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土地人物圖—— 絲綢之路上的中國式寫真

陸上絲路的“孤本”

2018年春節聯歡晚會上,一幅名為《絲路山水地圖》的長卷驚豔亮相。它以中國青綠山水的形式,描繪了明代中葉陸上絲綢之路的遼闊地域,被媒體和觀眾形容為“曠世奇珍”。

這幅地圖的原名叫做《蒙古山水地圖》,大約在上個世紀30年代流出國外,此後一直收藏在日本著名收藏機構藤井有鄰館中,秘不示人。直到2000年,才由中國收藏家斥巨資購回國內。此後,幾經週轉,又於2017年被捐贈給故宮博物院。

《蒙古山水地圖》的迴歸,填補了中國古地圖的一個巨大空白。

舉世公認,中國是陸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也對經由這條路線形成的東西方文化的交融,做出了巨大貢獻,不過令人驚訝的是,在清末之前,卻幾乎沒有表現陸上絲綢之路的古地圖。

唯一的例外,就是明中葉繪製的《西域土地人物圖》系列。僅目前瞭解,這個系列至少存在三個繪本和兩個刻本,《蒙古山水地圖》正是其中之一。不同版本讓人眼花繚亂,名稱、繪製方法和細節上均有種種差異,但繪製範圍和主題內容則相當近似。不過大名鼎鼎的《蒙古山水地圖》,在名稱、繪製年代等方面尚存諸多爭議,而且繪製內容也僅從嘉峪關到“天方”(今沙烏地阿拉伯麥加)。其他幾幅地圖,則向西延伸至魯迷城(今土耳其伊斯坦布林),幾乎涵蓋了陸上絲綢之路的全部範圍。其中,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彩繪本《西域土地人物圖》,無論是從內容還是製作的精良程度上,都尤為珍貴。以下所討論的《西域土地人物圖》,皆指此圖。

三個繪本

1、原藏於日本藤井友鄰館,近年購回中國的《蒙古山水地圖》

2、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彩繪本《甘肅鎮戰守圖略》所附的《西域土地人物圖》

3、義大利地理學家會藏《甘肅全鎮圖冊》中的《西域諸國圖》

兩個刻本

1、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馬理主編的《陝西通志》中的《西域土地人物圖》

2、明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成書的《陝西四鎮圖說》中的《西域圖略》

(圖1)

(圖2)

異域殊俗與漢人移民

《西域土地人物圖》與《蒙古山水地圖》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前者多了大量人物風俗的描繪。比如圖中,能夠看到纏頭的回回、輦帳中接受跪拜的貴族,方形、橢圓形等形態各異的城鎮,等等,展現了以穆斯林為主的西域族群格局。不過,絲路上也不乏“漢元素”,比如一些以中文命名的城鎮,如沙家城等,(圖2)中的“天方”,是對伊斯蘭教發源地麥加的中文稱呼。圖1中則有兩個“俱漢兒人”的城市,提示這裡乃西遷漢人後代的聚居區,展現出絲路上東西方的雙向交流和互動。

陸上的“漢兒人”

若比較《蒙古山水地圖》和《西域土地人物圖》,會發現前者非常中國風,用得是青綠山水的表現形式,而後者則頗有些異域氣息。這或許歸功於上面大量點綴的人物和動物。畫中人物衣冠服飾和形象多種多樣,或騎馬疾駛,或手牽駱駝,或在耕種田地,或席地而坐,甚至有的牽著一頭獅子……總體來講,是以穆斯林為主的中亞、西亞族群。不過若仔細觀察,圖中若干城市的名字旁,卻多了一行字,提示那裡住著特殊的居民—一漢人。

怯迷城(今伊朗克爾曼)“外有四族蕃漢”,文谷魯城(今約旦安曼西南)、撒黑四寨(今敘利亞阿勒頗東北的撒黑)、菲即城(今土耳其小亞一帶)、魯迷城(今土耳其伊斯坦布林)“俱漢兒人”。

當然,我們很難相信,堂堂奧斯曼土耳其的首都魯迷城都是“漢兒人”。不過若結合附在此圖後面、類似於圖說的《西域土地人物略》,則會得到更精準的說法:“有纏頭回回及漢兒人,有通事。”可見,圖中標註或許是筆誤。文谷魯城在《人物略》中則是“俱漢兒人,蓬頭帶(戴)帽兒,種旱田”,補充了關於土地風俗的資訊。

所以,綜合《西域土地人物圖》及其圖說《西域土地人物略》,我們可以勾勒出一個有趣的畫面:在魯迷等外國城市中,居住著大量的漢人,他們有的是單一民族聚居,也有的與當地穆斯林雜居。不過,這些漢入從何而來,又因何而來,圖文中均找不到更多的線索。對此,學者席會東曾結合其他文獻,作出過推測。

首先是在明萬曆的《肅鎮華夷志》等文獻中,曾提到一件邊境漢人西逃的往事。事件發生地在威遠城(今甘肅省酒泉市金塔縣航天鎮)。明洪武年間,朝廷曾在河西走廊一帶設威遠衛等衛所,用來防禦北方韃靼人,屯田戰守,兼理地方。威遠城正是威遠衛的治所。

不過到了永樂年間,這裡的漢人卻因誤了農時稅期,擔心政府追究,而選擇遠遁西域。儘管明廷曾設旗招撫,但效果甚微。威遠衛終因人口流失而遭到裁撤,併入鎮夷千戶所。

離鄉去國的漢人究竟到了哪裡?《肅鎮華夷志》又道:“威遠漢人,今在魯迷地方。穿衣戴帽與夷不同,衣制同中國。穿則襟治於背後,網巾同漢人;戴則懸圈於額前。養食豬犬。與回夷處,多不同俗。”

無論是“魯迷”,還是“衣制同中國”,都與《西域土地人物圖》及圖說中的資訊吻合。所以那些居住在“魯迷”等地的“漢兒人”,很可能就是從中國河西走廊一帶的威遠城遷移過去的漢人後代。他們依舊穿著故國的服飾,戴著故國的帽子,畜養並食用豬肉,與當地穆斯林風俗迥異。這或許就是絲綢之路上一部分“漢兒人”的來源。

除了漢人聚落和穆漢雜居地外,點綴於絲路上的城市名字,也不乏“漢元素”。這些名字大多是當地民族語言的中文音譯,但也有部分名字,是用漢字表意的,比如石城兒、天方國、巡檢司、沙家城等,彰顯著明朝中原地區與西域的密切交流。

於是,在這幅以穆斯林為主、多元族群雜居的絲路畫卷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異域殊俗,也是有趣的互動交流,是一種東西方間的雙向交流。

西域土地人物圖—— 絲綢之路上的中國式寫真

(圖3)

(圖4)

(圖5)

虛實結合的絲路建築

《西域土地人物圖》中的建築表現形式,虛實結合。比如(圖3)中的明朝嘉峪關,描繪為中國經典的關樓樣式,與現實情況相距不遠。而(圖4)中的望日樓和(圖5)中的馬兒黑納,這兩個中亞建築,卻被畫成中式。望日樓是帖木兒帝國撒馬兒罕城東北郊的兀魯伯天文臺,據文獻記載,乃是—座三層圓形建築物,是當時伊斯蘭地區最好的天文臺之一,與圖中的漢式建築完全不同。

兀魯伯天文臺是漢式建築?

除了點綴其中風情各異的人物外,《西域土地人物圖》上的城市聚落也十分豐富,其地域範圍涵蓋了中國、烏茲別克、阿富汗、伊朗、伊拉克、黎巴嫩、阿曼、沙烏地阿拉伯、敘利亞、埃及、土耳其等亞、非、歐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其表現區域和表現內容均超出了絕大部分存世明代文字文獻的記載。

圖中絲綢之路沿線聚落的相對位置,與實際情況基本符合,在古代中國的域外地圖中十分難得。不過若仔細觀察圖中的建築形式,卻有些令人疑惑。比如圖中有大量類似於廡殿頂式的建築符號,這顯然是漢地的建築。《蒙古山水地圖》上更為突出,其對城池、關隘的表現,完全是中國式的。

最典型的是撒馬爾罕北側的“望日樓”。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彩繪本的《西域土地人物圖》中,它被表現為紅色的有著中國式屋頂的高臺建築,而在《蒙古山水地圖》中,則徹底變成中國式的樓閣建築。

但所謂的“望日樓”,實際上是被稱為“兀魯伯天文臺”的天文觀測建築。它的建造者,是帖木爾帝國建立人帖木爾大帝的孫子,著名天文學家、撒馬爾罕的統治者兀魯伯,建造時間大約在1428年至1429年。

這是當時中亞最大的天文臺。據記載,它是一座三層圓形建築物,建有長達40米的

大理石六分儀和水平度盤,用於天文測量。藉由這套當時伊斯蘭世界先進的天文裝置,兀魯伯重新確定了古希臘學者托勒密記錄的大多數星辰的位置,由此形成的資料,在此後大約兩個世紀中產生了重要影響。

因此,圖中這個有著中國式屋頂的高臺建築,其形象與真實的兀魯伯天文臺相去甚遠,應是根據想象繪製而成的。

這正是中國古代地圖的一個重要特點,即在對地理要素的相對位置進行寫實性的描繪之外,在地理要素的呈現形式上,則會根據需要進行“想象”,可謂虛實結合。

這樣“虛實結合”的地圖,在今人看來或許不夠科學。不過它以傳統特有的表現形式,彰顯著明代中後期中國人對於域外濃厚的興趣及豐富的知識。而當那位無名畫師繪下這幅長卷之際,西方的地理大發現早已在轟轟烈烈的展開之中,世界正快馬加鞭地進入海洋時代。於是這幅地圖,也成為那條輝煌了兩千年的陸上絲綢之路的最後寫照。

西域土地人物圖—— 絲綢之路上的中國式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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