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冬奧會的“起點”,一家消失的滑雪場|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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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哲按:

冬奧會現在正在北京和張家口如火如荼地舉行中,這也是中國承辦的第一屆冬季奧運會。

自從 2015 年,北京成功申辦冬奧會以來,截止到 2021年 10 月,全國冰雪運動的參與人數已經達到了 3 億人。

尤其是滑雪,這項在歐洲、北美已經家喻戶曉的運動,慢慢開始在中國年輕人中流行起來。

而就在本次冬奧會滑雪比賽的承辦地,被稱為「雪國」的張家口崇禮,26 年前,當地人還對滑雪一無所知。你在崇禮找不到一家滑雪場,更看不見一個滑雪的人。

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就是今天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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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滑雪」

武馬

:我叫武馬,北京人,從事紀錄片工作。

小的時候感覺下雪比現在多。我們那時候一下雪,小夥伴就約好了去天壇打雪仗,能一直打到天黑,打到裡面衣服全是汗,外面是那種雪化了結的冰碴子。

我印象裡,最早是從外國的電影還有廣告裡接觸到的滑雪。我當時有個在瑞士學音樂的表哥,他是個運動達人。當時他給我寄過一張照片還有一頂滑雪的帽子。

照片上他滑雪的動作特別瀟灑,拐彎的時候甩出一個漂亮的弧線,濺起雪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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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5 年,007 電影《雷霆殺機》中出現的滑雪場景

那個時候的中國人,特別是東三省以外中低緯度地區的,根本不知道滑雪是什麼,它對我們來講是一個非常遙遠和神秘的運動。

1997 年的冬天,我在晚報上看到一個豆腐塊大小的廣告,「去大自然中體驗滑雪吧!」標註的是塞北滑雪場。

我當時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也不曉得滑雪到底要怎麼滑,反正我心裡想的是王朔那句話,「我們這輩子最怕的是什麼?不就是白活嗎?」

我說什麼都要體驗一下。

武馬看到的這家塞北滑雪場,位於北京 240 公里外的河北省張家口市崇禮縣。

如果你要告訴崇禮當地的老鄉,在這個山路崎嶇的國家級貧困縣,26 年後,將會作為中國第一屆冬奧會承辦地之一,絕不會有人相信你。

而撬動著「雪國」命運齒輪的——是一個人如其名,頗有點兒傳奇色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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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家滑雪場

郭敬

:我姓郭,名敬,字大俠,今年 62 歲。我是崇禮第一家滑雪場——塞北滑雪場的創始人。

1996 年,我在廣西北海某企業任董事長,常有人來找我投資。突然有一天,有人向我推薦了河北張家口的一個滑雪專案,可以去考察考察。

那個年代,中國的滑雪場以天然雪為主,像亞布力、北大湖、長白山等等,基本都集中在吉林和黑龍江,自然資源決定了中國大部分地區沒有滑雪場。

張家口那個時候還是國家級貧困縣,之前因為中蘇關係緊張,一直作為戰備城市不對外開放。

所以,我第一次去崇禮的時候,沒太當真,就是去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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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敬

很巧的是,那次和我同行的,還有中國滑雪協會的單兆鑑處長,他也是中國滑雪元老級的人物。1957 年,在他 19 歲的時候成為中國第一個滑雪冠軍。同時,單老也是冬奧會崇禮滑雪場選址以及論證工作的專家之一。

單老師他們一直想在北京周邊找適合滑雪的地方。我一路上聽他說了很多,對滑雪有了個初步認識——想象裡大概像《林海雪原》裡楊子榮一樣,拄著兩根棍兒在雪地上滑行。

第一次到崇禮,那地方是真窮啊,基本沒有幾棟像樣的樓,馬路只有一條,連紅綠燈都沒有。他們就帶著我們滿山轉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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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崇禮山脈,塞北滑雪場就在山谷中

那會兒剛 9 月,崇禮已經有北京深秋的感覺了,白樺林、落葉松開始泛黃。到山上轉了一圈兒,單老師一直在跟我說,這兒山坡的坡度緩,植被還多,水系豐富;冬季常有降雪,存雪時間還特別長,非常適合開發滑雪場。而且投資不會很大,如果真要幹,滑雪協會也願意支援。

說實話我聽得懵懵懂懂,主要當時沒見著雪,回去以後也把這事兒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又過了幾個月,11 月底他們又來找我,說,「下雪了!」我想不可能啊,北京還零上 10 度呢。

我和介紹人開著輛老式的沃爾沃,往張家口去。我印象特別深,走到半路沒有路標了,我問他怎麼走,他說平時都是坐火車、大巴來的,不知道。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一種特殊的感覺——我在做一次未知的探索,連我的領路人都不知道路在哪裡,前面的「路」得有多艱難,多不可知。

我憑著感覺摸到了一條路,就走到了後來塞北滑雪場選址的地方:喜鵲梁。雪真大啊,十幾公分,已經沒到腳脖子了。我想想這事兒覺得挺神奇的,一衝動,決定滑雪場可以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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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禮豐富的天然雪資源

雪季眼瞅著就到,得抓緊時間趕快讓滑雪場亮相。

我當時一咬牙拿出了十幾萬,單處長那邊又提供了 100 副二手的雪具和 20 身滑雪服。

我想用最原始的方式讓人們能找到一種和自然親近的感覺,所以簡單砍了一些樹,既沒用造雪裝置,也沒有壓雪機,弄了幾條雪道。其實雪道的意義不大,因為樹根都沒除掉。

不過好在是天然雪,哪裡有雪就去哪裡滑,沒什麼限制。

另外我就地取材,用白樺木設計了兩個六邊形的白樺木屋,他們後來總說像蒙古包似的,用來做雪具房和休憩場所。

外面零下二三十度,裡面攏上火,非常愜意舒適。

我從流行歌《我愛你,塞北的雪》裡取了「塞北」兩個字做滑雪場的名字,在 BP 機、報紙上做廣告,招募遊客。

於是,1997 年元旦,塞北滑雪場正式開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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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北滑雪場最初的白樺木雪具房:「蒙古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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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雪的野趣

武馬

:我是第一批去塞北的客人。

滑雪場通知我們星期六早上 6:30 到北三環一個酒店集合。那個時候可不像現在有高速公路啊,整整開了 7 個多小時,下午 1 點才到崇禮。

車停在一個山樑上,大家下車看到一個很破舊的蒙古包,裡面堆著好多二手的滑雪板。蒙古包裡積雪橫流,挺髒的。

出來以後,有一輛麵包車停在外面,大家抱著自己的雪板擠上面包車,然後往山上開。有一個挺瘦小的中年人,大概五六十歲了,他自我介紹,「我叫趙石陸,是你們的教練,今天教大家來滑雪,歡迎你們來塞北!」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武警滑雪隊的總教練。

然後他特別熱情洋溢地說,「我給你們讀一首我寫的小詩,北國風光雪連天,冰雪健兒鬥志堅……」反正就是類似的順口溜。然後大夥兒戴著棉手套,啪啪啪鼓掌。

到了喜鵲樑上,周圍很多松樹,沒樹的地方有一條雪道。其實就是野雪,沒有人工修整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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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北早期的滑雪者

然後,趙教練開始教我們滑。大家滑下來後,再從山底給拉上去,然後再滑下來,就這麼一趟趟地,一直滑到天黑。

滑雪是個非常耗費體力的事情,因為你需要很大力氣控制雪板。大家下來以後都沒勁了,然後那個時候有一個山莊叫白樺山莊,是一個非常簡陋的小旅社,很多房間甚至沒有窗戶,大家熱熱乎乎吃了自助餐,就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又上山去滑,然後吃飯,下午坐大巴回北京了。實際上就滑兩個半天,吃三頓飯,住一個晚上。當時 1997 年,這一趟下來要 700 塊,說起來挺貴了。在那個時候絕對算一項高階的運動,雖然條件差點兒,但我每個月最少去兩次,因為滑雪太好玩了。

你站在山頂,風吹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林海雪原。從山頂滑下來那種多巴胺分泌的快感、速度感,風從耳邊吹過,那是一種特別好的感覺。

後來北京周邊開了很多人工雪場,我都去過。你站在山頂,只有眼前一條白白的雪道,周圍全是黃土,你只會覺得太人工了。但是去塞北,滿眼都是冰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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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海雪原般的滑雪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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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拓者們

郭敬

:1997 年,塞北的第一個雪季一直延續到了 3 月。當年有媒體來報道,標題就叫《明日是驚蟄》,描繪了在萬物復甦之際,塞北滑雪場還是白雪皚皚的非凡景象。

當然,除了優質的自然條件,在當時的塞北,你還能體驗到國家級別的滑雪培訓。

單老師秉持著自己對滑雪事業的熱愛,給我們介紹很多老教練員、老運動員。那個時候中國的滑雪專案還很落後,所以他們更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推動這個事業在大眾中發展。

武馬

:雖然我自己的水平比較差,但說起我那些教練來個個都很有名。比如武警滑雪總教練趙老師啊,中國滑雪史上第一個世界冠軍——郭丹丹,都曾經在塞北擔任教練。如果沒有他們,我覺得北京人不可能有機會接觸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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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北滑雪場專業的教練可能培養了中國第一批滑雪愛好者,後方是塞北著名的雪人賓館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年第一批滑雪的人,能不以苦為苦,還能感受到樂趣的人,基本上符合兩個條件:第一,他經濟條件還可以;第二,他心目中對未知,對冒險有嚮往。

後來我在塞北認識好多人,什麼業餘的賽車手啊、玩滑翔傘的啊、後來成為市民滑雪大賽冠軍的……他們中間有的人很有商業頭腦,覺得滑雪是個挺好的專案,於是在周邊開雪場、雪具店,帶動起了這個產業。

可以說,當年的塞北有點兒像黃埔軍校一期似的,培養出了好多對滑雪有熱愛的人,然後把這個運動推廣開了。

郭敬

:千禧年交接那兩年,是塞北最火的時候。我們還開過火車專列,一天能有 1000 多人,一晚上 250 個床位睡 350 多人的年代。

1999 年,北京的石京龍滑雪場開業了,它是第一個靠人造雪建設的滑雪場。

接著,人造雪雪場就全面鋪開了。和他們比起來,塞北從設施方方面面來講都有些落後了。

2003 年,崇禮的萬龍滑雪場建起來了,第一年投了 3000 萬,第二年投了 6000 萬,這個量級的投入,對塞北的衝擊就更大了。

萬龍滑雪場,是由好利來集團副總裁羅力投資建設的。羅力本來就是滑雪發燒友, 2002 年左右,他也經常去塞北滑雪。但當時塞北還沒有纜車,得排隊坐車上下雪道,羅力覺得太耗時間了,就給了雪場員工一筆錢,買了一輛車專門帶他上下山。

第二年正好遇上非典,羅力就坐著這輛車跑遍了整個崇禮,最終選址在了現在的萬龍。萬龍滑雪場迄今為止都是華北地區規模最大、配套設施最齊全的滑雪場。

這樣的小故事,現在說來只是崇禮滑雪產業裡一個耐人尋味的註腳。

事實上,從 2003 年開始,北京及周邊的滑雪產業開始興起,市內有人工造雪的石京龍、南山,佔據了交通便利的優勢;崇禮呢,又有河北體育局主持開發的長城嶺滑雪場;當然,還有雪道專業、居住設施豪華的萬龍。

對當時的郭靖和塞北來說,它們就好像是象群中的一隻螞蟻,得想各種辦法才能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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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拖牽索道後的塞北雪場又迎來了一個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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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俠與塞北黃昏

武馬

:郭敬這個人挺有意思。

我覺得他早年做生意應該挺成功的,但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看著可不像一個發達的生意人。他老穿一件挺舊的夾克,然後頭髮挺長,戴一個黑邊眼鏡,夾一個手包。老像包工頭那樣,跟在甲方後頭要賬。

但他特別務實,你想崇禮以前那麼窮一個地兒,不通水不通電,他在那兒修路,找政府幫忙,通了水電,最後弄出一個滑雪場,這得是多大的付出。

後來沒錢的時候,他曾給我打過電話,讓我想辦法把他郵票賣了,補上工程款。但我也沒幫上忙。

我覺得他是有這口「癮」,一個專案一定要堅持,一定要做成,他是這麼一個人。真從掙錢來講的話,這麼大投入幹別的事兒早成功了。

我後來工作忙了不怎麼去塞北滑雪了,就在我不去的這幾年,塞北有了很大的進展。他引進了義大利一個公司叫「多樂美地」,是世界上著名的索道裝置公司,他們合資了以後,塞北才開始有大型的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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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義大利多樂美地簽約儀式,左一是郭敬

郭敬

:2006 年和多樂美地合作,我們雙方都抱著很大的期望。我希望他們能讓老塞北改頭換面,藉著他們雪場的紅火,再上一個臺階。

結果最後,他們賠了一個多億,「落荒而逃」。而且逃的節點特別有意思,就在冬奧會即將公佈的前夕。

他們一味地追求現代化,當然中國第一條高速索道、一些好的修雪道理念都是他們引進的,但是對中國市場有盲目的自信,不適應中國的國情。

比如說,他們把雪具大廳修得非常小。這在歐洲是很正常的事,因為歐洲追求的是個性化,大家各自有熟悉的雪具店。但在中國不一樣,中國人追求的是氣派啊,一定要當著大家的面顯擺一下自己才好。他們非要找歐洲的感覺,但這裡也沒有多少人去過歐洲。

武馬

:我最後一次去塞北是三四年前,帶我女兒一起去的。

變化很大,白樺山莊已經沒有了,新修了一個酒店,掛著巨幅的廣告牌。和我印象中的塞北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當年的塞北,滑雪只是整體體驗中的一項,它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比如在大自然裡,你滑到山頂,看著遠處縣級、鄉級的公路上,偶爾開過一輛車,或者老鄉騎著摩托買年貨,一下就能讓你從原本的生活中脫離出來。

我去那兒還能見見朋友,和老郭聊聊天,嚐嚐農家的粉條燉肉。那都是美好的回憶。

所以現在我基本不怎麼滑雪了,人太多,折騰半天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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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馬和女兒在塞北滑雪

因為冬奧會的到來,崇禮的雪季一年比一年熱鬧。

2019 年底,「冬奧之路」京張高鐵通車,只需要 1 小時,就能到達崇禮。這趟高鐵上甚至專門設定了滑雪器材的放置區。

現在,張家口已經建成了 9 家滑雪場,每年冬季接待遊客近 300 萬人次。

2014 年,崇禮縣摘掉了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這個逐漸跟上發展腳步的小城,也在氣候上越來越和北京靠近。

沒有人會注意到,崇禮的天然雪越來越少了。就像同樣沒有人注意到,在新的雪季即將來臨時,只有山谷裡那間傳奇的塞北滑雪場還默默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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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禮地區的滑雪場地圖,已經不見塞北滑雪場的名字/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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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的滑雪場

郭敬

:對我來說,和義大利合作是塞北的最後一次機會。那時候我就已經意識到,在這樣一個經濟大潮——非理性消費的環境下,我和當初創業的理想已經越來越遠了。

後來虧損比較嚴重,我就暫時把塞北關了,只偶爾替多樂美地賣賣雪票,一直到 2013 年。

這些年我在全國做旅遊策劃,把欠款慢慢都還上了。先讓老塞北沉睡吧,也許未來還會有它的時代。

武馬

:每一個東西從生到死都有周期。當更大的資本進入,更強勢的政府推進的時候,市場肯定會變化思路。但不論如何,即使塞北廢棄了,它的意義是不容否認的。

如果沒有當年的塞北,當年的老郭,沒有當年的單處長和郭丹丹這樣的教練熱情地推廣這項運動,今天的崇禮不可能有這麼多滑雪場的資源,甚至可以說不可能有在華北地區舉辦的冬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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