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的關係,終於見了一次洛水。
圖片來源網路
我想象過很多次站在洛水邊的感受,一路驅車,嵩山巍巍,邙嶺蒼蒼,都不在意。到了那洛水入河之處,清濁一線之間,滾滾黃河,悠悠洛水,能夠想起的卻仍舊是那首詩。
寒樹依微遠天外,夕陽明滅亂流中。
我愛極了這首詩,因這兩句,我才對洛水有這樣執著的念想。
寫詩的人叫韋應物,出任滁州刺史的他,在舟中給朋友寫信。
舟外,是枯藤老樹,斜暉昏暗,是濁浪排空,是亂世之中天地人一一惆悵。
我愛極了這首詩,卻並不是因為韋應物,而是另一個人。
那個人,在86年前的6月17日夜裡,做了一個夢。夢裡,他走在一條小路上,也是對著殘陽,見了幽咽寒流,以為一切都在仙境之中。他醒了,讀了一會兒唐詩,恰巧讀到的,便是這一句,他把“亂流”,寫成了“亂山”:
“1935年6月17日晚,夢行小徑中,夕陽明滅,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讀唐詩,忽見‘夕陽明滅亂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窮。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
那個夢,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個夢。
6月18日,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天。
他叫瞿秋白。
瞿秋白是我少女時代的白月光。
中學時語文課文裡有梁衡先生寫的《覓渡,覓渡,渡何處》,但老師似乎沒有細講,我頗為不滿,因為早在剛剛發下課本那天,我便非常期待這篇文章,畢竟男主,是長這樣的。
是的,我絲毫不想否認我的顏狗行徑,和對於“秋白”這個名字的喜愛。
追著瞿秋白的足跡,我去過常州青果巷,訪過山陰路133弄12號的舊居(確實和魯迅住的很近)。到了北京,我還試圖找過東總布衚衕俄文專修館的遺蹟,見到的建築是新造的,白牆黑瓦之後,幾株枯藤,尚留古意。
八寶山的秋白墓修得很好,但看得出是新的,
舊的那一個,在浩劫裡被小將們毀滅了,因為那篇《多餘的話》。
《多餘的話》,在世人看來,確實是多餘的。
不僅《多餘的話》多餘,連最後的那四首詩也是多餘。
1950年6月,當李霽野在《瞿秋白先生給我的印象》裡介紹了瞿秋白生命最後的集句時,詩人臧克家立刻寫文章批判說:
“這些詩詞對於這樣一個烈士的死是多不相稱!它們對於他簡直是一個大諷刺,一個大侮辱!”“這些東西決不可能出自一個革命烈士的筆下,它是敵人埋伏的暗箭,向一個他死後的‘敵人’射擊。”
臧克家為什麼如此猛烈懷疑?
因為瞿秋白並沒有像顧順章和向忠發那樣叛變投降,
他入獄之後的所作所為,完全稱得上一個共產主義戰士。
坦率說,他入獄之後受到的待遇是不錯的。
負責關押審訊他的三十六師師長宋希濂是秋白在上海大學時期的學生,聽聞訊息之後從上海趕回長汀,當晚談話,見面就稱秋白先生,秋白回答:“
我現在不是你的先生,而是你的階下囚。
”
要為他治病,他一邊咳嗽一邊回答:“目前這種處境,用點藥也只是為了減輕病痛,認真治療也完全沒有必要了。”
三十六師司令部凡能與瞿秋白接觸的官兵,都私下向瞿索要題字和印章,瞿一律求者不拒,予以滿足;唯獨各種形式的審問、談話毫無進展。來勸降的人一波又一波,蔣介石下達了“
瞿秋白即在閩就地槍決,照相呈驗。中正
”的命令,陳立夫仍舊不死心,派人來勸降。但他仍舊回答:
“我不是顧順章,我是瞿秋白,你認為他這樣做是識時務,我情願做一個不識時務笨拙的人,不願做個出賣靈魂的識時務者。”
這樣的烈士,怎麼能在生命前夜,想到的卻是“
心持半偈萬緣空
”呢?
所以臧克家說:
“那四句集詩,如果出自一個‘坐化’的釋教徒還差不離。對於一個革命戰士,死,就是永生!至於‘枉拋心力作英雄’,那簡直是‘死’前懺悔低頭了。一個拒絕誘惑,以死殉人民事業的革命鬥士,會在這最後關頭否定了一切,連自己光榮的歷史也在內!這不但不可能而情況恰恰是相反的。”
一個烈士,有懦弱的權利嗎?
我站在洛水前,反覆想,反覆想。
他明明是那樣從容赴死。
6月18日清晨,他換上了洗淨的對襟黑褂和白褲,那是愛人楊之華為他縫製的,出發來到長汀中山公園,信步行至八角亭前,見四碟葷菜,一壺濁酒,明白這是斷頭飯。他喝了點酒,忽然說:“
人之公餘,為小快樂;夜間安眠,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
”
瞿秋白和楊之華
這個第一個翻譯《國際歌》的人,一路唱著這首戰歌,前往刑場。
羅漢嶺下,他頓了頓,盤足而坐,回首微笑:
此地甚好。
他原本可以什麼都不說,也許他是知道的。
所以他把自己那篇文章,定義為《多餘的話》。
但也就是這篇《多餘的話》,讓我對他的敬意,多一千倍,多一萬倍。在生命走向終點的前夜,當他已經決定用鮮血捍衛信仰的時候,
他決定坦誠自己內心深處的脆弱和迷茫,因為真正的共產主義戰士,首先是一個人,一個複雜的人。
一個真實的人。
懂得他的人不多,魯迅也許算一個。
徐悲鴻所畫的魯迅與瞿秋白
1936年8月11日,魯迅給開明書店的經理章錫琛寫了一封信:
“翻譯的人老早就死了,著作者高爾基也於最近去了世,編輯者的我,如今也快要死了。雖然如此,但書卻還沒有校完,原來你們是在等候著讀者的死亡的嗎?”
如此急促催促著的書是瞿秋白的譯文集
《海上述林》
。
當時魯迅先生正在大病,坐在寢室的藤躺椅子上,聽到這個噩耗,他的頭立刻低了下去,彷彿癱瘓了一樣,久久抬不起來。……他終於又抬起頭來,他說:“人被殺了,文章是殺不掉的!”……他決定編印《海上述林》。不顧病體,堅持進行。從編輯,校對,一直到寫廣告,樣樣都親自動手。……書印得特別講究。……初版本甲乙兩種《海上述林》,在中國出版界中,當時曾被認為是從來未有的最漂亮的版本。
――唐弢《革命的友情》
他們的相逢,是在瞿秋白失意的時候。而魯迅對於秋白的賞識,源自他的文字。
對照瞿秋白的俄文,魯迅不滿意自己所譯果戈理的長篇小說《死魂靈》,稱他被《死魂靈》中的一大套議論“窘得汗流浹背”。對於秋白的文字,魯迅曾經幾次跟馮雪峰說:“
何苦(秋白筆名之一)的文章,明白暢曉,是真可佩服的!
”
瞿秋白書贈魯迅
魯迅愛秋白的才華,更愛秋白的為人。橫眉冷對的紹興漢子,內心也是充滿溫柔的人。他知道眼前這時常咳嗽說話低到聽不見的青年,是革命者,亦是書生。
秋白沒有親生的孩子,但他愛孩子。所以他把楊之華和沈劍龍的孩子沈曉光改名“瞿獨伊”(這個說法出自楊之華的妹妹楊之英,瞿獨伊認為這個名字是母親改的),意思是“
只要你一個
”。
他也愛魯迅的孩子海嬰。1932年10月9日,秋白夫婦到魯迅家中避難小住,特意給3歲大的海嬰贈送了一種叫“積鐵成像”的玩具,這是一盒鐵材製成的可組裝成各種模型的玩具。秋白還特意在盒蓋上寫明某個零件有幾件,共幾種等等,很詳盡。他對魯迅說:“留個紀念,讓小孩子大起來也知道有個何先生(這是秋白住在魯迅家時的稱呼)!”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這是魯迅送給瞿秋白的對聯,我相信,這種知己感是真的。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先生去世,生前未看到《海上述林》的下卷出版。
《海上述林》扉頁,署名“諸夏懷霜社校印”。
“霜”是瞿秋白的原名,這個名字應當是魯迅所起,他用這樣的方式,懷念秋白。
作為領袖,人們希望他內外都是徹底的鮮紅,而他卻固執地說:不,我是一個多重色彩的人。在一般人是把人生投入革命,在他是把革命投入人生,革命是他人生實驗的一部分。當我們只看他的事業,看他從容赴死時,他是一座平原的高山,令人崇敬;當我們再看他對自己的解剖時,他更是一座下臨深谷的高峰,風鳴林吼,奇絕險峻,給人更多的思考。他是一個內心既縱橫交錯,又坦蕩如一張白紙的人。
——梁衡,《覓渡覓渡覓何處》
距離我剛讀到梁先生的文章,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距離秋白就義,已經過去了八十多年。
但我仍舊對於秋白,保持著初心。我仍舊是個顏狗,但絕不是被他的外貌吸引,而是內心。
他當然是個勇士,在生的機會面前,他勇敢選擇了死亡,這證明他心中的信念和理想,從來沒有破滅,他知道,這理想,足以讓他交出生命。
但比一個普通勇士更為勇敢的是,在決定交出生命之後,他選擇更加真實地面對自己,“
趁這餘剩的生命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寫一點最後的最坦白的話
”。他勇於對自己說,對這世界說,他不適合當一個領袖,他的生命本質實在是一個書生。
丁玲曾經指責過瞿秋白對於閨蜜王劍虹的死亡要負責任(她認為王的肺病是瞿秋白傳染的),但也是丁玲,對於《多餘的話》這樣評價:
“他這樣把自己的弱點、缺點、教訓,放在顯微鏡下,坦然的、盡心的交給黨,交給人民,交給後代,這不也是個大勇者嗎?……
革命者本來不是神,不可能沒有缺點,不可能不犯錯誤,倘若能正視自己,挖掘自己,不是比那些裝腔作勢,欺騙人民,給自己擦脂抹粉的人的品格更高尚得多麼!
”
——《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
丁玲和王劍虹在上海大學讀書期間
“我總想為大家闢一條光明的路”是真實的,“我其實是一個很平凡的文人,竟虛負了某某黨的領袖的名聲十來年”也是真實的,人是多麼複雜的生物,但面對輿論,人們總是願意裝飾自己,把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決心撕開那外表,暴露出自己的內心,不是什麼人都能夠這樣做,願意這樣做。《多餘的話》並不多餘,他雖然證明這世界上有一個失敗的革命領袖,卻也證明這世界上有一個勇敢而真實的人。
俄國高爾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薩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羅亭》,托爾斯泰的《安娜·卡里寧娜》,中國魯迅的《阿Q正傳》,茅盾的《動搖》,曹雪芹的《紅樓夢》,都很可以再讀一讀。
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永別了!
——瞿秋白,《多餘的話》
剛讀《多餘的話》的時候,我很難想象這是他留給這世界的最後幾段文字,但現在,我不僅相信,而且堅信,這是秋白才會寫出的文字。
瞿秋白在俄期間,給自己取了一個俄文名字,
叫“維克多爾‧斯特拉霍夫”,是“戰勝恐懼”的意思。
他做到了。
在我心裡,秋白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秋白是勇敢的,秋白也是溫柔的。本期“阿舒的輕聲細語”主要講述了
秋白和楊之華的愛情傳奇
,歡迎大家點選收看。
“山河小歲月”影片號將持續為大家帶來“阿舒的輕聲細語”和“民國渣男圖鑑”系列,我希望在影片號裡講點無用而美好的故事,歡迎關注,更歡迎大家一鍵三連,感恩,鞠躬。
1、宋希濂口述,汪東林採訪整理,瞿秋白被俘就義真相,《縱橫》2016年第1期
2、丁玲,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文匯》增刊1980年第2期
3、範春森、王其森,瞿秋白被捕和英勇就義詳情
▼
*本平臺所使用的圖片、音樂、影片屬於相關權利人所有,因客觀原因,部分作品如存在不當使用的情況,請相關權利人隨時與我們聯絡以協商相關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