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湖文秀丨之十三:劉雲燕作品

陽湖文秀丨之十三:劉雲燕作品

作者簡介:劉雲燕,70後,平安人壽常州中心支公司武進平安代理人,常州市作家協會會員,《橫山文化》副主編。喜歡文學,文字偶見報刊。

夢中清明山

清明山,其實不高,這是我長大後才知的。小時總覺得她很高。

春天,山綠得滴油。坐在教室窗旁,一抬頭,就能見到她。傍晚,放學的鈴聲終於響了,收拾書包的動作總是那麼急促而歡快。我們幾個小夥伴,常是翻山回家。

沿著學校前面的小路,過座小橋,就到了清明山的腳下。山路是自然踩出的,兩邊樹木蔥蔥、雜草鬱郁。它們輕輕地搖著,搖來暖暖的風。雜草中,有尖尖的綠,鄉下孩子一眼就能認出,那是嫩嫩的茅針。春天裡,拔茅針永遠是那時的孩子們樂不思蜀的一件快事。只要有茅草的地方,孩子們的眼睛就會發光。誰先蹲下,那一小片地方就是誰的領地。那拔得最多、戰果斐然的人,臉上的得意是掩飾不住的。

春天的清明山是最大方的,春天的孩子也是最貪婪的。青青的茅草中,常會夾著一簇簇紫皮的野甘蔗。說是野甘蔗,其實與真正的甘蔗大相徑庭,只是些比茅針長得略高些的很細很軟的莖稈而已。但撕開薄薄的皮,脆脆地嚼在嘴裡,雖酸到皺眉,卻帶著清香甘甜,讓我們停不下嘴。

沒有補習班,沒有興趣班,那時的大人對娃們都是放養式的。山路上的孩子們,嘰嘰喳喳,輕快地如同山林中的小鳥,像要飛起。路過一座小房子,寂靜地安身在山路旁的一小塊平地上。孩子們有些累了,就在屋前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清脆的鳥鳴聲時不時地傳來,把山都叫靜了,大山也在傾聽……眼尖的孩子,突然發現了身旁“綠色”叢中那一顆顆血紅的果子,像立體的蓮花,飽滿誘人。咬一口,水潤而甘甜。那是清明山給孩子們的驚喜,它叫“莫茗籽”。

一番解渴解饞後,乏意頓消,繼續往上爬。行至不遠,又有小夥伴發現了新的驚喜,大夥雀躍而上。蹲在山路一側的林間坡地上,尖石、手與樹枝齊上,我們挖出了深埋在山土裡的野生“烏狗丸子”。黑褐色的莖塊,又醜又小,比小芋頭還小。帶回家放在飯鍋上蒸熟,剝皮細嚼,綿香甘糯,那可真是人間至味啊!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它卻神秘地消失在了清明山的懷裡,此後再無可尋……而那些遙遠年代中與小夥伴們在山坡上四處找尋挖掘隱藏深深的“烏狗丸子“的歡躍場景,則更像是一場夢。

大山用它的“饋贈”,把我們一路引到山頂。我見到了山下熟悉的村莊,我找尋著自家的那片屋頂;我也見到了山腳下那一畦畦的菜地,那裡有我家的菜地;還見到一條清澈的小河靜靜地從山腳淌過,一艘帶篷子的掛槳船剛好駛過,暮色中男人在河邊擔水,女人在河邊洗菜。

一轉身,見到了山頂那塊又高又平坦的巨石。爬上去,仰天而躺,山風輕拂,天人合一。起身探頭,石頭下方那個幽深巨大的山坑,在淺淺的暮色中更顯神秘。山坑有個美麗的名字——仙人潭,因坑底那一汪靜謐的仙人潭而得名。潭水綠綠的,與潭邊的綠草成一色;潭水靜靜的,靜得似一面綠鏡,倒映著天邊那一片火紅。幾條頑皮的小魚在彩色的水草間穿行,一不小心弄破了鏡面,漾出幾圈彩色鏡紋……潭邊的孩子們,帶著獵奇的心,圍著仙人潭,邊跳邊叫。在深不可測的坑底,仰頭望著仙人潭頂上那一小塊高遠的天空,如入人間仙境……直至人累了,天昏了,我們才沿著陡峭的坑路往上爬。

同伴的家就在山腳,而我卻要折返一段路,再過一座高橋,繞個大圈才到家。可是沒辦法,誰讓翻越春天的清明山的感覺那麼好呢!

清明山的豐饒,也饞了大人們。他們每天開採著她的寶藏,漸漸“摧殘”著她的軀體,把她變成建築物的軀體。後來,我們也小學畢業了,去了鎮上的初中,並且用腳踏車代替了步行上學。而清明山則漸漸像雪人融化般地在變矮、變形……巨石沒了,山頂沒了,當然仙人潭也沒了,連下山的坡也沒了,只剩下了一堵駭人的懸崖。

而對於後來的孩子們,關於清明山,則變成了我們口中的故事與他們眼裡的羨慕。茅針,莫茗籽,野甘蔗,烏狗丸子,仙人潭……還有那些無拘與無束,只是我們的童年,我們那放飛的童年,夢中的童年。後來的後來,揣著懷念,我又去爬了幾次清明山,欲找當年,卻了無蹤影,唯剩無盡惆悵。好在炮聲終於停了。山的殘面,也覆滿了綠色。

清明山,已永遠只在我夢中。

吃肉的記憶

清晨,沿著三四月間的田埂,母親在前,我在後。順手摘一段麥管,吹起清脆的麥哨,哨聲歡快地飄在空曠的麥田上,一如我此時心情,因為今天母親帶著我去街上斬肉。哨聲飄了一條村巷,接著又飄進了一條長長的衚衕,衚衕的盡頭,便是老街。

窄窄的石板街東西延伸著,人群擁擠。街中心十字路口有一家肉店,全鄉唯一的一家肉店。母親把我安置在那長長的買肉隊伍中後,就去買別的東西了。所謂肉店,對外只有一個高高的小視窗,後面人根本見不到肉,像是生怕有人偷肉似的。不斷會有有關係的人插隊,隊伍總在原地不前。當賣肉的人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神情遞出一塊五花肉或肋條肉時,顧客轉身間眼睛都是發亮的。終於我也拎到了一塊比較便宜的五花肉,興奮地擠出隊伍,母親此時早已買好東西來找我了。

到家,正好做飯。沒我啥事了,我便站在灶臺旁,使勁吸著那飄出的白煮肉的香氣,趁大人不注意,飛速揭蓋撕下一縷瘦肉,偷偷嚼著,好香啊!煮至差不多時,母親撈出整塊肉,在刀砧板上細細切……此時,切好的白肉紅燒,那是不變的主題。加入米酒、醬油、白糖等慢慢收汁,馥郁的香氣,溢滿了半個村莊。那香氣,彷彿足以治癒世間一切的傷痛。

終於等到開飯了,看著那碗濃油赤醬的紅燒肉,筷子忍不住一下伸去……“第一筷就吃肉啊!”耳邊傳來父親一聲低喝,嚇得趕緊收回筷子,先夾一筷蔬菜。當紅燒肉終於嚼在嘴裡、鮮香肥甜時,忍不住又伸筷……“一頓吃一塊麼好了活,全吃光啊?下頓不要吃啦?”又是一聲低喝,嚇得我再也不敢看向那碗肉。從此,那一塊肉,每次我只抿一下,又放回碗頭,捨不得下口。飯畢,便捏著那塊抿得乾乾淨淨的紅燒肉,出去與小夥伴們一起玩,邊玩邊一縷一縷撕著慢慢品嚐,於是舌尖便有了千絲萬縷的美味。

但是,這種隱痛,總會於每年冬天的某個深夜,於睡意惺忪間,被溫柔而幸福地撫慰。“快!快起來吃飯!”冬夜沉睡時,母親急促的喚聲在耳畔響起。一睜眼,母親笑眯眯地端著一碗紅紅的飯正站在床頭。原來,這是生產隊給開夜工輾稻穀的大夥兒燒的半夜餐。母親盛上一碗吃剩的大鍋飯,澆上吃剩的紅燒肉汁一拌,偷偷端了回來。記得很清,碗頭並沒一塊肉,只有那飯粒間的肉汁,但那份鮮香卻無以復加、蕩氣迴腸,足以解開我一年的紅燒肉情結,且可以大口地吃,不用再顧忌第幾口。遺憾的是往後經年,空餘懷念,世間再也找不到一位高廚能做出那碗紅燒肉汁拌飯!

時光匆匆,車輪滾滾。在吃肉與饞肉的交替中,老街搬到了新街,新街又搬到了更新的街;一家公家肉店,變成了多個私人肉攤,又變成了超市連鎖肉攤;一斤豬肉從七毛四變成了二十幾元;我也從孩子變成了孩子她媽。走到街市或超市,肉品豐富,一覽無遺,也不需再看賣肉人的臉色。家中的廚房裡,也開始三天兩頭地飄著紅燒肉的香氣,似乎要報那“一肉之仇”。清炒、紅燒、燉湯……我看著正在大口吃紅燒肉的女兒,說道:“多吃點!媽媽小時候若夾起第二塊肉時,你外公的眼睛立刻會瞪得像銅鈴那麼大,然後喝聲道,‘還吃啊’!”女兒停下筷子,也瞪大了眼睛:還有這樣的事?我笑而不語。女兒忽然用同情的目光注視著我,似乎已明白。但其實她母親的那塊紅燒肉後面,除了痛,也有過瞬間的滿足,還有著那比較純粹而實在的豬肉香。

2020年,女兒暑期沒能回,一直被封閉在大學校園中。久了,她開始饞家中的紅燒肉,我便上街斬了豬腿肉,做了一大碗濃香四溢的紅燒肉馬上寄去了。女兒收到後,與來自外地的宿友們一齊分享,都贊好吃。夜自修完後,她與舍友沒忍住,竟把中午剩下的全解決了。

忽然有種錯覺:女兒的半夜歡吃肉,是否有些如我當年半夜歡吃母親端上樓的那碗肉汁澆飯。所不同的是,她的碗裡有肉,我那時的碗裡只有肉汁。

藏在青草裡的秘密往事

河邊,荒地上,那些鬱郁的草啊,多少年來,只要一見到它們,我仍會條件反射般地眼睛發亮出神:多好的草啊!又可以裝上滿滿一大籃了!年少時,我割過江南春夏裡各種的草,雖然我只叫得出“攀畦藤”與“黃狗囉囉”這兩種草的名字。那割得只剩草茬的大地上,只需春風拂上幾日,又是鬱鬱蔥蔥。秋冬時,青草漸黃,我見到山羊無望地望著那隻空空的草籃。當然,第二年春天,大地又會泛起新綠。

記不清從哪一天起,父母突然鄭重地把一隻大大的草籃交於我:“每天一放學幫著去割草啊!”從此,小房子裡的兩隻山羊、三隻兔子,就每天等著我割草歸來。於是放學一到家,書包一扔,開鍋開櫥,先吃上一大碗飯點心。邊吃邊往外走。飯畢挎上大草籃,拎上鐮刀,喚上華、杏、靜、芳等小夥伴,一干人等便說笑著出發了。

到了野外,我們開始地毯式搜草割草。每見到一片茂草,小夥伴們就歡呼而上搶割。青草帶著清香,很好聞。力氣大的小夥伴,總是割得又快又多,大家暗中較勁。草籃若裝得不滿,就意味著回去沒法交差,甚至捱罵。但“狡黠”的我們會把籃中青草抖虛,再在籃口處堆放雙排草,直至堆到草籃的挎手處只容塞下一臂,製造“滿載而歸”的假象去父母處邀功。

夏天,家鄉的雞籠山山坡上,爬滿了紫綠色的山芋藤蔓。當挎著籃子晃到半坡時,往往是誘惑難擋。草籃扔到一邊,挖山芋,壘灶,撿柴,點火。當扒出烤熟的山芋,剝開大塊朵頤時,那份細糯香甜,總讓人顧不上滿唇的焦黑與燙麻的舌頭,香氣瀰漫在山腰。那年夏天,不知誰在河邊種了一大片“白小娘瓜”,滾了一地。清寡空乏的胃,如何能抵擋得了這赤裸裸的誘惑啊!紛紛跳進瓜地,摘上幾個藏進草籃。誰知被住在對岸的主人發現了,大喝而追來。我們趕緊順河一溜煙地跑,再過橋。沒等瓜主上橋攔截,我們已下橋,拐彎,跑進我家,甩掉了尾巴!然後是井邊打水、洗瓜、吃瓜,哈哈大笑,興奮而刺激。後來我才明白,瓜主應該只是佯裝追趕,嚇跑我們而已,吃就吃幾個吧!

割草不止是個力氣活兒,也是個“危險活兒”。茂盛的草葉常常遮住了手,一刀揮下,常常是一下子砍到手指,現出長長的一道傷口,鮮血直流,疼得掉淚。用手背擦乾淚,小夥伴們用草葉與草藤幫我包紮好傷口,不是太嚴重我就繼續割。抬頭,夜色已沉,遠處村莊炊煙縷縷。低頭,草籃未滿,不敢回去。那一刻心底也會漫上一股委屈。

雖然我們有時會因為貪玩而偷懶架空草籃,但多數時我們的草籃是貨真價實的。夏天的傍晚,我們從很遠的荒郊,挎著沉甸甸的籃子往家趕,天越走越黑。那一籃子的分量已遠遠超出了我的承受力,硬硬的竹條編的挎手壓在瘦小而裸露的手臂上,彷彿直接壓在了骨頭上,“吱呀吱呀”地響著,挎手都被墜得變了形,那股鑽骨的疼讓我感覺手臂快要斷了。實在受不了時,便換個手臂,或半路放下歇上幾秒,手臂上立現一道麻花般深深的紅印子。終於到了村口,一塊塊放著鍋碗的門板已擱門前的場地上,父母正等著我們歸來。我們雄糾糾氣昂昂地走過一塊塊門板,耳邊飄來大人們的表揚:“瞧這些孩子,真勤快!”但其實,這裡個秘密,我們也是故意磨蹭晚一點到家的,但那沉甸甸的草籃是真的。而我每次忍著鑽骨的疼,也許也只是為了大人們那一聲認可,還有那幾只已有感情的山羊和兔子。

所有這些藏在青草裡的秘密往事,父母們是從來不知的,我們的孩子也不知,它是獨屬於我們那一代人的記憶。快樂也好,苦累也罷,若干年後卻成了一顆顆閃亮的珍珠,散落在長長的人生之中,成為回憶……

糰子

歲月,溜過了,就成為了懷念。而懷念,只需要一種味道,就可以融化你我心中的堅冰,譬如那口香糯的糰子。

十月半那天,當老灶上的兩蒸籠糰子剛剛出籠時,我發了個朋友圈,一時間,點贊與垂涎的評論不斷。而我知道,其實是一些無法抹去的溫暖與記憶,驛動並融化了一顆顆心。

糰子,寓意團圓,是蘇南農村的一種民間美味,只是我一直不知它的出處。一般每年的十月半與過年時才會家家戶戶做糰子。陰曆十月半前,新糯米已妥妥地碾好,赤豆也已收進口袋,青菜蘿蔔也都已長壯實。於是,一場糯香、菜香與豆香的相逢大戲,便悄悄地拉開帷幕。

此時的街上碾粉店忙得不可開交,地上擱滿了一袋袋浸潤過的糯米,只等著上機碾粉。地裡青菜斬下,洗淨切碎;蘿蔔拔起,刷淨刨絲兒。秋天收上的紅豆,傍晚母親將它煮爛、捏碎,用紗布瀝出豆沙水,再沉澱一夜。翌日,倒去浮水,露出厚厚的豆沙。接著,豬油熬燙,入豆沙白糖,直至熬成滾燙均勻的豆沙稀,再冷卻,便成了黏稠的豆沙餡。偷嘗一口,那份瀰漫在絲滑細膩中的香甜瞬時將味蕾征服。

十月半那日,柴倉裡早已堆放滿男人們劈好的柴火,煤爐上炊子裡的水已響起。端午剩的粽葉已剪成片狀放在小盆,小盅裡紅棉(用食用紅粉調入水中,再放棉花進去洗水而成)已做好,青菜餡、蘿蔔餡、豆沙餡各就各位,空空的大竹匾靜靜等候。一切就緒,在這場那時家家戶戶年年上演的十月“大戲”裡,各位即將粉墨登場。

沸水注入盆中米粉,被母親飛速揉進米粉,最終揉成了溫熱的熟坯。摘出一個個坯子,暖和的糯米糰在母親手中揉圓、打圈、入餡,再揉圓。墊上粽葉,放入蒸籠,端入灶房。父親在柴倉裡熱水朝天地燒著火,母親算好時間,一會再去起蒸,點紅棉。出蒸時,熱氣瀰漫了雙眼,一家人圍灶享用,記憶裡時光溫馨,蒸汽裡是熱騰騰的日子。

年復一年,重複的打圓,重複的味道,重複的溫暖。漸漸,廚房裡似乎只剩下老人們的身影,孤獨而固執:上蒸、起蒸、點紅棉……出去的兒女掛念著這口,在家的父母又想送去這口。這口香糯,早已帶著溫情滴入人們骨髓,它是歲月的縮影,也是遊子的魂牽。而生活不易,需要美味與溫情。

我想,這也許算是“團”字的出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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