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木：苗瑤民族的信仰秘密

2021-10-10由南人北相發表于科技

楓木： /苗瑤民族的信仰秘密

SUMMER OF 2021

當我向瑤寨走去，還沒有進寨，遠遠就看見了寨頭那一棵棵劍戟朝天壯碩挺拔的楓樹。即使遠遠的逆光看不清楚細節，楓木的輪廓我是那麼熟悉，我斷定說：“這些古樹必然是楓木”。

楓木我怎麼能不熟悉呢？這正是我老家苗寨裡最常見的最壯觀的景象，我已經看過了多少年？！我自然有底氣斷定，那麼熟悉的就是他們，錯不了的！

寨子依仗高山而立，上為高峰，下為梯田，數抱大的楓木矗立寨頭，期間鱗次櫛比，屋舍儼然。我有錯覺似是回到了黔東南的苗寨。

當我達到南崗千年瑤寨的時候看到了這一切景象是多麼熟悉，又多麼吃驚，亦或者說是一點點驚喜。

由於各種原因八排的老寨軍寮、馬箭、大掌等等都毀壞廢棄，道路不通也沒有去看，唯獨到了南崗和油嶺，都見到這楓木的景象，尤其是南崗古道上那一棵棵古楓樹，猶如穿越歷史的衛士注視著古道，也審示著我們這些遊人。

上一篇文章我說瑤族和苗族有很多共同的文化因素。這裡具體展開一點，就說說楓木。楓木其實蘊含著苗瑤民族共同的歷史資訊。

瑤族和苗族一樣也是一個世界性民族，在中國人口有三百多萬，最大的聚居區在廣西，廣東、湖南、雲南等地，支系繁多，歷史上的漢語稱呼也曾經有過“百瑤”之說，而廣東連南瑤族主要是八棑瑤這一支系。八排源於渦水議事分居形成了油嶺、南崗、橫坑、軍寮、火燒、大掌、裡峒、馬箭八個村寨而得名。

八個村寨在上千年的繁衍發展中人口日漸增多，逐步分散到連南、連州、陽山等多地一百餘寨，目前人口數約九萬。

連南54%人口為瑤族，算是國內瑤族人口比例最高的地區之一，屬於較大的瑤族聚居區。

雖然人口較為集中，但是廣東瑤族文化依然是面臨著強烈的異文化的衝擊。

遺憾的是當我問本地瑤族人，為什麼寨子裡會有這麼多古楓樹的時候，他們已經說不知道原因。

我還到過廣東廣州市增城區的畲寨、惠州市博羅縣和惠東縣的畲寨，高高的羅浮山和蓮花山山區一路都是熱帶叢林景觀，絕無見到一棵大的楓樹，可是在增城和惠東的畲寨裡我就見到了。

一路數百里叢山絕無之事，路過那麼多客家寨都沒有看到的，唯獨畲寨裡，真的只是巧合嗎？我問當地畲族人楓樹用畲語怎麼稱呼，他們說畲語讀作“dangb menb（諧音：當悶）”，這是我用苗文記錄的，和黔東南的苗語中部方言對楓樹的稱呼是一致的，僅僅是口音的細微區別，苗語叫楓樹為“det mangx”（諧音：都杧）。

不過畲寨裡的楓樹都不算很大，只是百年左右，不過也是合抱之木了。我問他們為什麼原因為什麼有這個古楓樹的時候，他們說都說是老人家留的，不知道原因。

惠州蓮花山區畲寨

這相似的情形讓我頗為無奈，其實我是很想聽聽在他們自己的文化裡，傳說裡是怎麼解釋這個東西的。

楓木文化的秘密，我以為，仍然保留在苗族裡。苗族瑤族畲族都屬於同一個苗瑤語族，但是因為瑤族畲族受異文化同化、衝擊，關於楓樹的解釋，已經被遺忘了。

苗族文化對於為什麼栽種、保留楓樹做古樹是有自己的解釋的。

苗族古歌裡說：

Hfab mangx mongl pit deis?

楓苗栽它在何處？

Hniub mangxdet hniub jangd,

楓是護寨祭祖木，

Mais nenx niangb but gid.

把它栽在大路旁。

苗族認為古楓樹可以保護寨子的安寧。所以要種上楓樹。以前，苗族如果遷徙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寨定居，不是像漢族那樣看風水而是選擇在空地上種上一棵楓樹，如果楓樹成活，則可以說明這裡有利於子孫昌榮，可以安家落戶。而建吊腳樓中柱和梁木以楓木為最上等。小孩拜古樹求保護，很多也是拜祭寨頭的楓樹做父母，這一風俗至今在黔東南苗區盛行。

古楓樹在黔東南的苗寨裡往往不是一棵兩棵孤零零的，而是成片的，成群的，彷彿是邀朋結伴而來的，就矗立在那裡，秋日紅葉，夏日搖曳，成為苗寨裡最壯美的景觀之一。

左右滑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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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東南的苗寨

而栽種楓樹這種傳統，在村寨裡一代代流傳，現在許多數百年的古樹在口耳相傳的歷史裡還可以知道是誰誰誰曾經在那幾百年前於這裡種下了它，或者它們。

和苗族比鄰而居的侗族也接受了不少苗族文化，因此黔東南的許多侗寨也有不少古楓樹。前幾年我路過錦屏縣歷史上侗族起義領袖林寬的故里者樓侗寨的時候就發現他們正在種楓樹。整個寨子就處在幾棵碩大無朋的楓樹下，不幸的是有兩棵已經自行枯萎折斷了。我看見他們寨子在倒掉的樹樁的空心裡又種上了小楓樹，頗為感慨。百年之後，小楓樹又長成了參天古樹，那時候的人還會記得今天吧！

者樓侗寨

在楓樹芯裡種上的新的楓樹苗，並且焚香燒紙祭祀

古歌裡說的另一種作用“祭祖”，則將楓樹和祖宗聯絡了起來。黔東南苗族定期或不定期（不同寨子規定不一樣）舉行鼓藏節，例如舉世聞名的西江千戶苗寨就是十三年一次舉行鼓藏節。鼓藏節裡有很多祭祀儀式就需要用到楓木。祭祀中吟唱的苗族古歌更是將楓木和天地開闢人類始祖聯絡起來。

苗族十二部古歌裡有一部叫做《楓木歌》，裡面說天地開闢之初世間還沒有那麼多植物，大多數植物的原始種子還裝在一個叫做物種屋的房子裡，後來因為神人失火把房子燒掉，種子才飄散到四方，神人四處找種子，種出來最早的一顆楓樹，因為一個案件，修狃神判定楓樹有罪，罰砍倒楓樹，結果“楓倒萬物生”，楓樹倒下了，它變成了世間千百種動物、植物。而楓樹的樹心裡長出了神人“蝴蝶媽媽”，蝴蝶媽媽生下了十二個蛋，這十二個蛋孵化出人類始祖“姜央”以及老虎、蜈蚣、雷公等“十二兄弟”。姜央既然是人類始祖，當然也是苗族始祖了。所以，楓樹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又和人類祖宗有關。

古歌裡是這麼說的：

Sangt dius det mangx bil,

這就要砍古楓樹，

Gos dius det mangx lul,

古老楓木砍倒了，

Jas hsangb bat jox gongl:

楓倒變成萬千物：

Liak pit jangx hniub nail,

鋸末變成了魚子，

Hxut hxit jangx gangb mongl,

木屑變成了蜜蜂，

Diongb yangl mongl jas lief,

當中一段育蝴蝶，

Ghab jil mongl jas saif,

樹枝變成了飛蛾，

Bob dol mongl jas dliongt,

疙瘩變成貓頭鷹，

Jangx ghob web dol hmangt,

深夜高鳴嗚嗚叫，

Ghab nex jas bad lind,

樹葉變成了燕子，

Jas yof yangt vangx vud,

變成鷹鷂林上飛，

Dail dal bongl hsat guf,

還有一雙長樹梢，

Yel dliax dlial dliat dliaf,

微風吹過閃閃搖，

Hfaid lind jangx jit weif,

變化成了繼尾鳥，

Jib Waix ved git lief.

它來孵化蝴蝶卵。

在苗族文化裡對楓木祭祀的作用十分重視，這一點在中國其他族群裡是絕無存在的。

苗寨鼓藏節祭祖大典

苗族文化對楓樹的來源，神聖的原因都有一套自己的解釋話語。但是因為苗族的資料都只算口傳歷史，有很多歷史文化還是丟失了。

湖南常德地區發現的城頭山遺址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人工稻作遺址，中國最古老的城市，歷史最早為至今六千年至七千年左右。考古專家在城頭山遺址的祭壇中發現了大量楓木的痕跡，而對城頭山古城周圍的土壤進行分析發現城頭山一帶本地並沒有大量生長楓樹，而祭壇裡使用的大量楓木只能是來自於遙遠的其他地區，那麼這種祭祀行為就體現了城頭山部落具有某種獨特的楓木相關的信仰。經過對城頭山墓葬人骨的DNA比對研究，發現其基因特徵和今天的苗族主流基因相同。因此，經過考察，李國棟教授指出，“古苗人”（即今天苗瑤民族的前身）族群文化的形成應該就在城頭山周圍，時間最遲不晚於城頭山古城建造的時間，以城頭山為代表的古苗人文化是以人工稻作為基礎，以楓木信仰為特徵的族群文化。

除了以上這些原因以外，楓樹應該和苗瑤民族的人文始祖蚩尤及其族群有深刻的關係。

《山海經·大荒南經》有記載：“

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育蛇。有木生山上，名曰楓木。楓木，蚩尤所棄其桎梏，是為楓木。

”

《山海經》裡大多數的內容都出自楚國人士之手，裡面就大大方方將蚩尤和楓木聯絡在一起。而考古發掘的包山楚簡裡還記錄著“

楚先：老童、祝融、蚩尤

”，將蚩尤列為楚人最重要的三個祖先之一。

山海經這一系列的神話或者傳說，更像是一個個寓言。楚人記錄這些東西下來，也許是像表達他們的某種精神麼？

蚩尤部族信仰裡楓木是神聖之物，所以蚩尤被擒住以後偏偏要用楓木做成刑具桎梏來羞辱蚩尤及其部族。但是，在蚩尤後人的書寫裡，捆綁蚩尤的桎梏掉在地上，復生為楓木。蚩尤的部族和他們的精神，也再次復活了。

在山海經記錄的傳說時代裡，似乎有一個強大的以天或者說以日為崇拜物件的部族，他們部族的首領被視為天在人間的兒子，或許這就是“天子”的由來。蚩尤的部族聯盟則是他們的對手。

“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刑天，一個霸道的名字，可以肯定這是一個外號而不是真名，因為刑天的字面含義就是與天作戰的人，刑天被砍下了頭顱，卻能以雙乳為眼，以肚臍為口，再次和天戰鬥。這個故事似乎是告訴人們，刑天部族在失去了最大頭領（頭）以後並沒有屈服於天的淫威，其他低級別的頭領（乳、肚臍）聯合起來再次戰鬥。

夸父逐日的故事則是另一個有名的寓言，夸父部族被稱為巨人族，或許巨人形象意味著他們強大的武力，而夸父的字面含義則說明他們部族擅長於快速移動作戰，所以發生了夸父逐日的故事，夸父部族長距離千里奔襲日的部族，然而最終夸父被日殺死。但是，夸父死了以後，他的柺杖掉在地上，化作一片生生不息的桃林。可以看出，夸父部族具有桃木信仰，也許和具有楓香樹信仰的蚩尤部族是同類，或者說是一個大的族群。

后羿又叫夷羿，而夷是擅長射箭之人，后羿或許是夷人中的射箭之神，或許是夷人的一個強力的部族始祖。后羿射日，並且連射九個，不得不讓人聯想到黃帝部族和蚩尤部族的大戰，黃帝“九戰九不勝”，反過來說，也就是蚩尤部族連續取得了九次大的勝利。后羿射掉九個太陽，那麼含義要麼是夷人殺掉了日的部族的九個頭領，要麼是后羿部族對戰日的部族取得了九次大的勝利。

沾過蚩尤血的楓木桎梏，彷彿是釘上了耶穌的十字架。

蚩尤和楓木的聯絡，使他們願意相信，楓木可以再次復活，民族的精神會永遠絕地逢生。

所以從這一層來看苗瑤民族一些風俗就會很容易理解了。

楓木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不僅僅是古歌描述裡開天闢地化生萬物的能量，更是歷史記載裡和自己的人文始祖、民族英雄血脈相連的信物。

在松桃苗族自治縣長興堡鎮離乾嘉苗民起義領袖石柳鄧家不遠的地方有一片參天的楓樹林。據說，200多年石柳鄧在苗區活動醞釀起義時候曾經在這個地方和各個寨子的頭領歃血為盟，石柳鄧帶領大家每人倒栽一棵楓樹，眾人相信，“如果楓木成活，就預示著我們起義能夠成功”。

經過200多年的風雨，在那盟誓的地方，數十棵楓木一字排列，全部是數抱大的古樹了。

斯人已不在，浩氣卻長存。

當我走近這楓樹林下，感覺似乎穿越了歷史，感受到那些熱血的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