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傳奇中的華山怪事,真的是唐朝皇帝李世民設計的嗎?| 老師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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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唐傳奇中以長安為背景的神怪故事的具體發生地點,除城內坊裡外,還集中在兩片區域:一是城南終南、太白山區,二是由長安東行,經長樂驛—滋水驛—灞橋—昭應—驪山—新豐—戲水—華陰—華山—華岳廟這近200裡的行程中。之所以如此,與唐人山嶽信仰關係密切,華山為五嶽之一,大約從上古時代即享有祭祀,但秦漢時地位並不通顯,遠在把持世人生死予奪之權的泰山之下。盛唐時,玄宗以華嶽當其本命,封華嶽為“金天王”,金天王顯赫一時,被關中地區民眾奉為至高神祇,可掌人及動物生死,安排神、鬼界職官,預知生人前程,乃至為人送子……幾乎無所不能。

*文章選自《長安未遠:唐代京畿的鄉村社會》(徐暢 著 三聯書店2021-4)。文章版權所有,轉載請在文末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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闕樓圖 唐懿德太子墓壁畫

環長安區域的民眾信仰

與神鬼世界

(節選)

文 | 徐暢

長安研究不僅是中國中古城市史之分支,最大的魅力在於,長安就像一座拉開了帷幕的舞臺,舉凡中古時期政治、文化、經濟、禮儀、宗教、文學、社會生活諸“劇目”,皆可以這座城市為底色,在坊裡空間漸次呈現。……

《法苑珠林》卷六二引《長阿含經》闡釋了佛教的鬼神分佈思想:“一切人民所居舍宅,皆有鬼神,無有空者;街弄道陌,屠膾市肆,及諸山冢,皆有鬼神,無有空處;凡諸鬼神皆隨所依,即以為名。”冥界與人世空間、思想與真實世界的二元對立,凡兆民(思想者)活動所及,無所不在,但由於史料之侷限性,未必皆可剝離與呈現。通讀唐人筆記,由於故事的原始講述者、傳播者,故事最終成諸文字的表述者,大都有生活於長安或往返長安的真實經歷,故鬼怪神異事件十有六七都與長安及其周邊地域勾連,但相比於長安城內嚴肅森然的上層政治、禮儀文化與秩序,城外的山野川原、郊郭牧野,更是神鬼魅怪、狂亂的宗教想象滋生的溫床。渭北北山山地,城南秦嶺山脈北坡的終南、太白諸山,由灞、滻、灃、潏、澇、黑等水南流下切而成的諸谷口等地,既是首都圈名僧高道、方外人士的棲止地,又是逃犯、逃戶,所謂“社會型盜匪”的避難所。在原始的自然崇拜推動下,這裡的山川池沼、草木鳥獸,或被官方立廟祭祀,或被民間狂熱崇拜,奉為神祇,更應當成為宗教社會史學者關注的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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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婚嫁圖 莫高窟第12 窟 南壁

唐傳奇中以長安為背景的神怪故事的具體發生地點,除城內坊裡外,還集中在兩片區域:一是城南終南、太白山區,二是由長安東行,經長樂驛—滋水驛—灞橋—昭應—驪山—新豐—戲水—華陰—華山—華岳廟這近200裡的行程中。

之所以如此,與唐人山嶽信仰關係密切,華山為五嶽之一,大約從上古時代即享有祭祀,但秦漢時地位並不通顯,遠在把持世人生死予奪之權的泰山之下。盛唐時,玄宗以華嶽當其本命,封華嶽為“金天王”,金天王顯赫一時,被關中地區民眾奉為至高神祇,可掌人及動物生死,安排神、鬼界職官,預知生人前程,乃至為人送子……幾乎無所不能。

人類學學者武雅士(Arthur P。 Wolf)在研究中國的神鬼世界時,曾頗有感慨地指出其不過是現實世界的倒影。唐代統治者以府州、縣、鄉、裡的行政層級治民,將民眾繫於鄉里編戶以防逃亡,長安周邊民眾屬京兆府統轄;相應的鬼魂也由各地分轄,所謂“鬼神不越疆”,如唐傳奇中被女鬼纏身、欲外出避難的婢女小金於夢中得到老人的指點,“夫鬼神所部,州縣各異,亦猶人有逃戶”,環長安地區的鬼神,也自成“所部”。《廣異記》中有太乙神奉天帝令點閱關中鬼神,召書生仇嘉福共觀的場景,正是區域鬼神的集會。但這個區域範圍似非嚴格以人間的行政地理轄區為界,而更側重於世俗文化的聯絡,華嶽雖在京東之華州華陰縣,不在京兆府統馭下,但華嶽信仰是京畿地區的核心信仰,華山是京畿民眾思想世界的靈魂,所以以長安為地域中心而展開的鬼神世界,在疆界上還當包括同、華、虢等近輔州,略等同於本書開篇所劃定的京畿鄉村的研究範圍,而總以“環長安區域”概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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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嘗試蒐集散碎資料,重構京畿鄉村民眾的物質生活與生計,與此相對應,我們也關心他們的精神生活,關心民眾頭腦中的神、鬼、妖、魅、精、怪等交錯排列出的信仰譜系、神鬼世界,以及其中現實生活的倒影。

唐人頭腦中環長安神祇世界

譜系與統治秩序

鬼魅,尤其是妖妄、精怪,處於神鬼世界之最邊緣,日常生活中之山川土木、飛鳥游魚、走獸爬蟲等都可因年歲長久而成為精怪,其與鄉村人民的日常生活關係也最為密切,張在《朝野僉載》中描述唐代鄉村“狐”崇拜之盛行:“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飲與人同之,事者非一主。當時有諺曰:

‘無狐魅,不成村。’”狐等精怪,雖被百姓呼為“神”,但其既不為國家祀典所尊奉,也不被納入從上古以來不斷演進的民間信仰的譜系,故本節的討論將以神仙(神祇)為中心。

韓瑜在研究唐人小說時指出,唐代民間信仰發生了新變,其與佛、道二教架構起千絲萬縷的關聯。唐代百姓把更多的尊崇與敬畏給了有主流意味的佛、道各路神靈,如泰山府君的冥界主管之位為佛教之閻羅王侵奪,體現在基本素材上,《太平廣記》收錄的民間神靈故事25卷,而“神仙”類(道教中的神),包括單獨成卷的5卷女仙故事,就有60卷之多。本書力圖還原一個儒、佛、道以外,環長安本土的神仙世界,儘量依據唐人小說中的純民間神靈故事,基本不採納佛、道為主題的故事;但道教系由本土信仰發展而來,對民間神仙世界的影響潛移默化,魯迅嘗言“中國根柢全在道教”,故下文將構建的環長安神祇世界,仍可見道教仙官的影子。

武雅士說“神是帝國官僚的超自然化身”,劉屹在研究中古道教信仰時也感嘆“古代信仰世界是一個與現實世界平行存在的世界”,現實世界中,中央集權制下層級分明的官僚序列和行政建制自然而然對映到神祇世界,使諸神也有了管轄區域(“鬼神不越疆”)及等級之分。種種民間文字的敘事表明,在時人頭腦中,環長安區域處於權力金字塔頂端的是華山神,即嶽神、金天王。華嶽在秦漢時即已享皇帝親祭,但它能為長安周邊區域的主神,實由於唐玄宗的大力提倡,史載“(玄宗)先天二年七月正位,八月癸丑,封華嶽神為金天王”,後遍封五嶽,傳統信仰中最尊崇的冥府之淵藪泰山,亦與中、南、北嶽屈隨金天王之後。得之於一時拔擢之榮寵,自然不夠穩固,晚唐五代後,隨政治中心的東移,華嶽神的地位一落千丈,在戰事頻仍的情況下,百姓的生活水平尚沒有保障,山神亦威嚴掃地,甚至面臨供給不足的尷尬。如韋莊《秦婦吟》記載黃巢之亂後,長安城中某官員家中之侍妾獨自一人出城東,欲往洛陽,經霸陵、驪山、新豐,行至華陰縣金天王廟時見到的情形卻是:

路旁試問金天神,金天無語愁於人。廟前古柏有殘枿,殿上金爐生暗塵。一從狂寇陷中國,天地晦冥風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陰兵驅不得。閒日徒歆奠饗恩,危時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無處覓。旋教魔鬼傍鄉村,誅剝生靈過朝夕。

女子不禁有“神在山中猶避難”之嘆。不過唐人小說中展現的,都是金天王全盛時期,稱霸一方、呼風喚雨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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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郭忠恕 《臨王維輞川圖》(區域性)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本書關注的是華嶽作為環長安區域主神的表現與作為:首先,華嶽在環長安神祇世界有最高權力,其最核心職掌有二, 一是掌治關中八百里世人生死大權,握有區域內當死人員之籍簿(關中死籍),直接接受天曹(天帝)以及太山府君的命令(太行主者牒金天府),追討命盡之人入冥 。華嶽為長官,協助其處理具體事務的尚有刺官。由於華嶽神耽於女色(關於金天王及其第三子強搶良家女子為婦,或虐待新婦的故事比比皆是)、玩樂(如與南嶽博戲不勝,輸二十萬) ,對所轄事務不甚明瞭,當太乙神詢問其簿臺村仇嘉福婦是否命數當盡時,“神初不之知,有碧衣人,雲是刺官,自後代對曰:‘此事天曹所召,今見書狀送’” ;華嶽神對治人生死之權,並沒有嚴肅恭謹的態度,浮樑張令“貪財好殺,見利忘義”,運數當盡,華嶽卻為償還南嶽二十萬錢的債務,接受張令的饋贈,馳書於謫居蓮花峰的仙官劉綱,由劉綱上書天帝,為張令疏通關節以延命。劉綱與華嶽神狼狽為奸,雖擔心“莫又為上帝譴責否”(可見金天王常因貪贓枉法、翫忽職守見責於天界最高神明),不過二人奏函竟得到天帝應允,由劉君(漢武帝劉徹)判案,許延張令壽五年。張令見事成,抱怨以二萬之資“私謁於土偶人”,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張令初許華嶽神千萬,實際只付兩萬,不夠補其虧空,華嶽便再令黃衫吏齎牒送其入冥 。華嶽的作為如此荒謬,也難怪天帝之使者太乙神見面便對其“呼責數四”了 。

其次,華嶽神統轄下有一個龐大的關中神祇系統,諸神需定期或不定期詣華岳廟,備嶽神或天帝之使者“點名閱視”。書生仇嘉福因與太乙神有舊,得以目睹群神的朝覲,“遍召關中諸神,點名閱視。末至昆明池神,呼上階語”。關中神譜中,此處提及位分較卑的昆明池神。而杜光庭《錄異記》所述崔生由長安至關東赴舉故事中,還出現有南山貲神、敷水橋神、地神,可以類推,以關中名山大川、江河湖沼為靈蹟所在的神,見於上文總結的昭應山、太白山、終南山神,炭穀神、曲江神、滻水神、灞水神、渭川神、湫神、潭神,以及京兆府地祇等,都在赴華嶽朝會的神祇譜系之中。只是由於材料匱乏,無法得知其具體列位。

華嶽神對屬下群神的選任遷轉有絕對權力,而與人間相仿,關中群神亦有官品序列、等級秩序,其遷轉,亦遵循一定的規律。《錄異記》記崔生的表丈人死後為敷水橋神(華山羅敷水),“倦於送迎而窘於衣食,窮困之狀,迨不可濟”,為群神之卑者,求告崔生,欲換南山貲神,小說借天官侍御之口說出了此職之美:“貲神似人間遺補,極是清資。”崔生表丈人正是願循此遷轉之捷徑,冀“此後遷轉,得居天秩”。這與唐人由秘著校正,畿赤簿尉選任御史、遺、補,再登臺閣的遷轉路徑極類。無論如何,群神需有嶽神補署之牒文,方可上任。嶽神統下群神品秩相當於唐世之官,而神祇系統中亦有吏,由身份卑微的神或鬼充當,如《浮樑張令》中部送死籍之黃衫吏,其實是宣城縣鍾姓腳力的亡魂(鬼),吏亦自有其遷轉體系,此仍由華嶽神掌握,黃衫吏曾對張令有“酬金天王願曰:請置子為閽人,則吾飽神盤子矣”的囑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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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李昭道《明皇幸蜀圖》(區域性)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還必須明瞭的是,華嶽管下的環長安神祇世界,只是中古信仰世界的很小一部分,華嶽神在區域內有最高權力,但其權力仍時時受到來自神界最高統治者——天帝的監督和掌控,因而不得不論及華嶽神以上的神界統治秩序。

中國自殷周開始就有最高神的觀念,“帝”“上帝”“昊天”“皇天”等稱呼即代表最高神,但這一概念極模糊,到漢代,上帝的形象、職能趨向人格化,太一神成為上帝的化身,從而取得萬神殿中主神的資格,但太一的獨尊神格地位到魏晉開始下降,到唐代,太一(太乙)神不再被視為天神,而只是星神。從仇嘉福故事來看,太乙神是天帝的下屬,“吾非常人,天帝使我案天下鬼神”,小說稱為“貴人”,可以對華嶽呼斥呵責,又“遍召關中諸神,點名閱視”,頗有天帝特使的意味。

唐人小說中亦屢屢提及“天帝”“天曹”“上帝”等,此時的最高主神,是抽象的,還是有一具體神位呢?《浮樑張令》故事中,金天王與仙官劉綱共以玉函致書天帝,“凡食頃,天符乃降,其上署‘徹’字,仙官復焚香再拜以啟之”,下書判詞,不錄,在天符署“徹”字的是否天帝呢?“徹”又是何神?劉綱為張令上書延命的環節,正巧又出現在《嵩嶽嫁女》故事中,故事發生在中秋夜的洛陽建春門下,璆、韶兩位書生被仙官衛符卿、李八百延入以中嶽為主地舉辦的群仙會中作禮生,有幸見到茅盈、麻姑、謝自然、西王母等眾仙:

俄有一人駕鶴而來,王母曰:“久望。”劉君笑曰:“適緣蓮花峰士奏章,事須決遣,尚多未來客,何言久望乎?”王母曰:“奏章事者,有何所為?”曰:“浮樑縣令求延年矣。以其人因賄賂履官,以苛虐為政,生情於案牘,忠恕之道蔑聞,唯錐於貨財,巧為之計更作,自貽覆,以促餘齡。但以蓮花峰叟,狥從於人,奏章甚懇,特紆死限,量延五年。”璆問:“劉君誰?”曰:“漢朝天子。”

對照兩處情節,可知負責處理張令一案的仙官正是漢武帝劉徹,但劉君並不是眾仙迎候的天帝。待穆天子來,“群仙皆起,王母避位拜迎,二主降階,入幄環坐而飲”,穆天子與西王母方是本場宴會的主角,據此推測,在唐人心目中,穆天子正是神界最高主神天帝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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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吳道子《八十七神仙卷》(區域性)

徐悲鴻紀念館藏

華嶽神在天界諸神中處於何等地位呢?從“浮樑張令”“嵩嶽嫁女”“仇嘉福”“崔生”故事綜合來看,華嶽神似可相當於天界之中層官員,直接上司為冥府主管太山,稱為天孫,太山直轄西、南、北、中四嶽神,華嶽與其四嶽地位平等,私交亦好,閒時與南嶽博戲,或至中嶽參加其嫁女儀式。華嶽以上,更接近於天帝的神職,可見劉君(漢武帝)、李君(唐玄宗)、太乙神、天官崔侍御,以及仙官劉綱。劉綱即傳奇《裴航》中雲英之姊、與裴航同船由鄂渚抵襄漢的樊夫人云翹之夫,樊夫人為玉皇女吏,劉綱與樊夫人皆道教人物,據《雲笈七籤》卷四錄道教相承次第,“第三十一代女仙樊忠和,忠和授二人。唯一人系代:劉綱東陵母”,又第三十三代劉綱為“樊夫人弟子,又其夫也”。這正是道教人物進入中古信仰譜系之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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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未遠:唐代京畿的鄉村社會

徐暢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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