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 | 一個好故事,但無關傑作

——餘華《文城》讀書隨筆

文城 | 一個好故事,但無關傑作

《文城》是餘華暌違八年出版的新作,也是我今年讀得最痛快的一本小說。儘管餘華的前作《兄弟》、《第七天》的評價均存在很大爭議,甚至有人以為餘華已經江郎才盡;但《文城》的出現足以讓我們相信餘華仍然具有牢牢抓住你的講故事的能力。(當然,好故事與好小說並不等同,但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文城 | 一個好故事,但無關傑作

01

餘華的“城鎮情結”

據編輯介紹,這部小說的原名叫《江南往事》。事實上,在餘華的不少作品中,其故事背景都被設定為江南小鎮。但不同於莫言的高密鄉,也不同於閻連科的耙樓山脈,餘華的江南小鎮沒有比較固定的現實原型,比如《兄弟》中的劉鎮、《在細雨中呼喊》中的孫蕩與《往事與刑罰》中的煙,他們都是作者臆想出來的江南小鎮,無法在現實中找到一對應。正如餘華自己所說:

“在經歷了最近二十年的天翻地覆以後,我童年的那個小鎮已經沒有了,我現在敘述裡的小鎮已經是一個抽象的南方小鎮了,是一個心理的暗示,也是一個想象的歸宿。”

確實,餘華很早就離開了那個作為現實故鄉的小鎮,而現代化的推土機又將印象中的小鎮推為平地,代之而起的是鱗次櫛比的小區樓盤。因此,

餘華作品中的小鎮就成了由想象補綴而成的精神烏托邦。

然而,不管是現實的小鎮還是想象的小鎮,既然被成為“小鎮”,它就會有著一些共同之處,即他們都扮演著“城鄉結合部”的角色,既有著都市的因子,也有著鄉村的因子。更進一步說,

小鎮是一個現代與傳統並置的舞臺,它的雙向性質為餘華的寫作提供了收縮自如的空間,既可以讓他對未來的城市化作出演繹,也能讓他對傳統的鄉土進行反思。

此外,在城市與鄉村這一對範疇之下,其實還潛藏著許多的二元命題,比如文明與愚昧,激進與保守,左翼與右翼等等。在某種程度上,城鎮是講述百年中國的最為理想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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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這麼多,我們回到《文城》這一文字,《文城》中也有著上述特徵。顧益民是溪鎮的商會會長,是整個溪鎮最為舉足輕重的人物;也是個眼界開闊的鄉紳,他訂閱了不少外界的報紙,並將這些閱讀後的報紙留在商會以供其他人閱讀。可以說,顧益民是溪鎮中的最為“現代”的人。與顧益民相反,林祥福是個更為“傳統”的人,他的父親是個秀才,自幼便在母親的指點下,從三字經一直學到《漢書》《史記》。

有意思的是,這兩個人並不像以往小說那樣,被“現代”與“傳統”的衝突牽著走而成為敵人,相反倒成了關係密切的親家,甚至犧牲了林祥福對愛女婚姻的妥善考慮(顧益民雖然是個開明紳士,但他的兒子都是混世魔王)。除此之外,小說中也沒有民國題材小說中常見的革命主題,沒有三民主義,也沒有馬列思想,為了革命而出走的“覺慧”被為了媳婦而出走的“阿強”所替代。餘華似乎有意地剝離了革命敘事,嘗試著一種去政治的民國書寫。

小說中沒有革命與反動的對抗,沒有傳統與現代的對峙,但仍然存在著支撐整部小說的其他衝突。比如鎮民與土匪的衝突,鎮民與潰軍的衝突以及小美愛情的兩難。這裡我尤其想要提一下的是鎮民與潰軍的衝突。面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潰軍,溪鎮的居民該如何應對?

商會會長顧益民的決定出人意料,既不是逃也不是打,而是“犒勞”潰軍,給他們衣服穿,給他們糧食吃,甚至還給他們妓女嫖。在我們的刻板印象中,亂世軍閥猶如豺狼,慾壑難填。但在小說中,這些潰軍還當真“知恩圖報”,沒有搶奪溪鎮,簡直成了“仁義之師”。乍看之下,這個情節確實有些荒誕,但是這豈不是一種被忽略的歷史可能性?

溪鎮不是一個世外桃源,這裡有大義、仁德,但也有腐朽、麻木;這個被傳奇色彩所籠罩的溪鎮,凝聚著餘華的對江南小鎮的古典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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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找回丟失的女性視角

總的來看,小說分為“文城”與“文城 補”這兩個部分,而我認為,其最出彩的部分應當是“文城 補”這一部分。我相信,許多讀者在讀到“文城”時,都會對這部小說有一種新的定位和評價。“文城”與“文城 補”分別以男性和女性為視角,不過“文城”的男性視角相對分散,雖然林祥福是男一號,但是作者也把主義有分配到男二號、男三號、甚或是一些配角上去;而“文城 補”的女性視角則比較集中於紀小美(偶有遊移)。

在整個人類小說史上,由於男性作家的“天然”優勢,其作品也不自覺地使用一種男性視角,上帝視角的有著明顯的性別差異。

餘華在“文城 補”中使用女性視角,其實正是找回了小說史上一直缺失的女性話語。

而“文城 補”在小說中的實際功用則是為了展現在“文城”中隱而不見的紀小美的來龍去脈。

不過,“文城 補”的存在也可能會讓一部分偏激的女性主義者感到不滿,為什麼女性視角只能佔據一個“補”的地位呢?男性視角為何天然地成為“主”呢?這幾乎鑽到牛角尖裡去了。

具體到“文城 補”這一文字,我們究竟從這個女性視角看到了什麼?我記得有一位老師看了《文城》之後,說:“《

文城》最突出的貢獻就是講述了一個女人愛上兩個男人的故事。

”這個說法初聽起來像是在調侃,但仔細一琢磨還真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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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中,一個女人愛上兩個男人的故事絕對要比一個男人愛上兩個女人的故事要少得多,更何況是像《文城》那樣民國期間的大背景,對女性的倫常要求尤其嚴格。即便是在高喊“自由戀愛”口號的青年學生那裡,追求的主要還是一種“一心一意”的愛情神話,儘管這個神話有時似乎只是時髦的風尚。

在人們的戀愛經驗中,想吃東家飯睡西家床的現象並不少見。不過,紀小美對林祥福與阿強的愛並不是人性上的“貪”,她對這兩人的愛情依戀是完全不同的。

阿強對於紀小美來說,是青梅竹馬的初戀;林祥福對於紀小美來說,則是一個成熟可靠的伴侶。

小美在十來歲之時就作為童養媳來到了阿強家,雖然在家裡有著婆婆的威嚇,但他們總的來說還是度過了一段美好的年少歲月。阿強對小美有著強烈的依戀,甚至偷了家裡的錢去找被休掉的小美,然後“浪跡天涯”,而小美也十分感念阿強,即便這個男人整天心不在焉的也不離不棄;

小美在“北上”的困途中遇到了林祥福,在一個屋簷下的生活使雙方互生情愫(小美一方還有盜竊的動機促成);得知自己懷上林祥福的孩子之後,盜竊後離開的小美又去而復返,將孩子生在了林家。但在孩子滿月之後,她又再次離開林家回到了阿強的身邊。

相較而言,阿強與小美之間是一種青澀的愛情關係,他們的生活浪漫而富有冒險色彩;而林祥福與小美之間則是一種成熟的婚姻關係,他們的生活被孩子粘合在一起,復現著男耕女織的傳統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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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文城”何在?

拿到這部小說時,我們會對它的書名產生疑問:“文城”是什麼?這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地名,那麼它又在何處?百度一下,我們會發現,中國還真有好幾個地方叫“文城”的,比如海南文昌的,山東文登的……但看過小說之後,我們就明白,原來小說中的“文城”與現實世界的“文城”毫無關係,甚至在小說世界中也不是一個實有,只是小說中的阿強為了避免暴露身份隨口胡謅的一個地名。

豈料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主人公林祥福後來就憑著這個莫須有的地名南下尋找妻子小美。幸運的是,林祥福最後還是憑著對小美與阿強的說話腔調的記憶,找到了他們的家鄉。那個地方不叫文城,而叫溪鎮。當然,這算不上故事的結局,只是又一個開始,接下來的故事基本都發生在溪鎮。

那麼,這時候我們會有這麼一個疑問:既然小說的故事主要發生在溪鎮,那麼我們將書名從“文城”改為“溪鎮”又當如何?這不是一個無意義的問題,而涉及到我們對書名“文城”的理解。

“文城”最初是阿強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資訊而捏造出的一個地名,是一個謊言的產物;之後成為林祥福尋找小美的路標,象徵著信念與希望;最後“文城”或許成為了溪鎮的一個別名,甚或是一個烏托邦的符號。因此書中有這麼一句話:

“文城在哪裡?總有一個叫文城。”

溪鎮有文城的影子,但不是文城的全部。

文城 | 一個好故事,但無關傑作

對於已讀過餘華之前小說的人來說,可能在除了思考小說中“文城”意義之外,還會對《文城》在餘華系列作品中的“地位”感興趣。90年代以來,餘華已創作了五部小說:《在細雨中呼喊》、《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第七天》。

我們一般認為,《在細雨中呼喊》是餘華“通俗化”的開始,而《活著》則是“通俗化”的完成。總的來看,餘華越來越關注當下世界,已不再執著於先鋒時期的形式實驗。餘華在2010年前後接受王侃訪談時曾說:

“從我寫長篇小說開始,我就一直想寫人的疼痛和一個國家的疼痛。”

以此觀之,《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主要是人的疼痛(深處也是國家的疼痛);《兄弟》與《第七天》則將人的疼痛與國家(社會)的疼痛融合在了一起,且具有明顯的時代痕跡。如果餘華筆直向前走的話,那麼《文城》也應當是呈現出國家與個人疼痛的小說。

但出人意料的是,《文城》的背景是民國初年,講述的是一個關於愛情與俠匪的傳奇,無關家國宏旨。這個情節設定顯然違背了餘華的“創作規律”。於是,有人就懷疑《文城》是一部積壓的舊作,而餘華本人就在不同場合說過自己手上有好幾部半成品。

總之,在經歷了《兄弟》與《第七天》的爭議之後,

餘華在時隔多年後推出《文城》,未必是深思熟慮的轉型之作,而是一次試探與證明,是另一本“大書”的習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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