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麻市街

消失的麻市街

麻市街

黃鳥|文

除了睡覺,這條街都是醒著的。醒著的時候,它永遠喧鬧,從晝到夜,一條街道像是被點燃的炮仗一刻不停地發出爆裂之聲。

街道兩邊是店鋪,要略低於路面,像矮了半截一樣卑微地站在旁邊。但即使它們與路面站在一個平面上,也不會露出自信的模樣。它們太破舊了。許多店鋪都是夯土結構,牆面零零落落,下雨後拖泥帶水。青瓦已不能規整地鋪在屋頂,若干年的風雨使它們有些移位,似乎全部朝下俯衝。屋簷上方那幾片瓦歪歪斜斜地掛著,將落未落的狀態讓人心驚和傷感。走在街道上,那些低矮的房子像歪瓜裂棗般散落兩側,裡面幽暗森然,似乎馬上就會鑽出來一個女巫。

這條街叫麻市街,位於溫江,它與楊柳河毗鄰。溫江古稱“柳城”,向來被譽為天府之國的天府。相傳古魚鳧王都就在這裡。當然我們都習慣把它與郫縣相提而論,所謂“金溫江,銀郫縣”嘛。楊柳河是溫江一條非常美麗的河,婀娜多姿,顧盼生輝,那時許多情侶茶餘飯後都會在這裡走走停停。民國時期的《溫江區志》裡記載:“自全集鄉西北境至雙合橋,流經八十餘里,自大船灘以下可行小船,載重五千斤”。可見楊柳河除了締造浪漫,還是溫江非常重要的水上交通樞紐。所以對於溫江而言,楊柳河就像一條溫柔的絲帶纏在腰上,而旁邊卻極不合適地出現了一條深色瘢痕。是的,這就是麻市街。

麻市街這個名字與旁邊的楊柳河比起來,簡直不倫不類。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的人腦海裡也許會呈現出一幅畫面:一條佈滿坑窪的街道,兩邊全是掛滿麻紗布的破舊店鋪。風吹來,那些紗布幽靈般飄動,像是靈幡一樣,像在招魂。然而麻市街並沒有掛滿麻紗布,甚至根本就沒有這些布在售賣。

在這條街上有一所大學,前身是四川交通技術學院的老校區,後來被四川教育學院租賃來作為過渡,因為新校區正在溫江有名的大學城修建。凡是有學校的地方,商業往往發達。那些學生才不管什麼名字好不好聽,只要這條街能滿足他們的生活和娛樂就行了。

那時我就在這所學校讀書,逛麻市街成為日常習慣。這條街也就兩百多米長,兩邊的店鋪捱得緊緊湊湊,沒有一個空間被浪費。飯館、鮮花店、髮廊、網咖、小吃店、飾品店、小超市、服裝店等等都擁擠而合理地出現在街上。當然我們最喜歡的還是吃。在印象中,麻市街的餐飲店很多,不講究裝修,整體蓬頭垢面。灶臺都安在門口的一側,旁邊是玻璃櫥窗,上面佈滿油汙。沒有選單,要吃什麼就透過渾濁不清的玻璃去現場挑選。炒菜的鍋端坐在灶上,發出極端黑亮的光澤,彷彿它已經用了上百年,世間所有的美味都出自於此。在飯點時,整條麻市街油煙四溢,從街上走過要嗆得你一路咳嗽。耳邊充盈著鍋勺碰撞的聲音,讓人飢腸轆轆。那些民間廚師顛勺的手藝一點也不遜色於酒店裡的大廚,從店子旁邊經過,穿著背心的胖師傅用粗壯的手臂把鐵鍋顛起,灶膛裡的火就像大紅花突然綻放,讓人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熱烈。這時你走出了麻市街,會聞到自己身上一股油煙味,好像剛從狹窄的後廚裡逃了出來。這就是正兒八經的人間煙火氣,在這條叫麻市街的地方,它被演繹得出神入化,活色生香。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家麵館。叫怪味麵館。店堂很寬,但總是很幽暗。幾隻燈泡慘淡地點著,吃麵的人毫不在意。來這裡不是為了享受舒適,而是為了口腹之慾。是夫妻倆經營的店子,他們年齡四五十左右。麵館很傳統,品種頗豐,除開調料,臊子盆擺滿了一個檯面。老闆娘打料,手從各個瓷碗裡輕快掠過,那把小勺子像是點水的蜻蜓。老闆煮麵。他戴著一副眼鏡,鏡腿後面繫著一根麻繩纏在後腦勺。面在鍋裡翻滾,他用一雙長長的竹筷子迅速攪動麵條,頃刻之間麵條被夾在竹編漏勺裡濾水。漏勺經年累月的使用後顯出黑褐色,這是一家老麵館的標誌。我和幾個要好的同學經常來這裡,就衝味美價廉。一次老闆說,這個檯面還是太窄了,不然我還想增加二十幾種味道呢。

麻市街一端毗鄰楊柳河,另一端挨著成都市五醫院,後來在那旁邊建起一個假日廣場。廣場裡有很多新修的店鋪,從外到內都容光煥發。那一年還舉辦了啤酒節,更是把這個新的商業圈推向了高潮。但是在一旁的麻市街呢,依然那麼陳舊,也許它已經自慚形穢了。

我到溫江讀書時是2004年,緊接著的幾年裡是中國房市蓬勃興盛的黃金時期,溫江自然不能落後。我從宿舍的窗子往楊柳河對岸看去,不知何時無數塔吊開始從大地上升起,挖掘機日夜轟鳴,大批建築工人開始湧向這座城市。溫江正開始邁上一個新的臺階。但對於麻市街而言,似乎時間靜止了,街道外的喧囂與它裡面的喧鬧是不一樣。它依舊保持著煙火氣,世俗氣,似乎是城市整體發展旋律中的一個灰色音符。

畢業後我只回過一次溫江,專門到麻市街看看。麻市街的街名還在,被寫在嶄新的路牌上。老建築全部消失了,彷彿一夜之間被風颳走,取而代之的是那些統一規格的現代門面。我急忙去尋找那家叫怪味麵館的店子,找到了,就隱藏在那些門面裡。店子裡很亮堂,桌子上鋪了桌布,我有點不習慣了。依然是夫妻二人,我走進去要了一碗麵,他們煮麵一切如故,好像仍在那間幽暗的店鋪裡。我說自己曾經是前面學校的學生,以前經常在這裡吃麵。他們當然不記得了。聊起這些新修的鋪子,他們都覺得不錯,只是太新了。對於麻市街的老街坊而言,世代居住的房子消失了,在原址上拔地而起房子太新了,住在裡面就像生活在別處。

我知道今天的麻市街一定又有新的變化,但我筆下的麻市街只會是那些低矮幽暗且充滿煙火氣的街道,而一群學生正從街道上悠閒地走過來,又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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