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04年旅行記錄的第10篇文章。
在2004年十月中旬離開安嶽之後，我就來到了重慶大足。當時並沒有意識到，我接下來看到的，將比十幾天前在川西感受到的更加震撼。
巴蜀地區就如同一個熔爐，各種文化、傳承在此交織雜糅，最終結出了純正的中國果實。
石窟與石刻造像也是如此，經過敦煌啟動、雲岡傳承、龍門演化，在安嶽落地繁衍，在樂山結出盛唐的果實——樂山大佛；之後，最終的絕響大足石刻成為世界大型石窟的完美句號。
創作必須服從於國家權利賦予的合法性，並獲得強大經濟支撐，才能成就大功德。
大足石刻的核心是寶頂石刻，是中國消化吸收外來文化，為我所用、再創巔峰的典範。這樣的傑作卻是由趙智鳳一人推動，並在歷史的夾縫中建成的。
與樂山大佛的三代接力開鑿不同，大足石刻擁有的機會稍縱即逝，如果趙智鳳中途放棄，或者建造的時間晚一些，大足寶頂石刻都將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從另一個方面看，正是由於大足寶頂石刻的出現，才延緩了世界大型石窟開鑿時代的落幕。
這其中又有著怎樣的故事呢？
這是豆花還是涼粉？
01
雨中的大足安逸而神秘
初到大足的第一印象是這裡比安嶽舒服了很多，不像安嶽滿街泥濘，大足明顯更乾淨整齊。
十月份的四川盆地雨水豐沛，當地人已經習以為常，該幹什麼繼續幹什麼，絲毫不受雨水影響。氣溫有些涼但並未到陰冷的地步，一切都讓人覺得舒適而安心。
我在大足一共住了三天，去了北山和寶頂，也在大足城裡逛了三天，有幾個時刻覺得在這裡生活一段時間也是不錯的。
去往北山石刻的公路
這種安逸的環境很適合石窟、石刻的開鑿，因為修行者既需要相對僻靜的場所，又需要環境宜人、交通比較便捷，最關鍵的是，周邊地區還要比較富足，能提供充足的經濟支撐。恰巧這些條件，大足都能夠滿足。
在唐朝，大足周邊就開始有石窟開鑿，並綿延不絕，漸成大觀。
大足石刻與我們所熟知的雲岡、龍門有一點明顯差異，就是不但有佛教造像，還有道教、儒家、歷史人物甚至普通人的造像，而且摻雜在一起不分彼此。
這是為什麼呢？
寶頂大佛灣內的道教造像
位於大足城東北15公里處的寶頂石刻，更是有一個獨有的特色。別處石窟也好、摩崖造像也罷，基本都是同樣題材的不斷重複，樣式、格局都大同小異。
而在寶頂大佛灣，每一組造像和洞窟都有不同的主題，而且其中還有故事情節。這就相當於把單純的裝飾畫，升級成了連環畫，是完全顛覆性的做法了。
另外“普通人”造像不但數量多，還佔據了顯耀的位置。比如釋迦摩尼涅槃像也就是最大的臥佛前，有兩位世俗打扮的人站在了眾菩薩之前，聆聽佛祖的臨終教誨。
在佛陀眼下立著兩位有明顯的世俗特徵的人
這種現在看來有些大逆不道的場景，為何會在八百年前被雕刻出來呢？
本文是《
在安嶽發現息隱世界，解開樂山大佛修築秘密：獨自旅行在四川腹地
》一文的下篇，歡迎查閱上篇更全面地瞭解巴蜀石刻。
02
寶頂為何如此與眾不同？
在上一篇文章中曾說過，唐玄宗為肅清武后影響，曾打擊彌勒崇拜，但其後他又皈依了佛法。不過他拜入了密宗門下，從而導致漢傳密宗在唐朝的興盛。
受到唐武宗法難和戰亂影響，中原地區的密宗活動在唐末已經銷聲匿跡，但在帝國後花園四川地區卻依然繁盛，還誕生了一位被稱為柳本尊的厲害角色，在成都北面的彌牟傳教，信眾眾多。
左側九龍浴太子，右側釋迦涅槃，佛陀的生死也在一瞬間啊
大足寶頂山石刻就是柳本尊教派的一處道場，也密宗教派的唯一大型石刻道場，這是它樣式獨特的根本原因。
在宋朝時，四川境內道教勢力也很強悍，而國家推崇的儒學在民間也影響巨大，這直接促成了三教合一。在大足，道教石刻也有佛祖、孔子，同樣佛教石刻也有鬼神、土地，寶頂石刻只是將這一點發揮到了極致而已。
另外，在宋朝興盛起來的水陸法會也對大足的石刻造像有很大影響。那什麼是水陸法會呢？
水陸法會是佛教最隆重的一種儀式，用飲食供養諸佛、菩薩、天神、五嶽、河海、大地、神龍、畜生、惡鬼、冥官眷屬、城隍土地、神仙儒士、善惡諸神、地獄眾生等等。時間少則七天，多則四十九天。
雕像的服飾與當時服飾保持一致
在信仰層面，水陸法會可以讓陷入水陸、蒙受苦難的一切六道眾生得以解脫。在世俗層面，法會由富人出錢，宛若一個超級廟會，因此很受民眾歡迎。
而寶頂山石刻的主體大佛灣，現在普遍認為就是一處水陸道場，雖然這個說法還有些爭議，但這樣卻正好可以解釋為何要按情節雕刻，和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場景和人物。
而為了取悅信眾，所有塑像的樣貌和打扮，以及大部分故事情節都中國化了。
記錄佛陀生平的塑像已經完全中國化了
在不辦法會的時候，大佛灣會免費開放，成為民眾遊覽參拜的好地方。由於神仙眾多、種類齊全，不論你想求什麼，都有神佛或人接待。
這要放在現在就是一座超級主題公園啊。在軟體上，以密宗為根本再吸收其它宗教精華，儘可能滿足受眾需求。在硬體上，則透過大投資，營造大場景，在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
透過水陸法會吸納資金，投入到再建設當中，場景擴大，水陸法會的規模也會隨之擴大，進而獲得更多資金。
如此良性迴圈，才最終建成大足寶頂這一世界奇觀。
寶頂石刻具有很高的美學成就
不得不佩服當年主持建造者——趙智鳳的魄力和運營能力。
03
主持寶頂開鑿的是一名居士？
是的，主持寶頂石刻開鑿的趙智鳳很可能是一名居士，而寶頂石刻本身在一開始則可能是違法工程。
柳本尊一直是一名居士，並未剃度。
趙智鳳之所以要傳柳本尊的法，一方面是有民間號召力，另一方面則很可能是他無法獲得度牒——僧侶執照。
露天的石刻，經常需要整修
度牒是政府控制僧侶數量的一種手段，因為當僧人可以獲得稅收減免、免服兵役等好處，如果不嚴加管理，必將人滿為患進而影響國家穩定。
度牒制度開始於唐代，到了南宋，四川地區官方度牒價格為一千貫，價值約等於現在的一百萬元。
而柳本尊的教派一直處於地下，政府地方誌和佛家記錄都沒有記載。特別是柳本尊最出名的十煉法（以自殘弘法），由於“毀傷人體，有害民教”，被宋朝政府明令禁止的。
佛陀涅槃像和像前的九曲黃河
趙智鳳接了這樣的法回來，顯然面臨一個如何洗白的難題。他的對策簡單而有效——宣揚孝道。
趙智鳳不但對外樹立自己“刻石追孝”“舍耳報親”“散施符法救民”的形象，在石刻上也使用了《父母恩重經變圖》、《大方便佛報恩經變圖》等宣揚孝親觀念的題材，希望以此獲得官方的諒解和認可。
雖然舍耳報親和散施符法救民都有些自相矛盾，但趙智鳳的努力還是取得了成功。在寶頂大佛灣基本完工時，他請到了太常（主管祭祀、郊廟）少卿和兵部侍郎等官員題刻留名，徹底解決了寶頂石刻和自己的身份問題。
大孝釋迦佛親擔父王棺
在此之後，趙智鳳開始雕刻柳本尊行化圖，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題刻之下，十煉圖景一一展現。這組石刻並未雕刻完成，宋端平三年公元1236年趙智鳳去世，同年蒙元鐵蹄踏破四川，大足淪陷，寶頂大佛灣雕刻工程猝然終止。
中國大型石窟開鑿、世界大型石窟開鑿、漢傳密宗的傳承，皆終止於此刻。
現在看來，終止於那個時代的，又豈止這些。
04
“俗人”站在佛前的終極答案
石頭的底色宛若妝容
我們好像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答，就是在佛祖眼前世俗打扮的人是誰，為什麼他們可以站在眾菩薩之前？
答案很簡單，也是趙智鳳一生所追求的——居士成佛。
首先密宗本身就有居士獲得大成就的傳統，印度密宗有八十四位大成就者之說，其中僅有五位是出家人。趙智鳳在大佛灣中把柳本尊塑造成了大日如來（毗盧佛），而自己作為柳本尊的繼承人，也自然會有崇高的地位。
柳本尊是大日如來，也就是釋迦牟尼的法身相，在佛祖涅槃時站在眾菩薩之前顯然是順理成章的了。
頭戴綸巾者站在了眾菩薩之前
在具體身份認定上存在較大爭議，一種說法是佛祖涅槃像前的第一位就是趙智鳳，並以此認定他已自認活佛。另一種第一位是柳本尊，頭戴綸巾者才是趙智鳳。還有認為趙智鳳的先行，並沒有出現在寶頂石刻之中。
但不管怎麼樣，把俗家打扮的人像放置在涅槃的佛陀眼前，這已經為趙智鳳的成佛之路打開了通道。
後世也確實把趙智鳳稱為趙本尊，和柳本尊一起都看做是大日如來的轉世活佛。
05
行程總結
現在遊覽大足石刻，如果只是簡單看看，可以只玩寶頂山。尋找居士像是一種不錯的遊覽方式，如果要增加難度可以試著辨別有多少種居士像，回來再查詢一些可能是誰？會更有意思。
如果對石刻感興趣，想深入瞭解，建議和安嶽石刻結合起來看，效果更佳。
自八月底出發，到大足已經過了一個半月，經過的城鎮或景點有蘭州、劉家峽、炳靈寺、臨夏、拉卜楞寺、甘加草原、同仁、合作、郎木寺、若爾蓋、馬爾康、金川、丹巴、甲居藏寨、臥龍、成都、平樂、上裡、三星堆、綿竹、海螺溝、康定、木格措、新都橋、塔公、八美、丹巴、汶川、桃坪羌寨、茂縣、綿陽、閬中、安嶽、大足。
下篇將講一講川中古鎮，主要涉及隆昌、雲頂、羅泉這一段行程。
人生就是一場旅行，相逢就是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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