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美紀行
對於一個漢人而言，我們的歷史無非是三皇五帝之後，夏商周一代一朝擊鼓傳花，經唐越宋，穿明過清，一直流淌到今天，這就是我們漢人的歷史。
但如果是一個土家族人，他們審視中國的歷史，卻簡潔了很多。他們的歷史只有兩部分，大部分是有土司的的時候，剩下的就是沒有土司的時候。
6月13日到6月17日，我組織了一場“容美土司文化之旅”，自宜昌五峰縣開始，至恩施建始縣結束，縱貫了整個容美土司全境，在雲山滿路的旅行途中，我和同行的夥伴們，一起感受土司時代依舊殘存在這片土地上的歷史脈動。
13日出發，從宜昌東站下車，直接坐上租好的車輛，前往五峰白溢坪。沿途穿過五峰縣城漁洋關。在容美土司“改土歸流”之前，這裡是中原漢地控遏西南少數民族的的邊境咽喉。清初在這裡設立了巡檢司，屬於長陽縣。
容美土司官銜是宣慰司，手下還有椒山、石樑、五峰、水濜四個稍低一級的宣撫司以及一些更低等級的長官司。清代雍正十一年（1733年），五峰石樑末代長官司張彤砫叛離容美，率領屬民叩開漁洋關，繳納印信和戶籍版圖，拉開了容美土司“改土歸流”的序幕。選擇從這裡啟程，其意義也在於此。
過漁洋關往前走二十多里，漸漸便是上坡路，這裡常年雲霧籠罩。車前可見度不足五十米，路樹民舍在霧中影影綽綽，恍惚魅影。這裡便是百年關。明末清初，容美土司趁中原戰亂不休，大肆向內地開疆拓土，竟然把東部的邊境從菩提寨（長樂坪鎮荒口）東推到百年關這裡，侵佔了大量漢地，把土司統治推到極盛。
下了百年關的長坡，走出雲霧，山明林清，鳥聲繚亂，遠遠看遠處山谷裡飛雲跌宕、氣象萬千，路旁石壁，隨處是飛瀑流泉。禁錮城市中這麼久，到了這樣的美麗所在，覺得恰在淨土天堂。於是就寫了一首歪詩：
百年關
我腳步追隨行雲，
向山峰打聽幸福的下落。
雨下了一千年，
河水不犯井水，
丟下一截爛柯，
我到天庭去了！
到了下午四五點，從唐家河畔一座石橋東拐，沿著掛壁公路開始攀登石溢坪。自山腳仰瞻白溢坪，白雲繚繞，路險崖危，汽車行使其上，尤如登天，但云氣縱橫、天風浩蕩，其景色實在是人間賞心樂事。
白溢坪是“白魚坪”的訛音，遠古時期，河水切開巨巖，一分為二，形成兩個高大的石坪，隔漁泉河相望，當地傳說漁泉河中有紅白兩條魚躍起，化身為白魚坪和紅魚坪，都是長陽地界。
明朝天啟年間，容美土司以及屬下五峰、水濜、石樑等土司，違背朝廷“漢不入境，蠻不出峒”的禁令，紛紛越境購買和搶奪宜昌長陽的土地招租牟利，引發了漢土兩族的土地糾紛。清雍正三年（1665）八月，湖廣總督派多名地方官員和容美土司進行勘界，並將勘界結果刻成碑石，其中一面立在白溢坪漂水巖下。石碑之下為長陽縣界，石碑之上，為容美土司界限。
我沿著早已經荒廢的古道，撩開遮蔽道路的深草，一邊是千仞石壁，一邊是深不可測的危崖，苔痕碧綠，水聲震谷，給我帶路的嚮導在前面不斷用柴刀砍劈亂草雜枝，走了四十多分鐘，看見一條瀑布從山崖中吐出，終於到了漂水巖下，這裡就立著“漢土疆界碑”。
站在石碑面前，我仔細閱讀了碑文，深深感嘆歷史老人的神奇力量，如今清朝和容美土司都完全消失了，土家族也日漸融入了漢族的汪洋大海，彼此之間的地理界限和心理落差也幾乎不存在了。漂水巖上下完全成為五峰縣境，大家不再像從前那樣錙銖必較寸土不讓，真正成為兄弟一家了。
歷史抹去了地理疆界，抹去了心理隔閡，從此歷史只是歷史，曾經的古道埋藏在深煙蔓草中，只留下一塊完整的石碑，日夜陪伴著咆哮不休的飛流瀑布，一切風清氣朗，這就是歷史饋贈我們最好的禮物。
夜宿白溢坪，晚上站在廊下，滿川風雨，蛙聲如雷，空氣中充滿了涼意。
一大早，大霧彌天，宛如草船借箭的那種天氣。吃罷早飯，我們就開始登山，小雨輕蒙，山道溼滑，爬了大概一個半鐘頭，到了一處平坡，再往下行，忽然如墜冰谷底，夥伴們趕緊添衣禦寒。
山中無甲子，此言不虛。山下已經是夏日，而這裡高山杜鵑正在開放，節令停留在早春。此處便是白溢坪有名的“冰洞”，不知滿山之中，為何只有這裡長年氣溫凜冽，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下山之後，大家更換乾衣，洗刷泥漿，休整一下，就開始奔往鶴峰。
鶴峰，是古代的容美土司的老家。城關鎮依舊叫容美。容美，是土家語“么妹兒”的意思，古代的容美部落，是母系社會。就像我們漢族遠古時期“姚”“姬”“姜”這些母系部族一樣。
容美土司改土歸流之後，容美改成“鶴峰縣”，因為容美鎮周圍山峰繞城，峰頂長年雲飛霧繞，猶如白鶴群翔，故名鶴峰。
鶴峰境內遺留大量土司時代歷史印記，比如“九峰橋”。這座石橋，是容美土司時代的第16任土司田舜年修的，九峰，就是田舜年的名號。
田舜年不喜歡固定居住在一個地方，他建有很多府邸，隔三差五就搬家，在不斷遷移的途中，同時對治下的土地進行巡視，是一個很勤政的土司。這座九峰橋就是連通他的中府和另一座府邸細柳城的橋。
橋頭立有一碑，我看了看碑記，啞然失笑，真正體會到“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意思了。
容美土司是土司級別中最高的宣慰使，明清時宣慰使官階為從三品，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副省部級幹部。但在碑上，田舜年卻把自己的官銜加到正一品的“湖廣容美都統司”，這個官不是清朝封的，而是叛臣吳三桂給的，做清朝的土司，用吳三桂的封號，還給自己升了兩級，相當於某個副省長把自己封為外國的副總統，土司老爺膽子確實不小啊！
膽子大的田舜年，在容美歷史上非常重要。他相當於容美八百年曆史中的“漢武帝”，在他的手裡，他將屬下四個宣撫司要麼處死要麼廢黜，而用田氏子弟取而代之，實現了容美的大統一；他也是湖廣境內最強大的土司，對於恩施境內其他各家土司而言，他相當於春秋時代的的齊桓公和晉文公，人人仰其鼻息，害怕冒犯和觸怒他。
我和夥伴們在橋頭來回走了一遭，橋下漊水河濁流滾滾，聲如虎嘯。強大土司的文治武功都不在了，只留下這座九峰橋。想起黃巢那句“天津橋上無人識，斜倚闌干看落輝”，覺得特別適合此時的心境。物是人非，歲月無常，這座橋的歷史味道就在這裡。
殘破不堪的廢墟，它所含的歷史可能比完整的東西更豐厚。
在鶴峰縣文旅局餘局長的安排下，鶴峰文化遺產局王局長和陳館長專門陪我們看了容美土司爵府遺蹟。
土司爵府三進院落，坐北朝南，下臨屏山大峽谷。只留下一片石礫，第二進院落裡有幾座老墳，下面有一間農舍，爵府的兩塊石頭門檻石，就蹲在他們家的院子裡。看著那兩件石頭雕刻，有“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感覺。
爵府遺蹟的西南角一座山丘，名為“小崑崙”，是容美土司的讀書檯，從蓁莽青苔中爬上溼滑的山石，上面是一塊平地，長滿雜木，腳踩之處，瓦礫遍地，應該還是土司時代的建材遺物。披開樹枝，隔著屏山峽谷，青峰爭起，滿目流翠。
讀書檯更西南處，有一座獨丘，丘上兩塊巨石，北側巨石腰處刻有土司田舜年題寫的“山高水長”四字，這是土司戲樓的遺址，昔日舞榭歌臺，如今都還給滿眼的白茅了。
田舜年是戲劇家孔尚任的粉絲，也是西南土司中第一個豢養樂隊排演《桃花扇》的。桃花扇裡有這麼一段唱詞：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看著草野荒穢的古戲臺，哪裡有什麼東西可以山高水長。喜愛桃花扇的土司，響起過絲竹之音的古戲臺，如今都做了廢墟。土丘銘千古，風聲傳悲音，這就是歷史的最終結局。
歷史本身就是殘破的，看廢墟的意思就在於，我們要用知識和文化重新復原早已消失的時空。“翠華想象空山裡，玉殿虛無野寺中”，曾經的豪華儀仗和宮殿，完全消失在荒煙蔓草中了，我來了，我走過，看著那些長滿青苔和蓬蒿的荒地，忽然，大地抖落身上的泥土，站立起來，開始以虯鬚老人的面貌，告訴我他的光榮、屈辱、喜悅、傷悲。
古人悲麥秀黍離，麥苗不會說話，粟田也不會說話，但是風一吹，看著那些搖曳多姿的莊稼和野草，深情地來看一眼，忽然發現，它們和我一樣，都是時空的過客，唯一永恆的只有時間。
離開爵府遺蹟，我們夜宿中營大路坪。如果大家有心去尋找陶淵明的桃花源，我覺得這個地方算得上。可能是我的前世啊，千萬次地擦肩而過，遇上了這裡。
這個村的每座房子牆壁上都掛了一句哲語，看到上圖這句話我深有感觸：不要用自己的長處去俯視他人，就不會驕傲自滿瞧不起人，那樣別人就不會畏懼你疏離你，你就會和別人成為朋友變得親近，別人就願意為你盡力，即使地位很低、本事很小的人，都能幫上你。
村前村後都是茶園，我行走壟上，看著安靜生活的村民，聽著山中悽苦的噪鵑叫聲，心想：如何是太平盛世，不過是人間再無石壕吏，山中再無白額虎；此處是世外桃源，轉角處皆是桃花流水，不記得是秦漢魏晉。
想著想著，一首詩就從我心頭流淌出來：
大路坪
這裡的人都沒什麼心事，
他們一生最悲傷的時候，
是獨生子離開了家門。
太陽曬褪了衣裳的顏色，
隨手撕一塊白雲縫補。
當感到孤獨了，
下下雨就好了，
雨聲一聲一聲喊著自己的名字，
不自禁朝坡上看孃的墳，
一生啊，病了又好，死了又生。
一夜雨聲錚錚，傳到枕畔，讓人愁容滿面。此行就是專程來這裡看雲海，看來明天早上除了漫天大霧，什麼都看不到了。早上起來，卻發現明月半鉤斜掛西天，雨霽風停，老天爺真的是愛我。
車子盤山而上，約莫二十多分鐘，到了二臺，這裡就是觀看雲海的絕佳之地。一路上風伯開路、雨神隨行，我們早就飽看各種流雲，到了這裡，俯瞰山谷雲團湧動，雲如絮，霧似紗，千變萬化，依然賞心悅目。
離開二臺雲海，我們開始翻越崇山，渡過清江，花了幾乎六個多小時，才從萬山叢中抵達恩施城。這是我們土司文化之旅的最後一站：恩施土司城。
恩施土司城其實是土家族土司文化主題公園，人造景區而已。從文化旅遊的角度來說，進去看看，對於瞭解土司文化，還是有一定意義的。
古代西南地區土司，幾乎不築城，少數有築城的例如唐崖土司，那是因為他們實力弱小，強鄰環飼，迫不得已。實力強大的通常選擇環境險要的山嶺建造府邸，因山為城，臨河為池，易守難攻，固若金湯，根本沒有必要築城。所以沒有土司城這個概念。
土司的府邸在自己領地裡一般不止一處，住膩了也會遷府。比如湘西永順土司原來住在老司城，後來遷往王村，就是今天的芙蓉鎮。容美土司更是狡兔三窟，各種府邸星羅棋佈，隔三差五就移居，不讓外人輕易探知自己的行蹤。
一個政權開始築城，就是它開始衰落的標誌。恃險而守，不如講兵修武、仁政愛民。容美土司擁有那麼多險峻的府邸，三洞一府，即使在熱火器時代，如果硬守，也不是那麼容易被攻克了的。
容美末代土司田旻如最後自縊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萬全洞中，死時眾叛親離，根本沒有屬民為土司政權盡死效力，這種事在歷史上發生太多回了，想想就可悲。
本次容美文化之旅，從13日啟程抵達五峰白溢寨，再轉鶴峰屏山容美爵府，接著到恩施土司城，最後在建始雞公嶺飛拉達劃下句點。這場旅行，是一場苦旅，很多平時連路都懶得多走兩步的朋友，這次都完成了一場連老驢都叫苦的行山路線，在酷暑苦雨中，探入寒氣逼人的冰洞，確實印象深刻。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這心賊其實也不是什麼大賊，要打敗它，就得靠上路旅行。當我們受得了苦、吃得了辣、走得了長路、不再有潔癖、愛飲酒、喜歡歌聲、欣賞睡覺時滿耳風聲雨聲蛙聲蟬聲……心裡賊就都逃了，於是走到哪裡，哪裡都賞心悅目；行到何處，何處都心安自在，一個心裡不愛鬧彆扭的人，自己的世界也自然會被打造成淨土世界。
本次旅行，在崇山峻嶺中走完了全程，瞭解小眾的土司文化。土司雖小，其文化內涵卻像武陵山一樣奇偉博大。在鶴峰博物館和屏山大峽谷，我們一起探訪了二十四史之外的另一個兄弟民族八百年發展史，大家跳出漢人中心史觀，從土司們的興衰成敗中，從一個鮮為人知的視角瞭解了另一種中國民族史。
長達五天的旅行，我和夥伴們飽餐各地美食，厭看山頂飛雲，各處的民宿也紛紛嘗試，最後大家一起去雞公嶺飛拉達上去撒個野，爬到懸崖之巔與白雲共語。湖北是個好地方，尋幽訪古、看山踏水，值得一來再來，來了絕不後悔！
這次出門正好是梅雨季，處處預報山洪、泥石流、暴雨，我們一行出門，幾乎每天都遇到好天氣。古語說：吉人自有天相。我們都是吉人。
人需要時不時走出自己的舒適區，去體驗外部世界不一樣的山河與故事，去享受上天安排給我們的好景色，也要接納上天強加於人的壞天氣。這其實就是一種忍辱修行，完整走完了這段路，就是一場美妙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