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作者在自述主旨時,為什麼用了“虎中美女”這個典故?

文/王清和

【本文由作者授權釋出】

《金瓶梅》作者在自述主旨時,為什麼用了“虎中美女”這個典故?

一、“虎中美女”的來歷

《金瓶梅》的主旨是什麼?作者自述說:

“如今這一本書,乃虎中美女,後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第一回)

這裡所謂的“虎中美女”,最早出自隋蕭吉《五行記》,記載晉代時窮漢袁雙,路遇美女,結為夫婦,後有人發現此女是隻老虎,每遇有人下葬,她就脫衣變做老虎,把死人挖出吃掉,吃飽後復穿衣變回人形。

另有唐薛用弱《集異記》記載,蒲州人崔韜,旅途中宿於旅館,見一虎脫皮變為美女,與韜同寢,韜暗將虎皮投入井中,攜女而歸。夫妻恩愛,還生了個兒子,崔韜官運亨通。後來一家人再次投宿原地,崔韜把妻子帶到井邊,見虎皮宛然如故。妻子笑著說:“我試試還能不能穿。”女人一穿上虎皮,馬上化做老虎,跳躑哮吼,把崔韜和兒子吃了,揚長而去。

用“虎中美女”演繹一個“風情故事”——這當然是表面託辭,是作者為自我保護而設定的“安全閥”或者“防火牆”,就像《紅樓夢》所稱:“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如果讀者真把這部書當作“風情故事”、甚至“淫書”來讀,對《金瓶梅》來講是“暴殄天物”,對自己而言是“入寶山而空手回”。

《金瓶梅》作者在自述主旨時,為什麼用了“虎中美女”這個典故?

二、死神的翅膀一直在舞動

我曾經指出:《金瓶梅》的作者傾心盡力描寫了三件事:性(包括但不僅僅是性交)、飲食、死亡。飲食是個人生存的基本需求,性事是人類繁衍的必要條件,從生到死,就是人生的軌跡。這三件事完全是私生活領域。《金瓶梅》是中國第一部把筆觸深入到私生活領域的長篇小說,其廣度和深度好像至今還沒有被超越(詳見《三個女人五張床:〈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香港明鏡出版社2010年2月版)。

作者把西門慶、潘金蓮的性命從武松的刀下奪回,但讀者在閱讀時,作為旁觀者,很清楚地預知,二人只是延後死亡,而非得救。

死神的翅膀一直在舞動,它飛翔盤旋的暗影始終籠罩著西門府。在西門慶與潘金蓮,與所有妻妾、情婦、孌童、妓女的性愛綢繆中,在“結義十兄弟”的嘻笑打鬨中,在迎來送往的觥籌交錯中……總有一雙陰冷的眼睛注視著,總有一個低沉的嗓音耳語著,令人腦後生風,脊背發涼。

隨著情節忽快忽慢的推進、時間冰冷無情的流逝,武松手中那把“二尺長刃薄背厚扎刀子”,一寸寸地逼近,壓迫著、考驗著讀者的神經。

《金瓶梅》作者在自述主旨時,為什麼用了“虎中美女”這個典故?

三、寫人生、寫死亡的書

《金瓶梅》是部寫人生的書;

《金瓶梅》是部寫死亡的書。

八百多個人物,上自朝廷命官,下至江湖乞丐,富的窮的,忙的閒的,聰明伶俐的,渾渾噩噩的,攘攘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像莎士比亞藉哈姆雷特說出“生存或者死亡,這是一個問題”一樣,蘭陵笑笑生也是藉《金瓶梅》的眾生百態拷問讀者:

人生一世,到底為了什麼?

萬曆本在正文開始前,先列《四貪詞》,告誡世人須戒“酒、色、財、氣”。“性”、“飲食”就是“酒、色、財、氣”,就是“欲”。

“樂而有節,則和平壽考。及迷者弗顧,以生疾而隕性命。”(《漢書·藝文志》)

“人能寡慾壽長年”(《四貪詞》)——“酒、色、財、氣”無度是縱慾;縱慾的後果就是不得善終。

萬曆本開篇的引子,即是兩位著名的帝王——項羽、劉邦。

《金瓶梅》作者在自述主旨時,為什麼用了“虎中美女”這個典故?

(虞姬)

霸王別姬,虞姬自刎垓下;劉邦愛子如意被鴆殺、寵妃戚夫人成了人彘——這顯然具有籠罩全書的象徵意義:功名霸業也罷,英雄美女也罷,最終都要歸於死亡,正如元宵夜在獅子街樓前燃放的煙火:“總然費卻萬般心,只落得火滅煙消成煨燼”(第四十二回)。

項羽和西門慶很相似,都是破落戶,又成為暴發戶;得意一時,壯年夭折;“酒、色、財(權)、氣”成就了二人,也斷送了二人。

劉邦與西門慶二人的毛孔都散發著流氓地痞氣息。劉邦、戚夫人、如意與西門慶、李瓶兒、官哥,雙方互為鏡象,具有潛在的共性和一致的價值指向。

《金瓶梅》作者在自述主旨時,為什麼用了“虎中美女”這個典故?

(戚夫人)

崇禎本對第一回大刀闊斧地進行了全面改寫,開篇便宏論“酒、色、財、氣”:

(這“財色”二字,)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淤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繡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豔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吒獻威風;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

《桃花扇》中【哀江南】(續四十出《餘韻》)與《紅樓夢》中《好了歌》(第一回)的淵源即在此中。

《金瓶梅》作者在自述主旨時,為什麼用了“虎中美女”這個典故?

(桃花扇)

四、“風情故事”浸透血色爛漫

《金瓶梅》全書以秋季始。萬曆本稱“此正是十月間天氣”,“紛紛遍地草皆黃”;崇禎本讓全書人物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西門慶所言:“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

全書以秋季終。萬曆本和崇禎本沒有大的不同,均結束於“靖康之恥”,最後一次點明時間是普靜大師夜間在永福寺“薦拔幽魂”,其時“只見金風悽悽,斜月朦朦,人煙寂靜,萬籟無聲”(第一百回)。

特指秋季的“金風”,全書共提到九次,如“霎時間菊花黃,金風動,敗葉飄,桐梧變”(第五十二回)、“那時正值秋暮天氣,樹木凋零,金風搖落,甚是淒涼”(第九十二回)等。

秋季正是萬物成熟、結果、收穫的季節,也是萬物凋零、枯萎、殘敗的季節,歸於冬季死亡的寂靜。自然的四季演變正是人生的縮影。

《金瓶梅》作者在自述主旨時,為什麼用了“虎中美女”這個典故?

印度文豪泰戈爾說:“生如夏花之絢爛,逝如秋葉之飄零。”(《飛鳥集》)

中國第一個象徵主義詩人李金髮說:“如殘葉濺血在我們腳上,生命便是死神唇邊的笑。”(《有感》)

對生命與死亡,中外藝術家表達的是同樣的感慨。

普靜大師在禪床上對吳月娘高叫:

“你如今可省悟得了麼?”(第一百回)

這其實正是蘭陵笑笑生向讀書至此的所有人的當頭棒喝!

萬曆本第一個正式登場的人物就是死神的化身——武松,帶著酒氣,橫拖著哨棒,踉踉蹌蹌,在瑟瑟秋色裡,在沉沉暮靄中,踏著繽紛的落葉,大扠步走上景陽岡。

《金瓶梅》作者在自述主旨時,為什麼用了“虎中美女”這個典故?

第一回中,除了武松打死的一頭吊睛白額斑爛猛虎,死去的還有武大渾家(女)、王招宣(男)、白玉蓮(女)、張大戶(男)、潘金蓮的父親(男)。

三月春光明媚時分,西門慶與潘金蓮簾下偶遇,王婆與西門慶定下“十分挨光計”,釣餌是請潘金蓮來為自己做“送終衣服”:“大官人如干此事,便買一疋藍紬,一疋白紬,一疋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老身卻走過去,問他借歷日,央及人揀個好日期,叫個裁縫來做”(第三回)。王婆依計而行,走過武大家來,告訴潘金蓮,一個財主官人“佈施了老身一套送終衣料”;武大看見老婆面色微紅而詢問,潘金蓮告知:“便是間壁乾孃央我做送終衣服”;王婆介紹西門慶:“這個便是與老身衣料施主官人。”介紹潘金蓮:“虧殺鄰家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

在“壽衣”的藍、白色背景下,穿紅著綠的世俗男女們穿梭往來,《金瓶梅》的“風情故事”徐徐展開,浸透血色爛漫。

《金瓶梅》作者在自述主旨時,為什麼用了“虎中美女”這個典故?

【作者簡介】王清和(男),北京人。除歷史論著、譯著外,在海內外發表大量詩、散文、隨筆、評論等,曾在多家報刊有專欄。近年出版有《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金瓶梅詞話》(校點本)等。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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