的謊言。其二,這hō,比較隨意,用於口語,說者似玩笑,被說者也淡然,沒“哄”“騙”那麼莊嚴,那麼深沉,更不是“騙”那般完全的貶意。其三,有時,這hō,不但不含貶義,反而有隱隱的褒義,暗含著讚歎、佩服的意思。

10

哈 hǎ

普通話裡的呆頭呆腦,在四川方言裡,被說成hǎ頭hǎ腦。說人hǎ,主要是說這人和常人比起來,要傻一點,蠢一點,笨一點。這樣的人,腦子轉得慢,讀書成績上不去,做事東一鋤西一鏟,常被人當著“寶器”逗。他們,有一個很具地方特色的統一稱謂:hǎ寶兒。

《金瓶梅詞話》第五十八回《潘金蓮打狗傷人、孟玉樓周貧磨鏡》,孟玉樓向潘金蓮說道要瓶兒:“剛才若不是我在旁邊說著,李大姐恁哈帳行貨,就要把銀子交姑子拿了印經去。經也印不成,沒腳蟹行貨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裡尋他去?”不懂“哈帳”一詞。網上搜,真個不常用的詞,《漢語大詞典》收有,釋為:“糊塗,粗心,隨便。多指對銀錢往來不經意。”見“哈帳”有“糊塗”“粗心”的意思,覺得,四川方言裡“hǎ寶兒”之hǎ,應該寫成:哈。

《漢典》裡,哈有三個讀音:hā,hǎ,hà。用得最多的是hā。在hǎ音之下,有“蠢,傻”的釋意。原來,方言裡說的“hǎ寶兒”之hǎ,在普通話語境裡,有一個完全匹配的音與字對應著:哈。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hǎ寶兒”一詞裡的hǎ,或許並不是四川的方言口語,而是普通話的標準音,標準詞。

只是,四川方言裡的“哈”,並不只有“蠢、傻”,它還有膽子大、做事不計後果的意思。這膽子大,不是膽大心細的膽大,不是深思熟慮的膽大,是事不經腦的膽大,是忘乎所以的膽大。一個年輕娃兒,將爆破用的雷管拿在手裡點燃,雖臨爆前扔了出去,但大家還是後怕,說:你娃兒,好哈!細細品味,你會發覺:在這裡,哈,重點並不在譴責他做事不經腦上面,也不僅僅是說他膽子大、做事不計後果,這哈里,似乎還有些許敬意。

11

燥辣 cào là

蜀地老師,如果班上有不守紀律,調皮搗蛋,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的學生,肯定頭疼。雖說“班醜不可外揚”,偶爾也會悄悄在其他老師面前嘆息:唉,班上有個càolà分子,把全班的紀律都帶壞了。同樣,民眾評價那些渾身是刺,脾氣火爆,得理不饒人,無理彎彎繞,惹了他就要沾一身腥的人,暗地裡也喜歡用càolà一詞。

《醒世姻緣傳》四十四回《夢換心方成惡婦、聽撒帳早是痴郎》,寫“薛教授夫婦從狄家鋪床回來,叫人置了一桌酒,要合家大小同女兒團坐一會。”然後,對狄家人一一點評了一番,說到狄親家婆“雖是有些辣燥,卻是個正經的婦人,不是那等沒道理的歪憋。”看到“辣燥”,想起蜀人口語裡的càolà。覺得其所對應的,應該是“辣燥”變動一下詞裡兩字的前後順序,寫作:燥辣。在普通話裡,燥辣讀zàolà,不讀càolà。

燥者,幹也,焦也。引伸出來,有急切、焦慮的意思。示意用火,燒起來,很厲害,很可怕。辣,辛也;不是一般的“辛也”,而是“辛甚也”。引伸出來,有猛烈、兇狠的意思。四川人,嗜辣。辣吃多了,吃久了,許許多多的辣食,滲入血脈,滲入思維,成百上千年的飲食習慣,漸漸演繹為性格特徵。辣食在嘴裡、腸裡、胃裡亂竄,辣得人渾身冒火,坐立不安,瞎走亂竄,哪還能安之若素、處之泰然?急急切切,風風火火,難得安穩的樣子,便是燥了。辣在內裡燒著猛火,燥在外面添柴加風,兩者組合,自然會渾身是刺,脾氣火爆。

如果一個人的性格,既燥,乾柴般一點就著;又辣,不點也會自燃。還有誰願自討沒趣去挑逗他,去沾惹他?說人燥辣,是比較嚴厲的措詞,一般不當面說,只是悄悄在背地裡用用。說者說完,往往後悔,趕緊叮囑聽者:順口說說,別說出去喲!

12

相因 xiāng yīn

四川話裡,有“xiāngyīn”一詞,意思是價錢便宜。買東西討價還價,買的說:這麼貴,xiāngyīn點?賣的說:還不xiāngyīn?你沒看人家賣多少?由這個意思引伸延展,加上動詞“整”字,組成新詞:“整xiāngyīn”,是開玩笑、佔別人便宜的意思。擔心被別人和(hō)哄時,口頭有時說:你別和我;有時說:你別整我xiāngyīn。

這個詞,寫法不一。四川人李劼人在不同的書裡,寫成不同的詞。《天魔舞》用“相因”:“牛肉是頂養人的,價錢又比豬肉相因,為啥不吃?”《大波》用“相應”,還特別地加了一個“自注”:“相應即便宜。有人寫作相因,恐不如相應二字尚能表出相應於錢包的意思。這是四川人至今習用的一種方言。”在其他書裡,也可以看到“xiāngyīn”一詞的不同寫法,馮夢龍在《古今小說》之《陳御史巧勘金釵鈿》裡,用“相因”:“梁尚賓聽說,心中不忿,又見價錢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裡,用“相應”:“潘金蓮對武大郎說:‘賊混沌,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囉唣!不如湊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 ’”

好有喜感的四川話

從字面上看,“相因”“相應”無論怎麼解釋,都與“價錢便宜”扯不上關係。因此,有人認為:字面要能出“價錢便宜”的“xiāngyīn”,是“相殷”。“相”指“相互”;“殷”指“豐厚”。“相殷”,則是:(和別的地方)相比,(這裡)豐厚——如買或賣則得利豐厚。“殷”的“(得利)豐厚”,與因為“便宜”、“價錢低”能得利的意思,殊途同歸。所以,“xiāngyīn”,應該寫作“相殷”。這種解釋,有些牽強。

百度百科有“香因”一詞,明其是“四川、湖北方言”,釋為“便宜、價錢低”。其讀音、意義,與四川方言裡的“xiāngyīn”完全一致。“香因”或出於佛教“香火因緣”一詞。《北史·陸法和傳》:“法和是求佛之人,尚不希釋梵天王坐處,豈規王位?但於空王佛所,與主上有香火因緣,且主上應有報至,故救援耳。”香與燈火,都誠心供佛,彼此意志相投,所以稱彼此契合者為有“香火因緣”。只是,彼此契合的“香火因緣”,如何轉義而為“便宜”“價錢低”之“香因”,不得而知。

書證裡的“相因”“相應”與“xiāngyīn”之“價錢便宜”,意不關聯;“相殷”,有些牽強,且查無書證;“香因”,百度註釋雖很明確,卻查無書證,其源亦有不明。“xiāngyīn”一詞,或許真只是口頭用語,無對應的書面詞語。既然如此,不如按音造詞,循著書證,寫作“相因”,加註釋之。

文字 |龐雨

視覺|毛瑞

攝影 | 韓傑

好有喜感的四川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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