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孩子們高考去了，我們正好聊聊天。有些讀者問最近北京公交車上一起“外地人歧視”的事，就聊聊這件事。
這是近兩天出的一個事兒，在公交車上，有位大媽訓斥同車乘客：外地的要飯的，我是二環內戶口，我是滿洲正黃旗云云。
這種零星的人個別的“外地人歧視”，其實時常都有，不是什麼新鮮話題。網上總有類似的爭吵，最常見的是外地人各種不忿，抱怨不公平：“少林是所有人的少林！”，而本地人說“有本事別呆少林，回你牛家村去”，通常如此，了無新意。
最近這位大媽怎麼又出圈了呢？因為她說的話特別誇張，特別戲劇性。她不只是說了前半句“滾回去別呆少林”，還說了後半句“我是正黃旗”，等於是說我是達摩老祖、玄慈方丈的重孫。這樣一說，戲劇性就來了。
如果我來寫臺詞怕都不會這麼寫，覺得失真。可她卻說出來了。所以出圈了。
二
且說這“外地人歧視”，聽上去是一個地域上的事兒，其實它恰恰和地域無關，它的本質仍然是一種階層歧視。
人類社會里的許多歧視，本質上都是階層歧視，就是自認高一級的階層歧視更低一級。
“灑家直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你殺豬賣肉的鄭屠……也配叫做鎮關西？”
這是《水滸》裡魯達的話。拋開行俠仗義不說，只單說這一句話，就有那麼點階層上的歧視的意思。
相比之下，“外地人歧視”也屬於階層歧視，然而注意，它是階層歧視裡最無奈、最底層的一種，是最後的手段。
一個人打算對別人進行階層歧視，卻又無力迅速證明自己的階層更優越，怎麼辦？就只好進行地域歧視。我是本地人，我更優越。這是一種代償。
三
魯智深要歧視鄭屠，就無需進行“外地人歧視”。他用得著分析鄭屠是哪裡人嗎？不用。
他可以迅速地證明自己階層的優越性——北宋那個社會里，我是軍官，你是殺豬的，所以灑家我優越，不管你是哪裡人灑家我都優越。他可不管殺豬的人裡盡多英雄好漢。張飛都是殺豬的。
倘若是換作鄭屠想要歧視張屠、李屠，他就只好進行外地人歧視了，因為大家都是殺豬的，他很難在短時間內迅速證明自己優越。所以便只好說：我是本地人，你滾回你老家殺豬去。
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外地人歧視”的雙方其實往往是社會階層最接近的，經常是一夥市民歧視另一夥市民，一夥普通人歧視另一夥普通人。
一隻菜雞想要啄別的菜雞，又無法證明自己是更優越的菜雞，於是便說“我是正黃旗菜雞”。
同理，大媽要在公交車上嗆人，可大家都是乘客，她無法證明自己的階層更高——你階層高怎麼需要到公交車上搶座位呢？怎麼辦呢，只好說“外地要飯的給我讓座”，使用外地人歧視進行代償了。
三
進而再解釋一個問題：
在地域歧視者的心裡，究竟什麼樣的人算“本地人”，什麼樣的人算“外地人”呢？其實這也恰恰與地域無關，而是與階層有關。
這麼說吧，同樣出生在牛家村、同樣來到中都，倘若你是完顏康，你就是本地人；倘若你是楊康，你就是外地人。
它和你是不是牛家村出生其實沒什麼關係。
在地域歧視者那裡，楊康的牛家村戶口可能招致瘋狂的歧視，你跑到中都來是沾光來了，是添麻煩來了，是給我們本地人制造不方便、不痛快來了。
但完顏康來了，情況完全相反，會是那些“本地人”的光榮。
“本地人”內心深處非但不會排斥完顏康，反而會以完顏康為榮：嘿你知道完顏康住哪兒嗎？我知道！你知道完顏康在哪兒吃飯嗎？我知道！或者是：我們這兒藏龍臥虎，完顏康就在我們這！
完顏康會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每多能瞭解和掌握到完顏康的任何一點八卦，都會自動變成炫耀的資本。完顏康溜達過的馬路、踏過的地皮、穿行過的空氣中留下的微粒，都會變成他們紛紛捕捉的光榮。
說到底仍然是一個階層問題。
四
事實上，倘若你站上了一個足夠高的角度，站到了完顏康的角度，“本地人”和“外地人”這個概念就會變得虛無。
從完顏康的視角看過去，是基本上沒有什麼“本地人”和“外地人”之分的，因為他看到的所有人基本都是一個臉孔：迎合的、討好的、乃至諂媚的臉孔。
出現在他面前的人，不管“本地人”還是“外地人”，都是一樣的人，服務於他的人、有求於他的人、畏懼於他的人。所以他會努力區分甲是本地人、乙是外地人嗎？不會的。
韋小寶爵爺出門去，會時刻區分簇擁在側的侍衛或內監哪個是本地人、哪個是外地人嗎？會時刻區分上來逢迎討好的哪個是本地人哪個是外地人嗎？不會的。這個市民概念在他腦子裡基本上已經化為虛無。
唯獨在什麼時候，他會對這個問題突然敏感起來呢？
比如遇到了吳三桂。
他出使雲南，和平西王吳三桂相見，雙方一對口音，居然都是揚州人。吳三桂說我是高郵的。
韋小寶立刻得意洋洋，心道：辣塊媽媽，老子以為你多大本事呢，原來是高郵鹹鴨蛋。
為什麼他一秒開始地域歧視了呢？很簡單，當韋爵爺遇上平西王，階層上的差距被抹平了，相反地，人家位階比他高，爵位比他高，人家是親王他只是個“爵爺”。
所以他就瞬間小市民勁兒上頭，只能開地圖炮了，哪怕老子是本地麗春院裡的也無所謂，就是你比高階。你有什麼了不起，你是高郵鹹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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