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行走的稻草人

首先要感謝這條通往田野深處的道路。站在這裡望過去,平原像一本攤開的書,一行行排列有序的農作物,是一行行等待閱讀的文字。

左邊是棉花,正在開放,一朵一朵連成一片,像鋪展開的白雲,從藍天流浪到平原上。再往前是玉米,寬長的葉片即將被陽光染黃,苞裡的顆粒日漸飽滿。風在吹,一株株玉米相互摩擦,沙沙作響。不知道誰家的田邊地頭種著一個小菜圃,那隻帶稜的絲瓜皮已經泛白,長老了。是主人忘了摘,還是留種子的?不遠處,有個春天在等待著它。

右邊是葡萄園,葉片上閃爍著晃眼的陽光,葉片搖晃,暴露出隱藏的一串串黑裡透亮的葡萄。路邊的草叢中,躲藏著一顆碩大的南瓜,沒有夥伴,南瓜有些孤獨。其實也不孤獨,此刻,有一隻蟋蟀在陪伴它,它正伏在南瓜葉子掩映的藤蔓上。一隻螳螂邁著紳士般的步伐,在被風拂起的長豇豆上散步,打發著悠閒的下午。

還要感謝風。這些被遮蔽的大地的細節,被風一一揭示。風是頑皮的,你看,那棵高高的高粱努力地抬頭,卻被風伸手壓下,保持著馴伏低首的姿勢。風還搖晃著秋天,像哼催眠曲的母親,手輕柔地搖著搖籃。那個吮吸手指、把一隻胖腳丫翹起來的孩子,在睡夢中甜甜地笑著,又咿咿呀呀說了幾句母親也聽不懂的話。

一隻蜻蜓飛過來了,忽然靜止在風中,它撲扇著翅膀,卻停滯不前。後來,它又高高地飛起來。這時,後來跟上來一群蜻蜓。剛才掠過去的那個,難道是一位偵察兵?

風粗魯地從路邊走過,宣紙的一角被它掠起,繼而又被撫平。風帶來一個美麗的小昆蟲,這是一隻七星瓢蟲,它收攏點綴著七個黑點的紅色翅膀,停在宣紙中央,像一顆美人痣。但這是一顆長了腿的美人痣。它在紙上繞著圈圈。是不是迷路了?它忽然停下來,兩隻小小的觸角不停地探測著。它的正前方,有一隻遊走的筆尖。

蚱蜢是魯莽的,這平原上的跳高健將,咚地一聲蹦到了紙上,把遊走到紙邊緣的七星瓢蟲震落到草叢裡。蚱蜢習慣於綠色,眼前一片晃眼的白,讓它一下子失去了膽量。它膽怯了,後腿一彈,又騰地朝前方蹦去。

田野邊緣,有一頂泛黃的草帽,像是戴在平原的守護者稻草人的頭上。隨著風吹,草帽起伏。現在,風的手指變得柔和,它只是好奇地擺弄著稻草人的兩個袖筒。如果它像方才制伏高粱那樣頑皮,它會摘下稻草人頭頂上的草帽,把它扔得遠遠的,像玩鐵圈的孩子一樣,吹著它在綠草上翻滾。風那麼健於跑動,如果它拿走草帽,稻草人怎麼追呢?

這時,飛過來一隻麻雀,落在稻草人的草帽上。壓得草帽忽扇了一下。稻草人沒有揚起袖筒,嚇跑這隻麻雀。

難道,稻草人知道,平原上的生靈都是一家?

如果真是這樣,這個稻草人是有心的。

你看,他有一雙會移動的眼睛,他留意著眼前一一掠過的動人細節,他成為平原的觀察者;他與其他人的稻草人不同,他左手抓著一個畫夾,右手扶著一隻筆,像一個記錄者。他的筆觸一直在宣紙上暢快地遊走。

太陽像個喝醉了酒的人,搖搖晃晃地走向遠方那棵樹。它想扶一下樹幹,但沒扶住,一下子跌倒了。暮色將藍,霧靄圍起。

稻草人眼前的植物有些模糊。

可能是草帽遮擋了光,稻草人伸手摘掉了頭頂上的草帽。

撲楞一聲,那隻伏在草帽上打盹的麻雀受了驚嚇飛走了。

稻草人站起身來,直直痠痛的腰,眨眨發脹的眼睛,試著伸展僵硬的手臂。他看到,手臂上鼓起一個包。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秋蚊子狠狠地叮咬了一口,現在開始發癢。他搖搖頭,跺跺腳,伸手抓撓癢處。遠處傳來低沉的牛哞、寒蟬戛然而起的尖叫,以及不知所在的蟋蟀輕伶的歌詠。他收起斑駁的畫夾子、被線條填滿的宣紙、老朋友一樣的筆,向不遠處躺在草叢中的破舊腳踏車走去。

那隻在天空中盤旋的鳥兒,現在應該明白了。噢,原來,他真的是一個會行走的稻草人。

杜玉寒把他的白描寫生畫稿,摺疊整齊。他要把這些已經描摹好的平原上的事物,帶回家了。

風吹過來,帶著甜甜的青草味,他做了一個深呼吸,把田野上瀰漫的精氣,深深地吸進肺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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