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在城市卷下去,他們上島當老闆

不想在城市卷下去,他們上島當老闆

“好評”與“差評”降臨同一座島嶼。

乘船是去往潿洲島的唯一交通方式。在旅遊淡季,廣西北海的碼頭每天有4班客船開向那裡;

而在旺季,最多的時候則可以駛出20班船。

不論是什麼季節,檢票廳裡都堆滿了人。他們操著全國各地的方言,有人忙著檢視地圖,也有人吞下暈船藥,然後舉起藥瓶,對著窗外的天空與海洋拍起照片。

在那個時刻,他們是個共同體——渴望與陸地告別,去人煙稀少的島嶼,享受假期或開啟探險之旅。

潿洲島距北海20海里(約37公里),人們乘船所需的時間在1小時左右。在通往潿洲島的船上,遊客除了去衛生間可以離開座位外,其他的時候是不被允許走動的,因此也就無法像搭乘郵輪一樣,登上甲板觀光。

在船上,人們的情緒也像海浪一樣,在高潮與低谷之間變換。起初,在遊人眼裡,眼前的大海意味著浪漫,但在稍顯漫長的行船過程中,海洋卻漸漸幻化成了單調與乏味的代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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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潿洲島瑰麗海景。/ pixabay

在某個時刻,遊人或許能夠理解島民的心境:短暫地觀海,是對世俗生活的抵抗與逃遁。

然而,當終日面對的都是一望無際的水域時,那些常人所不知的苦楚與頹喪會從當中悄然生髮。

很少有島民會出現在客船上。哪怕是單程150元最低檔位的票價,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當確實需要離島時,漁船和小艇是首選的擺渡工具。

人們往往結伴而行,等辦完了手頭的事,再相約著以同樣的方式返回島上。但在官方運營的遊船的喇叭裡滾動播放的提醒,則告訴遊客:“漁船和小艇有風險,請勿乘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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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生活。/圖蟲

船靠岸的那一瞬,島上生活便開始了。

走出棧道,港口外聚集著兩撥人。一撥騎著電動車,迎接那些早已預訂好民宿的客人。

而另一撥,是盡顯疲態的上批遊客,他們在溼潤的海風裡,發表著有關旅行的看法。就算是對這座島的遊玩體驗惡語相向,也不會有什麼人在意。大家都心知肚明,有的人,這一生也就只會來這裡一次。

電動車載著新人,向島的深處開去。而那些領略完島嶼風光的人,則拎好行李,帶著欣慰或落寞,一頭扎進回程的船艙。

逃離海島的本地人

潿洲島位於廣西北部灣,面積26。88平方公里,作為一座火山島,潿洲島的成型時間約在3萬年前。數百次的火山噴發,才最終形成了它如今像鱷魚一樣的島嶼輪廓。

在唐代之前,這裡幾乎荒無人煙。

儘管政府設定了相關的行政管轄機構,但因為資源短缺與墾殖條件較差,鮮少有人在島上長期生活。很長一段時間內,它的角色都是“流放之地”。寫就《牡丹亭》的明代文人湯顯祖就曾被貶官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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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潿洲島的天空。/圖蟲

在島上,他寫下《陽江避熱入海,至潿洲,夜看珠池作,寄郭廉州》一詩,記錄了這裡的景象:

“日射潿洲郭,風斜別島洋。交池懸寶藏,長夜發珠光。”

出於文化宣傳的功用,這首詩也被後人刻在了石碑上,與湯顯祖的立像共同放置在崖邊。

不過,湯顯祖也只是短暫在此居留,真正的第一批居民上島,已是19世紀中後期。島上的兩座教堂——盛塘村天主堂和城仔村聖母堂,正是這段歷史的見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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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主教堂下走過的居民。 / Wikipedia

其中,盛塘村天主堂由法國巴黎的傳教士修建,落成於1880年,建築材料均就地取材。100多年過去,其內體仍舊是珊瑚、火山岩等天然物質。

據史料記載,最初上島的移民“幾乎全是客家人或從本省其他地方移來的,總數約6000人,其中三分之一是羅馬天主教徒”。長久以來,在潿洲島上,島民的謀生出路只有兩條——

務農和出海。

島的中部曾出現過稻田,可耕作面積不大,外加土壤肥力不夠,使得種植業在這裡顯得尤為“雞肋”。而對於靠海吃海的人來說,捕魚只是一項生存技能,遊客期待中的那些海鮮饕餮,在他們眼裡,不過是海洋饋贈的家常便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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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的漁民。/圖蟲

《中國國家地理》雜誌特約攝影記者張帆曾拍攝過一組潿洲島上老人的照片。在拍攝過程中,老人對他講,

留在島上的,多是他們這個年紀的人,以及沒什麼野心的中年人。

北海、桂林、南寧,以及廣東的一些城市,都是島民展開全新生活的目的地。年輕的學生,更是早早地離開了島嶼——島上沒有高中,如果結束義務教育後想進一步提升學歷,只能前往陸地。

在潿洲島上,處處可見香蕉林和楊桃樹

。這兩種水果,是固守家園的本地人賴以生存的作物。尤其是香蕉,甚至達到了氾濫的程度,這裡的家禽與家畜也都是吃著香蕉長大的。最近幾年,島上還遍佈售賣“香蕉雞”和“香蕉豬”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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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潿洲島種植香蕉。/圖蟲

“農村網”的資料顯示,2021年,潿洲島香蕉的種植面積為6500畝,年產量約1.15萬噸。

2018年,香蕉還獲得了“全國農產品地理標誌”。島民之所以大規模種植香蕉,是因為它的種植難度低,成熟期短。無論哪個季節,只要進入蕉林,大機率會有所收穫。採摘完成後,當地人會拎著“馬紮”,在島嶼各處開售,遊客5塊錢就能買到一把有十幾根成熟果實的香蕉。

2010年,《北海潿洲島旅遊區發展規劃》獲批實施,潿洲島開始大力發展旅遊。此後的幾年內,廣西政府在此建造了大量的基礎設施與配套專案。察覺到商機的本地島民,也開始有意識地擴建住宅。一時間,“農家樂”遍佈島嶼。

僅2011年一年時間,島上的房屋數量就翻了一番,大多是在原有住房的基礎上擴建的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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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島最不缺海鮮。/圖蟲

在幾次因擴建導致的衝突後,管委會對島上的旅遊資源的分配作出了更詳細的規定。

在一些硬性條件的限制下,很多島民不得不選擇把自己的宅子出租給外來人口。

令本地人舒適的寧靜氛圍就這樣在開發的程序裡慢慢消逝了,很多島民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

而留下來的那一小部分島民,有的做了民宿的臨時工,每個月可以領兩三千元的收入;也有人做回了漁民,像祖輩那樣重新出海。

外來的“淘金者”

旅遊的興起,為潿洲島帶來了大量的遊客,最熱鬧的時候,甚至要關閉入島通道,限制客流。在外來經商的人眼裡,這表示著這座島是個“富礦”,蘊藏著巨大的流量商機。

而想要在這裡實現盈利的目標,民宿和餐飲是兩個最優選。

客家人阿興今年24歲,和家人在島上開民宿已有5年多。一家人的分工極為明確,阿興負責在Airbnb等平臺上放出房源,等客人登島,他就騎上電動車,從兩公里之外的客運站將他們接回家中,安排入住。父母則負責打掃客房,除此之外,如果客人有海鮮加工的需求,阿興的媽媽也會在院內展示自己的廚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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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鮮。/圖蟲

當然,這項技藝是明碼實價的,難度指數較低的白灼要10元,工序稍顯繁複的椒鹽則要30元。阿興說:“這是島上統一的價格,雖然有人私下會打破底價,但明面上,大家都是認可的。”

民宿的廚房外,停著六七輛正在充電的電動車,品相新舊交雜。它們是島上最便利的出行工具,最高時速能達到60邁,但在城市中,出廠的電動車被設定的最高時速不超過25邁。凡是在阿興家住下的人,基本都會租上一輛。淡季,民宿內小黑板上的租車價格是60元一天。到了旺季,阿興寫多少就是多少,“基本沒人會講價”。

以前,阿興從未想過自己會與潿洲島產生交集。他選擇到這裡“淘金”,還是緣於和親戚的一次閒聊。親戚說,反正都是要打工,為什麼不選擇一個相對輕鬆的活兒呢?他覺得在理,便隻身跑到島上,開起了民宿。

島上自然環境好,店面的效益也不錯,他很快就把父母接到了這裡。一家人對島上的生活狀態都很滿意,

“城市壓力太大了,島上可以過得很簡單,最重要的是,這裡無拘無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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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宿的收益很可觀。/圖蟲

阿興期待每個夜晚的來臨,那是他覺得生活最美好的時刻。他不必接待客人,也不用費心其他事情,徑直在前臺支起一張木桌,叫上朋友,和家人湊在一起打麻將,直到眼皮睜不開,腦子轉不動,牌局才會結束。阿興說:“雖然現在很快樂,但我可能也會像前任老闆那樣,賺幾年快錢,然後離開這兒。

再好的日子,也是會過膩的。”

在潿洲島開了7年餐館的豔豔,倒是對這塊土地產生了很強的依戀。

最直觀的表現,是她自己的家鄉話說得越來越蹩腳了。

豔豔的飯店開在天后宮與南灣碼頭之間,正對著海面。就餐環境好,菜品適口,她的店成了島上最受歡迎的飯店。

幾年的時間,這家店從最開始的一個小門臉,擴大到了現在的三個門面。

對豔豔來說,潿洲島是第二故鄉。

她說:“上島的第一天,我就愛上了這裡的一切。”

雖然生意忙的時候,她無暇去欣賞島嶼的風景,但每每想到辛苦過後,出門就能看見大海,她的心裡就舒爽起來。

最近,豔豔最關注的事情是辣椒的價格。島上的物產無法自足,像這種有調味作用的食材,幾乎都要仰賴陸地供給。在北海的市場裡,辣椒可能並不算昂貴,可添上運輸和人力成本之後,價格卻常常令她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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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豔炒菜不能沒有辣椒。/圖蟲

但她又不能放棄辣椒,店裡的招牌菜香蕉豬回鍋肉、香爆花甲都離不開它。不只是豔豔家,整個潿洲島都離不開辣椒。

有心的遊客在做攻略時會發現,這座島上的餐館七八成都是川菜系。

這樣的局面同樣也是歷史所造就的。20世紀90年代,北海大力開發房地產,吸引了大量的外來人口。雲、貴、川等西南地區的人,偏愛到這裡做生意,以至於那個時期還有“十萬川軍下北海”的說法。

一旦形成聚落,口味也自然跟著改變了,更何況,攻下餐桌的是帶著江湖意氣又讓人垂涎的川菜。

最初,潿洲島是海鮮與川菜分庭抗禮,到了現在,“融合”成了二者共贏的不二法門。

和口味相融一樣,豔豔說,本地人對她這樣的外來人,也有一種很矛盾的態度:“他們需要我們拉動島上的經濟,但一旦我們錢掙得多了,就會有人眼紅,有時候還會故意搞破壞。”雖然菜式在島上已經實現了共生,但對於生活在此的人們來說,還有更長的一段路要走。

褒貶不一的旅行目的地

豔豔和阿興的身份,實際上介於外來人與本地人之間。對這座以旅遊著稱的島來說,遊人才是真正的外來者。

“潿洲島景區”公佈的最新官方資料顯示,

2022年春節假期,潿洲島共接待遊客約1.65萬人次,其中省外的遊客佔比92.8%,足見它對外部人的吸引力。

在民宿老闆的建議下,登島者通常會選取雷同的路線開始遊覽。喜歡人文的,直接導航去兩座教堂;想感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的,一般會徑直前往鱷魚山景區。

嚮導的心裡很明晰,這些人不管去哪兒,最後都殊途同歸——“朋友圈”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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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潿洲島。/ 圖蟲

在潿洲島上,每一個景區承載的都是歷史。教堂記錄著島嶼近代的興衰,而鱷魚山的海蝕崖則展示了數萬年以來,潮水與火焰的激烈碰撞。但遊客在把它們定格在取景框內之後,似乎就找不到什麼能激發起勃勃興致的東西了。

於他們而言,島上的風景也只餘下無垠的海洋。

於是,很多在島上停留過久的人,會覺得潿洲島的美麗乏善可陳,“不過是個被營銷出來的景點”。在旅行軟體裡,他們果斷地標記上了“差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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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潿洲島的海景也不值得冒著踩坑的險。/小紅書截圖

帶來不愉悅的,還有島上的一些“潛規則”。

比如,在島民的家門前停電動車,要被收5元的看車費。而在海鮮市場,人們也總有被“敲竹槓”的感覺——本身就無法辨清食材品質的良莠,這下連秤也被做了一些手腳。

雖然如此,鍾情潿洲島的還是大有人在。每年都會有許多機構在潿洲島開展義工活動,報名的人數始終居高不下。作為散客出行的文藝青年、疲憊的上班族,也都願意將這裡視作理想的生活之地。

抵達島上,他們好像永遠不會厭倦。在標註出的景點之外,人們走進香蕉林、農田、野海灘,對那些未知的場域發起了探索,對他們來說,這也是島嶼的樂趣所在。

當島嶼從原住民的棲身之所變成更多人趨之若鶩的旅行終點時,它的命運也就和大多景區變得一樣了。有多少人熱愛它、褒獎它,也就會有多少人批評它,甚至詆譭它。

在人們的評判和討論中,潿洲島有很多重面孔,它時而枯燥,時而熱鬧,它予人歡欣,也偶爾會給外來人添堵。

不過,等穹頂變為絳紫色,夜幕全部拉下,一切就都重歸安寧了。闃寂無人的沙灘上,沒有城市裡多見的光汙染,眼前只有令人感到茫然的一片漆黑,耳邊也只剩下了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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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歸於平靜的潿洲島很美。/圖蟲

等夜再深一點,店鋪全部關張,騎上電動車,穿行在香蕉林裡,任憑是誰,都會不自覺地慨嘆:“一直騎下去,好像真的可以通向自由。”

那一刻,島上的月亮跟著人向前。幸運的話,沒準還能看到幾顆孤星。

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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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於《新週刊》607期

原文標題

《異鄉人的潿洲島》

TAG: 島上圖蟲阿興島民民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