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禪
昨晚睡覺前，我把燈一關，屋裡漆黑一片，頓時月光就從窗戶邊漏了進來，窗邊的花草經月亮一勾勒，頓時就成了一幅水墨。
看了半晌，我就想起那句“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來，眼前此情此景，就是這句詩的實景顯現。
今天早上看到王金石先生的一幅畫，題為《有月亮，不點燈》，跟我昨晚所見有異曲同工之妙。
有月亮，不點燈，這句話就是詩中上品。說這句話的人，不過是普通農村大娘，但她口吐出來的尋常一句話，在我們聽來卻是氣象悠遠的一句詩。
所以說，寫詩真的需要有文化嗎，不是！無論一個人讀不讀書、認不認字，他都有資格做一個詩人。這跟修禪道理一樣的，通讀經卷、遠赴天竺的人，未必能夠成佛；成佛是一念之間的，是當機立斷的，關鍵在人的心念。
很多人愛寫詩，有的寫古詩，有的寫現代詩，水平高下，其實跟遣詞造句、修辭技法毫無關係，而是在各自的心念。
心念雜亂，被格律、氤氳、用典、筆法、意象、韻味等牽絆，寫出來的東西就會造作、矯情甚至醜陋；寫詩的境界就是煉心，說白了，就是簡單些，越簡單越好。
把你過去學的那些文化、見識、經驗都統統丟掉，把心念放在這一剎那，不去解讀也不去抓取，任它自然流動，念念不斷，心就純淨澄澈，猶如平湖秋水，自然月亮就從波平如鏡的心裡亮了起來。
真正的好詩其實是文學的反動，它見花無香、見山無色、見波無動，它就是要人感受世界的寂然，而不是森羅永珍五光十色。從文學家很難進化成一個好詩人，但是目不識丁的村夫野老、市人幼童，沒有那些文學規矩和文字成就薰染，心性天然，隨口一句，就是好詩。
其實寫詩就是修禪，一句秘訣：簡單些，再簡單些，科頭赤足，光膀露胯，衣衫褪盡，讓天性自在逍遙，詩道就在其中。
01
遠行的人
總覺得這輩子還沒過夠，
杯剛舉起來，酒就空了，
人老了，就慢慢變成一座山。
滿頭白雪，沉默地，
看年輕男子單人匹馬，踏入天涯。
一身夕陽歸萬壑，
褶皺成我額頭的紋。
沖天而去的白鶴，
從剛抽穗的蘆葦花裡啟程，
把我那白色的憂傷，
傳染給了白雲，
風一吹，簇擁得走不動，
你們就好好看看吧，
我的心事就這麼多！
02
流浪犬
我的行囊消瘦，
到哪裡都不怕流浪。
我的心靈豐盛，
到哪裡都不怕孤單。
想起往事的時候，
看看雲就忘記了。
想起媽媽的時候，
就追逐著汽車的燈光，
長街過盡，如穿幽谷，
風，請你用力吹吧，
別讓人看到我淚流滿面的模樣。
03
邂逅
空氣如水，
城市清涼得像冰鎮的玻璃杯，
你從我身邊嫋嫋走過，
一枚茶葉沿著曲線緩緩下墜。
我把月亮刻在天空上，
用來銘記時間。
從前一念就是一念，
此刻一念就是餘生。
04
離別
夜行的路上，
不要急匆匆地行走。
我託月光，
把我的溫柔，
放入你的行囊。
一路走好啊，
回到家記得妥善收藏。
05
大路坪
這裡的人都沒什麼心事，
他們一生最悲傷的時候，
是獨生子離開了家門。
太陽曬褪了衣裳的顏色，
隨手撕一塊白雲縫補。
當感到孤獨了，
下下雨就好了，
雨聲一聲一聲喊著自己的名字，
不自禁朝坡上看孃的墳，
一生啊，病了又好，死了又生。
06
百年關下
我腳步追隨行雲，
向山峰打聽幸福的下落。
雨下了一千年，
河水不犯井水，
丟下一截爛柯，
我到天庭去了！
07
街頭絮語
我走得慢，
身邊陪著我的，
總是風雨日月。
我的身體，
空得像個被舔光的酸奶杯子，
最美好的時光都被我用完了，
接下來呢，我用來盛裝
泥土、青苔和昆蟲，
讓它換個角度換個方式，
繼續美好著……
08
黃昏時刻
街道鋪滿樹的光影，
無數只黑色的觸手招搖著，
要我停下來。
你的一生過得太匆忙了，
兩手空空卻揹負太多，
腳步如飛卻只在家門口打轉，
每一一個人都該有自己的時間，
不必太著急。
09
插花
你問我這一生最喜歡什麼？
這宇宙的孤獨，
這被迫漂流的命運，
這日漸式微的歲月，
這斑駁蒼涼的一聲嘆息啊！
10
鶴峰中營
如何是太平盛世，
不過是人間再無石壕吏，
山中再無白額虎；
此處是世外桃源，
轉角處皆是桃花流水，
不記得是秦漢魏晉。
11
合歡花
一樹花有一樹花的美麗，
一樹花有一樹花的尊嚴，
你無須讚歎它的美麗，
它只要你站在樹下，
一言不發，靜靜地，
聽心裡溢位的流水聲。
12
貓
來從虛空來，還歸虛空去。
往生再世，皆當歡喜。
點燈說話兒，
吹燈做伴兒，
清早起來梳小辮兒。
13
季末
時間如海，
你和我騎著風。
顛簸在春與秋之上。
紅了櫻桃，
綠了芭蕉。
涼了歲月，
冷了樹梢。
14
洪水
對人來說，
這是一場喪失領土的戰爭。
對水來說，
這是一次渴慕已久的還鄉。
水鋪滿城市的街道、江畔的廣場，
舊主人向新主人攤開古老的地契，
我在這裡栽滿蘆葦和風聲，
你在這裡豎起高樓和燈火，
我的螢火蟲和蛙聲被你丟到哪裡去了呢，
我和你們祖先締結的良緣和盟約你還記得嗎？
人們無言以對，
只能以車為舟、挽褲成筏，
淌過飄滿絕望和悲傷的水面，
就連雨水都不同情他。
15
患病的人
好訊息越來越少，
壞訊息越來越多。
享受太多青春歡愉，
終於舔到命運的刀鋒。
故人打卡生死簿，
社交藩籬由密轉疏，
猝不及防又無可奈何。
燭光與爐火，
酒杯和歡笑，
退下席面，黑夜推開門戶，
孤獨如暮色四合。
身後依然生命繁盛，
一個個閃爍如滿天繁星，
我仔細看了看，
他們和我一樣無法入睡，
他們沒有一個熟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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