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論 | 錢基博:胡以魯論譯名

編者案:錢基博先生名氣遠不如其子錢鍾書先生,但就學問,父不必不如子。雖然身處舊時代的尾聲,但其人思想並不僵化,這從他的文章著作中可以看出來。本文是他對外文譯為中文的思考,大體而言,他是反對直接音譯的,正如他所言“誠哉!好用外語者,蓋未嘗熟達國語也。” 在他看來,音譯是一種淺薄的表現。而熟稔本國文字,總會有恰切的表達,或以數字並舉,或以舊概念延伸,但不應該直接懶惰地借用外語的音譯,這就是他所批評的,“彈琵琶,學鮮卑語者,方洋洋盈耳!挽之猶恐不及!奈何推而助之耶!”  雖然錢先生的看法未必全對,但對於當代歐美文化翻譯時出現的種種不假思索音譯的現象,無疑是一種有益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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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四裔之語者曰“譯”;故稱譯必從其義;若襲用其音,則為“借用語”;音譯二字,不可通也!借用語固不必借其字形。字形雖為國字,而語非己有者,皆為借用語;且不必借其音也。外國人所湊集之國字,揆諸國語不可通者;其形其音雖國語;其實仍借用語也。借用語原不在譯名範圍內;第世人方造音譯之名,以與義譯較長短;故並舉而論之。

社會不能孤立;言語又為交際之要具;自非老死不相往還,如昔之愛斯幾摩人者,其國語必不免外語之侵入。此侵入之外語,謂之借用語。然言語為一社會之成俗。借用外語,非其所習,亦非其所好也;不習不好,而猶捨己從人,如波蘭人之於俄語者可不論。不然者,必其事物思想非所固有。欲創新語,其國語又有所短;不得已而後乞借者也。固有之事物思想少而國語不足以為譯者,概言之:即其國之文化,相形見絀;而其國語之性質又但宜借用,不宜義譯耳。波斯語中,亞剌伯語居多數;英語中,拉丁希臘法語等居七分之五;日語中,漢語等居半;是其彰明較著者也。吾國語則反是。自來中國與外國交通,惟印度佛法入中國時,侏離之言隨之;所謂多義,此無,順古,生善以及此土所無者,皆著為例,稱五不翻也。然迄今二千有餘載,佛法依然;不翻之外語,用者有幾?頂禮佛號以外,通常殆無聞也。外患之侵,無代蔑有,外語之防,則若涇與渭。征服於蒙古者百年;而借用歹以代不好,如鄭思肖所稱者,殆為僅有之例。征服於滿洲者亦幾三百年;語言則轉以征服之;借為我用者殆絕無也。殆於晩近,歐西文物盛傳;借用外語者方接踵而起。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約舉之蓋有六派:

(一)象形文字,多草昧社會之遺蹟;思想變遷,意標依舊;於是以為非外語不足以表彰新穎之名詞。嫌象形之陋,主張借用外語者,此一派也。

(二)意標文字,多望文生義之蔽。名詞為通俗所濫用;習為浮華,泛然失其精義。則利用外語之玄妙以嚴其壁壘,此一派也。

(三)僑居其地,諷誦其書,對於外語名詞,聯想及其文物;鄉往既深,起語詞包暈之感。以為非斯詞必不足以盡斯義者,此一派也。

(四)名詞之發達不同,即其引伸之義不能無異;輾轉假借,又特異於諸語族之所為,藉以表彰新事新理所含眾義,往往不能吻合;則與其病過不及,毋寧仍外語之舊,以保其固有之分際,此一派也。

(五)習俗不同,則事功異。風土不同,則物產異。西勢東漸,文物蒸蒸;吾國名詞,遂無以應給之。此土所無,宜從主稱者,此一派也。

(六)北宋之亡,民日以偷。文敝言廢,常用不過千名而止;事物雖繁,莫能自號。述易作難,姑且因循者,此又一派也。

最後二派,鑑於事實不得已。前之四派,則持名理以衡言語者也。今先向名理論者一為解說;然後就事實論者商榷焉。

天地之始無名也。名之起,緣於德業之摹仿。草昧之人,摹仿不出感覺感情二事;則粗疏迷離之義,遂為名詞先天之病矣。此麥斯牟拉之所云;諸國語之所大同者也。習俗既成,雖哲者無能為力;竭其能事,亦惟定名詞之界說,俾專用於一途;或採方言借用語以重新整理其概念耳。然方言借用語既未嘗不同病。定義之功,新奇之感,又不過一時而止;習久則用之氾濫,義亦流而為通俗,粗疏迷離,又如故矣!療後天病者,其法其功亦不過如前而止。費文豪之大力,作一時之補苴。思想之進化,與言語之凝滯,其相去終不可以道里計!二十世紀光明燦爛新世界,聆其名詞,非不新穎玄妙也;語學者一追溯其本義,則索然於千百年之上矣!象形文字,固其彰明較著者;音標語亦復如是也!通常用語,既因循舊名而不變,學術新語,亦大抵取材於希臘拉丁而損益之。其舊社會之文化,未嘗高出於吾國。其措義獨能適用於今乎?知其不適而徒取音之標義,乃利其晦澀以自欺也;則非學者所當為!將利用其晦澀以免通俗之濫用也;其效亦不過一時。習用之而知其本義,則粗疏迷離之感,既同於意標;習用之而不知,則生吞活剝之弊,或浮於望文生義矣!推其本原:一由人心措詞張皇欲為之。一由聯想習慣性為之。科學不能私名詞為己有,即不得祛其病而去;語無東西,其敝一也。人心既有張皇欲矣!發語務求其新穎,冀以聳人之聽聞。聞者固亦有張皇欲而以新穎為快也;新名詞既奏其效;遂於不甚適用處,亦雜湊而嘗試之;輾轉相傳,名詞遂從此氾濫矣!淫巧浮動之國民,其張皇之慾望,其習慣之變遷愈甚!則此氾濫之病癒劇!氾濫者日久而厭倦也;則與外語相接觸,即取而借用之。苟其文化較遜,則對於借用語,不惟有新穎之感;亦且不勝崇拜之情焉!一見聞其名詞,恍乎其事其物,皆洶湧而靡遺;是所謂包暈之感也!此感既深,對於借用語,遂神秘之無以易。而不悟此包暈者,為吾心自發之聯想;為名詞後起之義;及至習以為常,吾心之役於外語者,蓋已久矣!使曏者獨立自營,雖事物非吾固有;而名與實習,固亦能如是也。名者實之賓而已!視用為轉移,何常之有!雖名詞既成後,引伸之義,不能無異同。然如吾國語者,易於連綴兩三詞成一名詞,義之過不及處仍得藉兩三義之雜糅,有以損益之也。

例如邏輯,猶吾國之名學也。論者以名之義不足以概邏輯;遂主張借用之而不譯。夫不足雲者,謂從夕從口取冥中自命之義;其源陋也;謂通俗之義多端也;謂引伸之義不同也;亦謂西洋之邏輯,褒然成一科學;尤非吾國昔之名學比也。是固然矣。然邏輯一詞原於希臘,訓詞,訓道,其本義之褊陋略同;引伸詞與道之義,舉凡一切言之成理,本條理以成科者,皆結以邏支;邏支者,邏輯之語尾音變也。吾國語,特木強難變耳。刑名,爵名,文名,散名,其引伸處亦有同者。假借之義,誠不若吾國之多;然能以之為科學而研究之,則斟酌損益,仍非無術。曰演繹名理,曰歸納名理,望而知其為名學之專名;其義所涵,視隱達邏輯,題達邏輯之但作內引外引解者,有過之,無不及也。豈得以其易解易泛之故,因噎廢食哉?況教師就任曰隱達。折減以去亦曰題達。易地皆然;浮泛之病,不自吾始乎?培根後之邏輯,與亞利斯多德氏所草創者較,其內容之精粗,相去懸如!培根甚且斥亞式之邏輯,為無裨於人知;然斥之而猶襲用其名不變者。希臘拉丁語固為西洋諸國語之母;向且誦其書以學邏輯之學矣,深入人心,積重難變;概念隨用,義為轉移,無待乎變更。強欲變更,而詞義膚淺之國語,又有所不足也。不足雲者,文化短絀,未嘗具此概念;語詞之發達,又以在物質在感覺者居多;表形上之思,粗笨不適也。吾國語自與外語接觸以來,對外文化之差,既非若波斯之於亞剌伯,英之於拉丁希臘,日本之於我;詞富形簡,分合自如,不若音標之累贅,假名之粗率。數千年來,自成大社會;其言語之特質,又獨與外語異其類,有自然阻力若此。此借用語所以至今不發達於吾國也。

況意標文字中,取借用音語雜糅之;詰屈聱牙,則瞭解難!詞品不易輾轉,則措詞句度難!外語之接觸不僅一國,則取擇難!同音字多,土音方異,則標音難!凡此諸難事,解之殆無術也。主張借用語者,寧不為保重學術計乎?對於通俗,則磔格不能入;徒足神秘其名詞而閣束之!稍進者,據吾國所定學校之學科,宜已通解一二之外語,即無需此不肖之贅疣!更進則悉外語之源流,當益鄙以羊易牛之無謂矣!形象粗笨,如德語;對外新名詞亦勉取義譯;且不復借材於希臘拉丁之舊語。十二三世紀以來,伊之鄧堆,英之倉沙,德之加堆等,無不以脫棄外語,釐正國語為急者。蓋國家主義教育之趨勢也。彈琵琶,學鮮卑語者,方洋洋盈耳!挽之猶恐不及!奈何推而助之耶!

理之曲直若彼!勢之順逆,計之得失若此!吾於是決以義譯為原則;並著其例如下:

(一)吾國故有其名,雖具體而微,仍以固有者為譯名。本體自微而著,名詞之概念亦自能由屈而伸也。例如名學原有概念,雖不及今之西洋邏輯;然其學進,其名之概念必能與之俱進;亦猶希臘邏輯之於今日也。

(二)吾國故有其名;雖概念少變,仍以故有者為譯。概念由人,且有適應性;原義無妨其陋,形態更可不拘也。例如谷一稔為年;月一週為月;一夜轉為日;今者用陽曆,概念雖少變;以之表四季三十日十二辰之時依然者,無妨沿用吾舊名。以四季為年;季節之義,亦原於農時。以月周為月;對夜而稱日照時間為日;西語亦大略相同,至今未見其不通也。以序數稱日略“日”之語詞,則猶我國以基數稱日耳;亦未嘗以“號”相稱也;無病呻吟何為哉?

(三)吾國故有其名;雖廢棄不用,復其故有。人有崇古之感情。修廢易於造作也。例如俗名洋火,不可通也。吾國固有焠兒火寸等稱,《天祿識餘》載杭人削木為小片,薄如紙,鎔硫黃塗木片頂分許,名曰發燭,又曰焠兒。史載周建德六年,齊后妃貧者以發燭為業。宋陶公谷《清異錄》雲,夜有急,苦於作燈緩,有知者披杉條染硫磺,置之待用,一與火遇,得燄穗然,呼為引光奴。今遂有貨者,易名火寸。曷取而用之?

(四)但故有之名,新陳代謝既成者,則用新語。言語固有生死現象。死朽語效用自不及現行語也。例如質劑非不古雅也;第今者通用票據,則譯日人所謂手形者,亦自譯作票據而已。又如古之冠,不同於今之帽。免冠,又非若今之行禮也,有譯脫帽為免冠者,事物不稱,飾從雅言;百藥所以見譏於子玄也!

(五)吾國未嘗著其名。日本人曾假漢字以為譯,而其義於中文可通者從之。學術,天下公器。漢字,又為吾國固有。在義可通,盡不妨假手於人也。例如社會,淘汰等語,取材於漢籍。主觀客觀等,與邦人所譯不謀而合。尤覘書同文者其名儘可通用也。

(六)日人譯名,雖於義未盡允洽,而改善為難者;則但求國語之義可通者。因就之。名詞固難求全同一掛漏,不如仍舊也。例如心理學,以心之舊義為解,誠哉其不可通!第在彼取義希臘,亦既從心概念屈伸;今義已無復舊面目矣!欲取一允當之新名不可得,則因陋就簡而已!

(七)日人譯名,誤用吾故有者,則名實混殽,誤會必多,亟宜改作。例如經濟義涵甚廣,不宜專指錢穀之會計;不若譯生計之為愈。場合為吳人方言,由場許轉音,其義為處;不能泛指境遇,分際等義也。又如治外法權,就吾國語章法解之,常作代動字之治字下,綴以外字者,宜為外國或外人之隱名。若欲以外為狀詞,其上非常用名字者不可。(例如化外)黃遵憲譯《日本國誌序》,治外法權概譯為領事裁判權,固其所也。然則譯作超治法權或超治外法權何如?

(八)故有之名,國人誤用焉,譯者亦宜削去更定。誤用者雖必廢棄語;第文物修明之後復見用,則又殽惑矣!是宜改作者。第近似相假借者,則言語所應有;自不必因外名之異,我亦繁立名目耳!例如,銻,本火齊珠也;今借銻以譯金類元素之名;汽,本水涸也;今借汽以譯蒸氣之名;則不可。第如炱煤曰煤;古樹入地所化,亦因其形似曰煤;則不妨假借;不必因外語異名而此亦異譯也。必欲區別,加限制字可已!

(九)彼方一詞而眾義,在我不相習;易於殽惑者,隨其詞之用義分別譯之。例如“梭威稜帖”(Sovereingty)一詞,英人假借之至於三義。吾譯應從其運用之方面及性質,或譯主權,或譯統治權,或譯至高權,不能拘於一也。又如財產權,物權,所有權,英人以“伯勞伯的”(property)一詞概之者,在譯者則宜分別之。此假借不同也。(不悟假借之異,宜有各執一端以相訟者矣。)又有西語簡陋而吾國特長者,亦不當從其陋;如伯叔舅之稱無別,從表兄弟之稱無別,斯所謂窕語也;自亦宜分別為譯。舊邦人事發達萬端;西方恆言在吾為窕語者,固不知凡幾也。

(十)彼方一詞,而此無相當之詞(即最初四條所舉皆不存也)者,則並集數字以譯之。漢土學術不精,術語自必匱乏,非必後世啙偷之故也。故事事必興廢以傅會;不惟勢有所難;為用亦必不給。況國語發展有多節之傾向;科學句度以一詞為術語;亦疐跛不便乎!例如“愛康諾米”(Economy)譯為理財,固偏於財政之一部;計學之計字,獨用亦病跛畸;不若生計便也。

(十一)取主名之新義,(如心理等詞,改善為難者。)非萬不得已;毋取陳腐以韜晦。例如“非羅沙非”(Philosophy),日人譯為哲學,已得梗概。章師太炎譯為玄學,尤闡其精義。愛智二字,造者原為偶然,還從其陋,甚無謂也。

(十二)取易曉之譯名;毋取曖昧舊名相殽亂。例如“狃脫”(Neuter)原為不偏,譯作中或中立,可也。假罔兩之鬼名以混之,則惑矣!又如文法上諸名詞,《馬氏文通》所譯皆暢明易曉。不曰動字而曰云謂;不曰介詞而曰介糸;則誠文人所以自蓋淺陋者哉!

(十三)宜為世道人心計,取其精義而斟酌之於國情;勿捨本齊末,小學大遺以滋弊。例如權利,義務,猶盾之表裡二面;吾國義字約略足以當之。自希臘有正義即權力之說。表面之義方含權之意,而後世定其界說,有以法益為要素者。日人遂擷此二端,譯作權利,以之專為法學上用語;雖不完,猶可說也。一經俗人濫用,遂為攘權奪利武器矣!既不能禁通俗之用;何如慎其始而譯為理權哉。義務之務字,含有作為之義;亦非其通性也。何如譯為義分。

(十四)一字而諸國語並存者,大抵各有其歷史事實及國情;更宜斟酌之,分別以為譯。例如吾國舊譯同一自由也;拉丁舊名曰“立白的”(Liberty),以寬肆為意;盎格魯薩克遜本語云“勿黎達姆”(Freedom),則以解脫為意。蓋羅馬人遇其征服者,苛酷而褊嗇,得享較寬之市民權者,便標為三大資格之一;與英人脫貴族大地主之束縛者不同也。此譯亦既不易改作矣,後有類此者,宜慎厥始。

(十五)既取譯義,不得用日人之假借語。(日人所謂宛字也)既非借用,又不成義,非驢非馬。徒足以混殽國語也。例如手形,手續等等,乃日人固有語;不過假同訓之漢字,擸掇以成者;讀如國語,而實質仍日語也,徒有國語讀音之形式,而不能通國語之義;則仍非國語。讀音之形式既非,實質失其依據,則亦非復日本語。名實相殽,莫此為甚。票據之故有語,程敘之譯語,未見其不適也;是亦不可以已乎?

(十六)既取義譯,不必復取其音。音義相同之外語,殆必不可得;則兩可者,其弊必兩失也。例如么匿,圖騰,義既不通,音又不肖;粗通國文者,或將視為古語;通外語者又不及聯想之為外語;似兩是而實皆非;斯又焉取斯哉?即如幾何有義可解矣;然數學皆求幾何,於斯學未嘗有特別關聯也。彼名“幾何米突”,原義量地幾何地之義也。割截其半,將何別於地質學,地球學,地理學等之均以幾何二音為冠者乎?音義各得其一部,不如譯為形學多矣!

(十七)一字往往有名字動字兩用者。譯義寧偏重於名字,所以尊嚴名詞概念也。用為動字,則或取其他動字以為助。例如“題非尼荀”(Definition),日人譯為定義;此譯為界說。就吾國語句度言之:名字上之動詞,常為他動;其全體亦即常為動詞。定義有兼攝“題文”(Define)動字之功;然非整然名詞也;寧取界說,雖木強而辭正。欲用為動詞,則不妨加作為等字。

(十八)名詞作狀詞用者,日譯常贅的字,原於英語之“的”(ty)或“的夫”(tive)語尾;兼取音義也。國語乃之字音轉。通俗用為名代者,羼雜不馴,似不如相機斟酌也。例如名學的,形學的,可譯為名理,形理。國家的,社會的,可譯為國家性,社會性。人的關係,物的關係,可譯為屬人關係,屬物關係。道德的制裁,法律的制裁,可譯為道德上制裁,法律上制裁,相機斟酌,不可拘也。

(十九)日語名詞,有其國語前系,或日譯而不合吾國語法者,義雖可通,不宜襲用;防殽亂也。例如相手,取締等,有相取前系而不可通者;十五條既概括之矣。即如打擊,排斥,御用,入用等,帶有前系詞,及所有持有等諸譯名義非不可通者,然不得混用。此非專闢外語也。外語而與國語似而其法度異,足以亂國語綱紀者,不得不闢也。

(二十)器械之屬,故有其名者,循而摭之;故無其名者,自我譯之。名固不能以求全;第淺陋,迷信,排外,媚外等義不可有。例如洋火,淺陋也;鍾曰自鳴,迷信也;何如循舊名曰焠兒,曰鍾乎?歐語語源,亦大抵鍾之舊名。餐曰番餐,排外也;曰大餐,曰大餐間,曰大衣,大帽,又由排外變而為媚外;若為大勢所趨,則餘欲無言!不然,欲區別之,冠以西字,洋字,可也。必欲號稱新奇,如古之稱胡麻飯,貫頭衣,各與以譯名,亦無不可;烏所用其感情哉!

此以義譯為原則者也。第事物固有此土所無而彼土專有者;則比字屬名以定其號。終不可題號者,無妨從其主稱。

(一)人名以稱號著,自以音為重;雖有因緣,不取義譯。如摩西以水得名者,不能便取其義而名之曰水。嚴格言之:如慕容冒頓之慕,冒,輕唇音;且宜讀古重唇以肖其原名也。(閼氏迄今猶讀胭脂者其嚴格者也。)然讀史在知其為人;苟但求西史普通智識,則人名亦不妨略肖國人姓名以便記憶;收聲等無妨從略。華盛頓,拿破崙等名,通俗知之。蒙古印度史中人名,雖學子不能記憶;無他,相似者易為習;詰詘者難為單節語國民識也。孔孟二名之作羅馬音也,贅有us拉丁語尾;西人遂一般習知之;且未嘗誤會其為希臘羅馬人也。以漢音切西名,勢必不肖;不肖而猶強為之,無非便不解西文者略解西史耳!然則曰葉斯比,曰亞利斯多德,庸何傷!至謂為解西文者說法,則純用西文,且讀作其人本國語之音;是固鄙意所期也。

(二)地名取音與人名同。可緣附者不妨緣附,如新嘉坡是也。可略者無妨從略,如桑港是也。國名洲名之習用者,不妨但取首音;如亞洲,英國,是也。音聲學應有之損益,無妨從慣習而損益之;如美利堅,重音在母音後之第二節,其母音往往不成聲。如俄羅斯,欲明辨首音之重音,或至別添一音,此所謂不同化也。是也。其所異於人名者,則可譯無妨譯義;如喜望峰,地中海,黑海,紅海等是已。第渺茫之義,及國家之名一成不可譯。如或謂吾國支那之名本於繒兒;然不能稱支那曰繒兒。尼達蘭義為窪地;不能稱尼達蘭曰窪地。日本之名雖自我起,既成則不能更曰扶桑。

(三)官號各國異制,多難比擬;不如借用其名以核其實;如單于,汗且渠,當戶,百里璽天德,皆其例也。然法制日趨大同;官職相似者日多。既相似,故不妨通用此號。而非漢官所有,特為作名;如左右賢王,僮僕都尉;古亦有其例也。

(四)鳥獸草木之名,此土所有者,自宜循《爾雅》《本草》諸書摭其舊名。此土所無而有義可譯者,仍不妨取義;如知更鳥,勿忘草等,是也。無義可譯,則沿用拉丁舊名;然亦宜如葡萄,苜蓿,取一二音以為之;俾同化於國語也。

(五)金石化學之名亦然。金銀鹽礬故有者不必論。有義者,則如酒精,蘋果酸等取義譯。無義者,則依拉丁首一二音作新名;然音不可強用他義之舊名;(例如銻本有火齊珠之義,不可以為原素名。)義不可漫擷不確定一端之義;(例如輕氣在當時以其為原素中之最輕,今則義變而名窽矣。)斟酌盡善,則專家之務也。

(六)理學上之名最難迻譯。向有其名,如赤道,黃道者仍舊貫。確有其義,如溫帶,寒帶者從義譯。專名無關於實義者,不妨因故有之陋,如星以五行名,電以陰陽名,無損於其實也。似專名而義含於其名者則宜慎重;稱“愛耐而幾”(Energy)曰儲能,稱“伊太”(Ether)曰清氣,漫加狀詞,殆未有不誤謬者。“愛耐而幾”,固有儲有行。“伊太”在理想中,無從狀其清濁也。愛耐而幾,或可譯作勢乎?伊太,則伊太而已矣。

(七)機械之屬,有義可譯者。如上第二十條所云。無可譯者,則仿後三四條作新名;璧柳珂珬,古原有其例也。“亞更”(Organ)不能譯原義曰機。“批阿娜”(Piano),不能譯原義曰清平。而曰風琴,洋琴,則殽矣!無已!其亦借音作名,如古之琵琶乎?

(八)玄學上多義之名不可譯;如《內典》言般若,猶此言智慧;而智慧不足以盡之。亞利斯多德言“奴斯”(Nous),猶此言理;而理不足以盡之。名之用於他者,猶無妨其不盡。玄學則以名詞為體,以多義為用者,不可以不盡也。

(九)宗教上神秘之名不可譯;如“曼那”(Manus),譯為甘露;則史蹟訛殽。涅槃,譯為烏有;則索然無味。佛義為知者,不能號為知者。基督義為灌頂,不能稱其灌頂王也。

(十)史乘上一民族一時特有之名不可譯;如法律史上羅馬人之自由權,市民權,氏族權,稱曰“三加普”(Tria Caputa);不能譯加普曰資格。政治史上,希臘人放逐其國人之裁判法曰“亞斯托剌西斯姆”(Ostracism),不能譯其義曰國民總投票等;是也。

美詩人普來鳥德氏嘗語其友曰:“觀君數用法蘭西語。果使精練英語,無論何種感想,自有語言可表;安用借法語為也!”德文豪加堆且曰:“表示感想,惟國語為最適切。”誠哉!好用外語者,蓋未嘗熟達國語也。自史籀之古書凡九千名;非苟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諺言,秦篆殺之;《凡將》諸篇繼作;及氏時亦九千名。衍乎氏者,自《玉篇》以逮《集韻》,不損三萬字;非苟為之。有其文者必有其諺言:刻玉曰琢。刻竹以為書曰篆。黑馬之黑,與黑絲之黑,名實眩也;則別以驪緇。青石之青,青筍之青,名實眩也;則別以蒼筤琅玕。白鳥之白,白雪之白,白玉之白,名實眩也;則別以皠,皚,皦。怨偶,匹也;合偶,匹也;其匹同,其匹之情異;則別以逑,仇。馬之重遲,物之重厚,其重同,其重之情異;則別以篤,竺。此猶物名也。更以動靜名言之:直言曰經。一曲一直曰迂,自圓心以出輻線,稍前益大曰耎,兩線平行略傾,漸遠而合成交角曰。車小缺複合曰輟。釜氣上蒸曰融。南北極半歲見日,半歲不見日曰暨。東西半球兩足相抵曰僢。簡而別。昭而切。則孳乳之用,具眾理而應萬事。古者術語固無虞其匱乏也。後世俗偷文敝,使術名為廢語;於是睹外貨,則目眩神搖!習西學,則心儀頂禮!耳食而甘,覺無詞以易;乞借不足,甚且有倡用萬國新語者!習於外而忘其本,滔滔者蓋非一日矣!歐語殊貫,侵入猶少!日人之所矯揉者,則奪亂陵雜,不知其所底止也;吾雖於義譯五六條下,著日人譯語,不妨從同;然集一政黨,亦必曰國民,曰進步,曰政友,曰大同俱樂部;亦何啙偷至於斯極乎!國語,國民性情節族所見也。漢土人心故渙散,削於外族者再,所賴以維持者厥惟國語。使外語蔓滋,陵亂不修,則性情節族淪夷,種族自尊之念亦將消殺焉!此吾所為涓涓而悲也!綜上所著三十條,更為之申言曰:“故有其名者,舉而措之;荀子所謂散名之在萬物者,從諸夏之成俗曲期也。故無其名者,駢集數字以成之;國語釋故釋言而外,復有釋訓,非聯綿兩字,即以雙聲疊韻成語,此異於單舉,又若事物名號合用數言,放勳重華,古聖之建名,阿衡祈父,官僚之定名,是皆兩義併為一稱,猶西語合希臘拉丁兩言為一名也。今通俗用言雖不過二千,其不至甚憂匱乏者,猶賴此轉移,蓋亦吾國語之後天發達也,音少義多,單舉易殽,明體達用,莫便於此。荀子所謂絫而成文,名之麗也,無緣相擬,然後仿五不翻之例,假外語之一二音作之;荀子所謂有循於舊名,有作於新名也。”

本斯三端,著為三十例;冀於斯道稍有所貢獻;當否不敢知也。至於切要之舉,竊以為宜由各科專家集為學會,討論抉擇,折衷之於國語國文之士;復由政府審定而頒行之。例如日本,法政家之名從國法,學術之名從學會,國家主要用品如軍艦飛艇等名,則由政府佈告以完定之。名正則言順,庶幾百官以治,萬民以察乎?

錢基博:《新中學教科書——國學必讀》上冊,中華書局,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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