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李秀蓮:瑟賓節的來歷與內涵人為建構的鄂溫克文化

【焦點】李秀蓮:瑟賓節的來歷與內涵人為建構的鄂溫克文化

李秀蓮

歷史學博士,齊齊哈爾大學嫩江流域歷史文化研究中心教授。主要從事宋遼金元史及北方民族史文化研究。著有《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等。

趙靜怡

齊齊哈爾大學研究生。

摘 要:

人為建構的鄂溫克“瑟賓節”,迎合了旅遊文化發展的需求,但“瑟賓節”的來歷與內涵需要進一步探討。鄂溫克人也被稱為“通古斯”,“通古斯”是突厥語,漢譯“九”,指九姓胡,九姓胡又稱粟特胡。粟特胡的政教首領稱薩寶,薩寶經歷了由“商隊首領”到“聚落首領”的演變。“瑟賓”是薩寶的同音異寫,“瑟賓節”是因部落首領而名,它產生於“瑟賓”為商隊首領時期,是粟特商胡遺留在“絲路”上的文化事象。

關鍵詞:

鄂溫克;通古斯;粟特胡;瑟賓節;薩寶

消逝已久的鄂溫克“瑟賓節”在20世紀90年代得到復興,古老的民族節日披上時代盛裝,作為節俗非遺日漸走進民族生活。在鄂溫克人聚居地,連續多年舉辦“瑟賓節”盛會。2007年“瑟賓節”入選黑龍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1年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作為古老的節俗,“瑟賓節”嫁接在現代社會,承載著民族文化,其根脈卻遺落在歷史的塵埃中。為了“瑟賓節”的活態傳承與文化價值的提升,有必要對瑟賓節的歷史進行探源。

一、鄂溫克人“瑟賓節”的恢復與困境

在明末清初,鄂溫克先民經歷了由自然社會向文明社會的轉變,或臣服於清朝政府,或歸附俄國,部落遷徙與離散致使文化、文明失落,曾經存在於鄂溫克先民生活中的“瑟賓節”消失在歷史的變遷中。

(一)“瑟賓節”在小說創作中“復活”

20世紀90年代,“瑟賓節”恢復出現契機。林文堂先生翻譯前蘇聯作家伊·戈戈列夫等創作的中篇小說《太陽的崇拜者》,小說描寫道:“‘瑟賓’節是鄂溫克族古老而傳統的節日。古時候生活在大森林裡的鄂溫克獵民,每逢‘瑟賓’節時都集會舉行節日活動,部落裡的男女老少都來參加,由部落首領主持,像大自然一樣純樸的獵人們,在落葉松的間隙點燃起篝火,煮著熊肉、熊脖子、熊頭,獵人們圍著篝火邊歌、邊舞,祭祀‘巴伊安奈’神,崇敬大森林的主人。到了晚間,舉行盛大的宴會,部落長召集族人們共進晚餐,老人坐在前邊,青年人自動坐在後邊,把熊肉放在石盤子上,吃熊肉,喝肉湯。宴會結束後,鄂溫克獵民跳著舞,成群結隊地尋找理想的樹,將熊的顱骨蓋掛在樹枝上,以示紀念。然後在篝火下,繼續跳起來,手舞足蹈,矯健有力。”

小說的描述給恢復“瑟賓節”提供了一些思路。1993年6月15—16日,黑龍江省鄂溫克族研究會二屆三次常務理事擴大會議決定每年公曆6月18日為鄂溫克族“瑟賓節”,以馴鹿為吉祥物,暫定《彩虹曲》為節日歌。1994年6月8日,內蒙古鄂溫克族自治旗人大常委會第5次會議決議將“瑟賓節”定為法定民族節日。

(二)人為建構的“瑟賓節”

“瑟賓節”被“恢復”是人為的建構,節日名稱、日期、吉祥物、主題歌舞以及節日活動內容都是基於現代民族文化的“組合”,一方面,體現了鄂溫克人回望歷史記憶的情感;另一方面,無法迴避“瑟賓節”原始風貌的缺失。雖然“瑟賓節”作為一年一度的節日盛會連年舉辦,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旅遊文化追求經濟效益的目的,但不論在鄂溫克人的內心,還是在民族節俗文化的譜單上,“瑟賓節”缺少民族文化的根基,而且存在一定程度的困境。

首先,“瑟賓”含義的解釋令人生疑。“瑟賓”是音譯,也叫“瑟布金節”,“瑟布哲”“瑟布節恩”“瑟布傑勒”。杜柳山先生認為:“瑟賓一詞源於s bdi (sebji),是鄂溫克語,其含義是“享樂”“享受”“愉快”“歡喜”“快樂的”(吉祥如意,歡樂祥和)之意”。“瑟賓”是“歡樂、吉祥”的意思,“瑟賓節”也就是歡樂吉祥的節日。按節俗文化常理,多數節日都寓意吉祥、快樂,如此解釋瑟賓,等於沒有解釋,至少沒有揭示出“瑟賓節”的民族文化內涵。

其次,“瑟賓節”的由來解釋不清楚。很多研究者將前蘇聯作家伊·戈戈列夫等創作中篇小說《太陽的崇拜者》中的描述作為證實“瑟賓節”由來的證據,由此推斷,“瑟賓節是歷史久遠、群眾性極強的鄂溫克人的傳統節日”。甚至推斷“瑟賓節”在歷史上稱“熊祭”“‘熊祭’的整個過程貫穿著喝酒、吃肉、唱歌、跳舞,所以把‘熊祭’稱作‘瑟賓節’與史實相符合”。

“瑟賓節”的“熊祭”僅是祭神的一種。據研究者記載,“供祭的鹿或犴的頭煮在鍋裡。炊煙和鍋裡的蒸氣上升,稱為‘蘇布傑冷’,意為祭神”。這段文字被多位研究者轉抄,不知其來歷。“蘇布傑冷”就是“瑟布節恩”“瑟布傑勒”的另一種譯寫。這是片段記載,表意不完整,再加上理解不到位,堙沒了“蘇布傑冷”的含義,同時也失去一個研究“瑟賓節”的視角。“瑟賓節”除“熊祭”外,還有“鹿祭”“犴祭”等,以豐收的獵物為祭品。

前蘇聯作家伊·戈戈列夫等基於民族學田野調查,對其境內的埃文基人“瑟賓”節歷史的文學記述,是歷史的反映,不能作為歷史資料佐證歷史,但從中可以獲得一些資訊補證歷史,諸如:狩獵、部落長召集、祭祀、共享獵物等。也就是說,“瑟賓”節是一個沒有固定日期、由部落首領召集的大規模的狩獵與慶祝狩獵豐收的活動。至於“吉祥如意,歡樂祥和”,並非其主題。

其三,確定“瑟賓節”為鄂溫克人法定節日時,暫定《彩虹曲》為節日主題曲,完全是人為的規定。《彩虹曲》與“瑟賓節”不存在內在的聯絡,僅起到渲染氣氛的作用,沒有產生與“瑟賓節”主旨文化共鳴效應。

“瑟賓節”的其他活動,一部分是鄂溫克人獨有的,諸如“搶銀碗”“搶樞”等,還有相當多的活動與蒙古等民族的節日活動內容趨同,節俗文化內容、活動內容趨同影響了“瑟賓節”存在的價值與生機。

二、在鄂溫克族源歷史中探索“瑟賓節”的由來

“瑟賓節”釋義為“吉祥如意,歡樂祥和”,沒有挖出民族節日的內涵。用前蘇聯作家伊·戈戈列夫中篇小說《太陽的崇拜者》中的描述來闡釋“瑟賓節”的由來與含義,研究路徑存在問題,結論也不可靠。“瑟賓節”作為民族節日,其形成是一個歷史過程,在其歷史發展中會留下“蛛絲馬跡”,在民族歷史中釋義“瑟賓節”的研究路徑值得探索。

(一)鄂溫克發源地之爭議

關於鄂溫克人的發源地與族源問題,因相關資料有限,中國與俄羅斯學者的分歧較大,研究者的共同點多是推測,根據文化習俗的相似性推測。史祿國根據服裝與禦寒的關係推斷鄂溫克先民(通古斯)起源於黃河上游向中游和下游遷移,即“黃河說”。烏雲達賚提出“烏蘇里江說”,出於“靺鞨安居骨部”。相對前二者,俄羅斯部分學者提出“貝加爾湖說”,可信度更高一些。

20世紀60年代,有俄羅斯學者提出鄂溫克(埃文基)人的祖先是貝加爾湖附近的室韋人,從考古方面提供佐證材料,“貝加爾湖地區色楞格河左岸上班斯克村對面的佛凡諾夫山上墓中發掘出一骨骼,其衣服上有數十個閃閃發光的貝殼制的圓環,圓環所在位置與鄂溫克人所戴串珠以及薩滿法衣上綴飾的貝殼圓環位置完全一樣。墓中的一些白玉製的大圓環,與17—18世紀鄂溫克族服裝上的圓環沒有差別”。

凌純聲先生推助“貝加爾湖說”。他說:“我們雖不能確定通古斯(埃文基)的起源地,然他們遷入滿洲的方面,是由北而來,甚為明顯。他們的出發點,不是從蒙古北部,就是從西比利亞的貝加爾湖左近。”

鄂溫克人《拉瑪湖》傳說也能給予“貝加爾湖說”一定的佐證。在使鹿鄂溫克人中流傳:“在我們的故鄉勒拿河一帶有個‘拉姆’(即貝加爾)湖,勒拿河很寬,連啄木鳥想飛過去也不能,有八個大河流入該湖,在湖裡長著許多美麗的水草,水上漂著許多荷花,從湖邊看太陽很近,太陽似乎是從湖邊升起的,湖周圍山很高,鄂溫克人的祖先是從湖周圍的高山上起源的。”

呂光天先生認為神話中的“拉瑪湖”就是當今的貝加爾湖。鄂溫克人“祖先的活動地區,是在貝加爾湖沿岸及其以東、以北的廣大山林之中”。研究者越來越傾向於“貝加爾湖說”。

綜合鄂溫克族源與起源地諸說,可以說其起源地是相對的,部落不斷遷徙,來到一個新地方,就會回望原來的故鄉。鄂溫克社會調查留下的薩滿祭祀唱詞記載:“我們是從石勒喀河的發源地出發,順著西沃特山的影子,經過黑龍江,來到了這個地方;我們祖先的根子,在那邊的撮羅子裡。”這是有關從黑龍江左岸遷徙到右岸的歷史記憶,大約發生在清朝初年。相對較早的起源地可以說在貝加爾湖附近,但準確地說,“拉瑪湖”不是貝加爾湖,貝加爾湖在漢代稱“北海”,又寫作“柏海”;隋唐稱“小海”,元代稱之為“菊海”,18世紀初的《異域錄》稱之為“柏海兒湖”,蒙古人稱之為“達賴諾爾”,《大清一統志》稱“白哈兒湖”。“貝加爾湖”從來沒稱作“拉瑪湖”。

勒拿河與貝加爾湖不相連,二者相距7公里,被高達1640米的貝加爾山阻隔。勒拿河起源於貝加爾山西面一個很小的湖,這個湖應該是拉瑪湖。其實“拉瑪”應該是“勒拿”的變讀。湖與河相連,同名是很正常的。這個傳說的真正名字是“我們的祖先從勒拿河來”。鄂溫克老人很願意說勒拿河是他們的故鄉,接著說“祖先是從拉瑪湖邊的高山上過來的”。也就是說,勒拿河連同拉瑪(勒拿)湖是鄂溫克人比較原始的發源地。鄂溫克人的先祖起闢于勒拿河的源頭,沿著勒拿河遷徙到貝加爾湖周圍,再到阿穆爾河(黑龍江)流域。

(二)鄂溫克(埃文基)本是通古斯

鄂溫克(埃文基)在俄羅斯皆稱“通古斯”。16—17世紀初葉,鄂溫克先民主要居住在貝加爾湖西北勒拿河流域,由於俄國人出現在貝加爾湖地帶,鄂溫克先民為躲避俄國人,開始遷徙。至17世紀初,鄂溫克分為三支:第一支住在貝加爾湖西北的使鹿鄂溫克人,共12大氏族,酋長是葉雷、舍爾特庫等;第二支是原居住在貝加爾湖以東赤塔河、石勒喀河一帶的使馬鄂溫克人,是索倫部落之一,被稱為“奈米雅兒”部落或“那妹他”,共有15個氏族,其中一酋長叫根特木耳,是後來被稱為“通古斯”的鄂溫克人的祖先;第三支是住在石勒喀河至精奇里江一帶及大興安嶺南的鄂溫克人,酋長叫博木博果爾,是以後成為“索倫”的鄂溫克人的祖先。

“通古斯”是突厥語族雅庫特人稱其鄰近自稱埃文基人的稱呼,17世紀初,俄國人擴張到西伯利亞,從雅庫特人那裡接受用“通烏斯”(To us)來稱呼埃文基人(鄂溫克),“通古斯”一詞再由俄國人傳播到莫斯科、歐洲等地。有研究者稱“通古斯一名是蘇境鄂溫克人(又譯‘埃文基’)三十年代以前的舊稱,我境鄂溫克人一直到解放初期還沿用這一名稱”。

“通古斯”一詞,有研究者認為“不見於中國古代經傳與史乘”。其實,“通古斯”在中國史籍中是變相地存在的,諸如:吐谷渾、託紇臣(水)、土護真(水)、吐紇(山)與九室韋、“土人”等等,都是“通古斯”一詞的表達。

“通古斯”的含義學界主要有“東胡說”和“食豬肉說”。二者均有不合理之處,互相否定,彼此都不能說服對方。首先,出現在春秋至秦漢的遼東地帶的東胡與二千年後出現在貝加爾湖附近的通古斯人是風馬牛不相及,遭到白鳥庫吉、凌純聲等反駁;其次,白鳥庫吉、凌純聲等提出“食豬肉說”,民族調查資料顯示,與雅庫特人接壤的鄂溫克人不養豬,“食豬肉說”也站不住腳。

通古斯,出於突厥語族雅庫特人,突厥語“To-kuz”,漢譯為“九”,指九姓胡,即室韋人中的九姓胡、九室韋。

《北史》記載:“南室韋北行十一日至北室韋,分為九部落,繞吐紇山而居。”

《舊唐書》記載:“室韋,我唐有九部焉。所謂嶺西室韋、山北室韋、黃頭室韋、大如者室韋、小如者室韋、婆萵室韋、訥北室韋、駱駝室韋,並在柳城郡之東北,近者三千五百里,遠者六千二百里。”

《通典·邊防》記載八部部名有一些差異。

所謂“九部”室韋,僅列出八部,或者說只有八部,說明九室韋不是“九部”室韋的意思。九,實是突厥語“Tokuz”的漢譯,九室韋是通古斯室韋的翻譯。九室韋所居吐紇(山),“吐紇”尾音脫落,比照託紇臣水,吐紇山應該是“吐紇臣”山,因“通古斯”而名山、名水,異寫為託紇臣水、吐護真水、陶猥思水等。

室韋八部中值得注意的是黃頭室韋、駱駝室韋,他們應該來自中亞的胡人。陳寅恪說:“雜種胡即中亞昭武九姓胡。唐人當日習稱九姓胡為雜種胡,雜種之目非僅混雜之通義,實專指某一類種族而言也。”通古斯人的先民是九姓胡,又稱粟特胡、西域胡等。

(三)粟特胡的政教首領稱薩寶(保)

九姓胡亦是粟特胡,粟特胡的政教首領稱薩寶在中原史籍中多有記載。據榮新江先生研究:“薩保(又作薩甫、薩簿、薩寶),則是音譯自粟特文的s‘rtp’w,由‘商隊首領’發展成‘聚落首領’之意,漢文意譯為‘首領’或‘大首領’。”鄂溫克通古斯人的先民是九姓胡、粟特胡,粟特胡的政教首領稱薩寶,演變到清初鄂溫克人的首領稱“瑟賓”。“瑟賓”是通古斯人的發音,在阿爾泰語系中,有b子音轉為m子音現象,女真—滿洲稱“珊蠻”“薩滿”。

鄂溫克(埃文基)人在歸附清朝或投靠俄國前,部落首領稱“瑟賓”“薩滿”。基於發音與“薩寶”相近,及其族源關係的存在,可以判斷出“瑟賓”“薩滿”由薩寶演變而來,是“政教合一”的首領。

研究薩滿教的學者認為,“在部落時代,一些族體中的薩滿成為氏族上層成員,有的氏族部落首領兼有薩滿身份。薩滿不同程度地充當了部落間軍事與政治事務的裁決與執行者角色。早在1752年,通古斯人的薩滿也是他們的氏族首領。沿葉尼塞河,薩滿率領河左右兩岸的埃文克人的武裝群體互相攻打。17世紀和18世紀布里亞特人在反對俄羅斯人時,薩滿常常指揮戰鬥”。薩滿教研究者多認為薩滿教的歷史很久遠,其實薩滿教就是給予氏族部落階段的原始多神崇拜、萬物有靈觀念的“冠名”,是人為地對氏族部落階段有神信仰的泛指、泛稱。通古斯人“薩滿”的真實身份是部落首領,其權力職能範圍內有祭天敬神、巫術醫病等。

部分鄂溫克人歸降清朝,首領“瑟賓”(薩滿)多接受國家命官,其政教權力也隨之發生變化。作為清朝命官的部落首領,一是要帶兵戍守征戰,與部落分離,失去服務部落宗教事務的機會;二是作為朝廷命官,不能帶領部落祭天敬神。在清朝,皇帝是祭天的獨享者,朝廷命官擅自祭天,有犯上之嫌。

投靠俄國的鄂溫克人也有相同的境遇。索倫部族中使馬鄂溫克白義耳氏族酋長根特木耳作為首領瑟賓(薩滿)的遭遇比較典型,他是政教合一的首領,帶領部落先臣服清朝,後又投靠俄國。俄國極盡籠絡的同時,迫使其皈依東正教,終結了根特木耳的多神信仰。

根特木耳是鄂溫克人崇拜的最後一位首領瑟賓(薩滿)。據傳說,根特木耳死後,他作為薩滿的神靈沒有往下傳。神衣放在奧倫(高腳倉庫)裡,後來奧倫壞了,神衣被風吹雨打,變成了碎片,神衣的銅鏡、銅鈴等,也就散落到處都是。後來銅鏡就變成了穆昆薩滿,銅鈴變成了德勒庫薩滿。從此,白義耳氏族中的巫者薩滿就多起來。這個傳說已經表明“薩滿”本是部落首領,在17世紀發生轉變。首領兼做薩滿的時代已經結束,巫者薩滿時代開始了。

三、“瑟賓節”與聚落首領“瑟賓”

蘇聯作家伊·戈戈列夫等在《太陽的崇拜者》中以文學筆法描述出歷史的資訊,“瑟賓”節是由部落首領召集、主持的狩獵與慶祝狩獵豐收的部落大會,但伊·戈戈列夫等對鄂溫克人歷史的認識有限,不知道鄂溫克人的部落首領曾稱“sabo”“sebin”,沒有將“瑟賓”節與首領的稱謂聯絡起來。

回望鄂溫克通古斯先民——九姓胡、粟特胡,其政教首領稱薩寶(薩保、薩薄),而且被神化的歷史很久遠。“薩薄商主燃臂引路”“馬壁龍王救諸商人渡海”和“薩薄商主救商人出海”等故事,都在講述薩薄做商隊首領、引路人,給予粟特商胡的護佑而被神聖化。

(一)《三朝北盟會編》記載的“珊蠻”與土人

薩薄(薩寶)經歷了“隊商首領”到“聚落首領”的流變。粟特人崇拜“薩薄”的情感在其同源者九姓胡、通古斯人中還有“餘緒”。《三朝北盟會編》記載:“兀室(完顏希尹)奸滑而有才,自制女真法律、文字成其一國,國人號為‘珊蠻’。珊蠻者,女真語巫嫗也,以其變通如神。”在這裡,“珊蠻”是智慧的代名詞。“珊蠻”是“國人”的語言,與女真語不同。也就是說,女真阿骨打與國人完顏希尹的族屬不同。《金史》記載:完顏希尹,歡都之子。“歡都,完顏部人。祖石魯,與昭祖同時同部同名,交相得,誓曰:‘生則同川居,死則同谷葬。’土人呼昭祖為勇石魯,呼石魯為賢石魯。”完顏希尹先祖石魯,與阿骨打先祖昭祖石魯同名、同時,但不同部,《金史》記載“同部”有誤。完顏希尹先祖與“土人”同類,“土人”在《金史》中多有記載,是一個與女真有一定差別的族群。

從相貌上看,完顏希尹具有胡人的容貌。

《三朝北盟會編》記載完顏希尹“長而身長七尺餘,音如巨鍾,面貌長而黃色,少鬚髯,常閉目坐,怒睜如環”。

《大金國志》記載:完顏希尹“為人深密多智,目睛黃而夜有光,顧視如虎”。

“目睛黃而夜有光”“面貌長而黃色”是胡人容貌的重要特徵。據《舊五代史》記載:“張彥澤,其先出於突厥……目睛黃而夜有光色,顧視若鷙獸焉。”張彥澤的先人是出於突厥汗國的胡人,他還保留胡人的容貌特徵。希尹稱“珊蠻”,與他是土人,與九姓胡、粟特衚衕源有關。

(二)從“土人”到通古斯

“土人”是九姓胡、粟特胡,也應該是通古斯。

唐初,有西域九姓胡被稱“土人”。發現於敦煌的唐光啟元年(885)寫本《沙州、伊州地誌殘卷》(斯字0367號)內,“納職縣下”雲:“東去州一百廿裡。公廨二百一十五千,戶六百三十二,鄉一。/右唐初有土人鄯伏陁,屬東突厥,以徵稅繁重,率城人/入磧奔鄯善,至並吐(谷)渾居住,歷焉耆,又投高昌,不安而/歸,胡人呼鄯善為納職,既從鄯善而歸,逐(遂)以為號耳。”

土人鄯伏陁率城人奔吐谷渾統轄下的鄯善,鄯善人稱鄯善胡,亦稱西胡、九姓胡等。《說文》言:“鄯善,西胡國也。”鄯伏陁又被稱作“土人”,城居,在東突厥統治下,逃到鄯善與吐谷渾並居。

吐谷渾,習慣讀音[tu-yu-hun],按標音[tu-gu-hun],很可能存在[yu]音與[gu]音混用問題。“雅庫特語的h與其他親族語言中的 相對應”,據此,通古斯[tu-gu-sun]又可讀作通古渾[tu-gu-hun],即吐谷渾。

凌純聲《松花江下游的赫哲人》記載:“我們讀1736年出版的法人Du Halde(杜阿德)所著‘Description geographique,historique,chro-nologique,etc。Del’Empire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ets。’(《中華帝國全書》)一書,其中《韃靼史概說》的一章裡有‘住在貝加爾湖周圍的土人,莫斯科人稱之為Toungouse(通古斯),韃靼人稱之為鄂倫春(Orotchen)’的一段。據日人白鳥庫吉說,Du Halde(杜阿德)是根據十七世紀後半葉奉滿清皇帝的命令,常往返於韃靼地方的Gerbillon氏的《遊記》所載。白鳥氏以為俄國人知道‘通古斯’的名稱,至少應在十七世紀末葉以前。”

18世紀,住在貝加爾湖周圍的土人,莫斯科人稱之為Toungouse(通古斯),他們與粟特胡、九姓衚衕源。

(二)“瑟賓”崇拜與土族神歌《思不吾拉》

居於陰山一帶的察汗蒙古爾後來也稱土人(青海土族先民),是吐谷渾西遷遺落一支在陰山。察汗蒙古爾,又稱白蒙古,與蒙古有區別,與西域胡、九姓胡、粟特衚衕源,現為土族,馬光星整理的神歌《思不吾拉》就是歌頌首領“思不”,神歌歌詞大意:

思不吾拉喲,頭上頂著藍藍的青天;

思不吾拉喲,額眉上有好多神靈在盤旋;

思不吾拉喲,鼻子裡有五穀的馨香瀰漫;

思不吾拉喲,嘴裡十二樣五穀銜滿;

思不吾拉喲,耳朵上吊著銀子的耳環;

思不吾拉喲,眼睛像亮明星一般;

思不吾拉喲,左肩上擔著北斗七星;

思不吾拉喲,右肩上擔著南斗六郎;

思不吾拉喲,胸脯裡懷著金碗;

思不吾拉喲,左手握著松木弓箭;

思不吾拉喲,右手拿著筆墨銀硯;

思不吾拉喲,膝下鎮住四周的群山;

思不吾拉喲,腳下踩著天下的地面。

“思不”,馬光星等多數學者認為是土族語言,漢譯為塔,或額頭。

呂建福先生對土族神歌再整理為《鮮卑山之歌》,15組唱詞,二者歌詞大意相同,敘事形式、詞句有一些變化。呂建福把“思不”與鮮卑、犀比、犀毗、西比、胥紕、師比、奢比、私紕等對音,鮮卑為“瑞獸”“神獸”之意,因名《鮮卑山》之歌。吾拉,譯作大山。

“思不”與“瑟賓”發音相近,與粟特政教首領薩寶同音、同義,來自中亞的粟特語言,同樣,“吾拉”不是“山”,是表達強烈情感的語氣詞,可譯為“萬歲”,《思不吾拉》即譯為“思不(瑟賓)萬歲”,是首領“瑟賓”崇拜的表達。從土族源於吐谷渾的歷史看,思不(瑟賓)崇拜的歷史很久遠,至遲可以追溯到漢魏時期。

(三)“瑟賓節”祭祀“巴伊安奈”的寓意

“瑟賓節”產生於何時,很難說清楚,只知道它很古老。有研究者說,很久以前,“瑟賓節”就是祭祀“巴伊納查”神的節日,“巴伊納查”神又寫作“白那查”或“巴伊安奈”等。透過對“巴伊安奈”神祭祀的進一步研究,可推斷此節日起源於“瑟賓”為商隊首領時期。

“巴伊安奈”神,被解釋成大森林的主人,祭祀“巴伊安奈”神就成了祭祀山神,這是錯誤的認識,或者說,祭祀“巴伊安奈”的意義已經被人們遺忘。“巴伊安奈”即是[bayin]的發音,音近“伯顏”,蒙古語義為“富”。“巴伊安奈”富神,也就是鄂溫克人的“瑪音”神,財神。在使鹿、使馬的鄂溫克人中難以解釋“巴伊安奈”為財神,難以解釋“瑟賓節”主祭“財神”的用意,但在“瑟賓”為商隊首領時,帶領商人的“瑟賓”祭祀財神就理順章成了。反過來理解,主祭財神的“瑟賓節”勢必產生於絲綢之路上的商隊之中。

綜上,“瑟賓節”是部落首領“瑟賓”召集的祭祀“巴伊安奈”財神的節日。“瑟賓”由粟特商隊首領“薩薄”演變而來,“瑟賓節”歷史之根在絲綢之路上,在粟特人的商隊中。“瑟賓節”不僅是跨界民族鄂溫克(埃文基)的節日,也是絲綢之路、草原絲綢之路上重要的節俗文化事象,是“絲路”文化播遷的結果。“瑟賓節”是民族的節日,也是世界性的節日。

【注】文章原載於《黑龍江民族叢刊》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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