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定山

【故事】定山

定山

作者:十九魄

限定詞:列強、封建

這日戲臺上演了一出《定山歸》,滿座叫好。

林卻正在後臺卸妝,那廂來了個西裝革履的小廝,說官老爺有請。

林卻手上還拿著鴛鴦水鑽頭面,這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誰曉得官老爺好的是哪口?

還是班主上來解了圍,讓小廝先候著,又讓林卻換身乾淨衣服。班主是林卻他爹的至交,花了好些年才找回他,向來不會讓他沾惹這些,這時被林卻盯著,也只說了句,這官老爺是好人。

林卻笑笑,也不爭辯,但凡有些頭腦,都明白這亂世裡能當官的,要麼有錢,要麼手黑,二者兼具也大有人在。

真乾淨的人,怕是還沒出生。

但這老爺還真是好人。林卻本想著若是發生什麼,大不了一死了之,藏了枚六角花簪在袖中。一路走來也未被搜身,臨到頭卻被這人發現了。

“你手裡,拿著什麼?”

語調很是古怪,林卻沒聽過這樣的口音,抬起頭才發現這老爺長著一頭金髮,高鼻深眼,眸子又藍又綠,讓他一時間支吾著,說不出話。

原來是個洋人,洋老爺。

林卻還想起來自己在戲臺上時見到了他,坐在正數第三排,樣貌怪異,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恐怕就是這兩眼,讓他到了洋老爺面前。林卻心思百轉,面上仍帶笑,將簪子捧出,輕聲解釋:“老爺在臺下盯得緊,以為您喜歡,特意帶了來。誰知這簪子和老爺這一屋的奇珍異寶比起來,實在掉價,因此拿不出手,莫怪。”

洋老爺一見簪子,眼睛發亮,灼得林卻不敢和他對視,只得低下頭。

“我喜歡。”林卻聽見他說,又看見他接過簪子,將它好好放在博古架的空當,左鄰八寶青花碗,右接雙鸞瑞獸葵花鏡,更顯得簪子孤立無援,整個架子像是被偷去一塊。

林卻又笑:“老爺,鏡子不能正對門,阻財。”

洋老爺皺眉:“沒聽說過。”他又想了想,“我叫蘭迪,蘭迪·泰勒。你叫什麼?”

“林卻。”

“我很喜歡中國的文化,也很喜歡你唱的戲,但我不太聽得懂,給我講講,你之前唱的是什麼?”

“是《定山歸》。講的是宋朝末年,一個叫做盧定山的將軍。”

“那他很厲害了,比起皇帝,誰更厲害?”

皇帝。林卻一愣,沒有唱當時皇帝的戲,想必還是盧將軍厲害些。

蘭迪接著問:“比起我們的亞瑟王,又是誰厲害?”

林卻笑了:“蘭迪老爺,我不認識你們的亞瑟王,沒法比。”

蘭迪也笑:“我給你講亞瑟王的故事。”

蘭迪和林卻聊到很晚,最後還是在旁人的提醒下才差了人送回林卻。司機貪懶,好歹開出租界,將林卻放在戲院兩條街外,讓他慢慢走回去。

夜色深沉,星子漫天,一彎新月像是指甲印,林卻慢慢走著,眼前小巷裡忽然站起個人來。這人濃眉大眼,看著一身正氣,半邊身體隱在暗處,眼睛卻灼灼有神。他似是候著林卻,開口便是求林卻幫忙。

多半和洋人有關,林卻有自知之明,又不想惹麻煩,目不斜視,這人便開始那套革命黨的遊說,又是救亡圖存,又是改革,蒼蠅似的也趕不走。林卻又好笑又怕,這若是讓人聽了去,保不齊要以為他也是同黨,腳下便快了幾步,臨進門了,革命黨才自報家門。

“我叫王定山。”

這話讓林卻腳步一頓:“盧定山那個定山麼?”

“對。”年輕人展顏一笑,“盧將軍是我偶像。”

林卻想了想:“明日我唱完戲,你再來。”

班主留著燈,在寫什麼,林卻進了門他才安心,囑咐幾句後便吹了燈。

林卻叫住他:“您還記得我爹的事嗎?”

“我說過吧,那事不能再提。”

“您覺得我爹做得對嗎?”

班主嘆了口氣:“這世道,是非對錯又有何用?”

“他只是一介文人。”林卻說,“我覺得他沒錯。”

班主搖頭:“沒錯又怎麼樣?結局是他寫的戲摺子全被查抄,你也受牽連,只能委屈跟著我。就連……唉。”

林卻沒再接話,夜風忽然猛烈起來,吹進窗戶縫裡,像是鬼哭,桌臺上紙片亂舞,林卻撿起一張,發現是《定山歸》的後幾折。

班主見了,解釋道:“這戲許多人喜歡,我便想將後面補全,你不要想多。”

林卻點頭,目光仍在紙上,上一張的墨跡滲下來,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班主無奈嘆氣:“太晚了,先睡下罷。”

翌日,戲院照常開門,林卻登臺,唱的是班主連夜寫的戲文,不鹹不淡。一曲罷了,臺下只有寥寥看客應和。這等反差卻讓林卻內心有些竊喜,走向後臺的腳步也輕快幾分。王定山不知道使了什麼招數,溜了進來,戴著個老生的假鬍鬚,一手叉腰,一邊咿咿呀呀不曉得在唱什麼,逗得幾個班底姑娘咯咯直笑。

林卻走過去,王定山斂了神色,雙手擺哪都不是,待得林卻近了身,他才反應過來,匆匆摘下假鬍鬚,跟著林卻走進房間。

“班主放你進來的?你昨日說要求我,是幹什麼?”

“這,啊,是……那洋人、他……”王定山目光閃爍,又眨了幾次眼,這才接道,“他挺好的,沒什麼事。”

“班主對你說了什麼?不用管他,我自曉得該做什麼。”

王定山撓撓頭髮,嘆口氣:“林班主……”他一咬牙,終於還是問了出來,“盧宜修是你爹嗎?”

林卻皺眉:“你要問什麼?”

“盧先生是英雄,他落得這樣的下場,沒人願意看到。你如果是他的兒子……我便不該找你。”

“這是你要說的?”林卻冷笑,“他是英雄,我當不得?”

王定山一愣:“我不是這意思……”

“請回吧。”林卻說道。正巧這時蘭迪又派人來請,林卻轉身便走,一個眼神也沒給王定山。

“《定山歸》,我很喜歡,但可惜沒寫完。”林卻聽見王定山接著說道,“盧將軍最後怎麼樣了?”

因言獲罪,和我爹一樣。林卻在心裡憤憤想道。

簪子還好好擺在博古架上,蘭迪口中的喜歡似乎並不是逢場作戲。林卻看在眼裡,投其所好,揀了些風俗相關的趣事說了,逗得蘭迪哈哈大笑,又問起今天唱的戲裡是什麼內容。

“是盧定山將軍一路勢如破竹,打退起義軍,勤王護駕。”林卻回答。

“這個我懂,我看過你們的歷史,起義是農民起義嗎?”蘭迪說,“那句話是什麼,講誰都可以當皇帝的。”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對對,就是這個。”蘭迪點頭,又想起什麼,“最近北平那邊似乎也在鬧這件事。”

復辟。林卻在心裡接道,誰都想當皇帝。

“所以他打退了皇帝打不退的人,那他應該比皇帝厲害。”

林卻笑了:“老爺這麼說也不錯。”

“不過我本來以為他會去幫助起義軍,之前的我聽懂一些,好像不是這個意思,他為什麼不幫呢?”

為什麼呢?因為有人盯著他,若是幫了便要用莫須有的罪名套牢他,然後敲骨吸髓,散了他的家財,逼死他老婆,將他的獨子賣去戲院。

這是反抗的代價。

蘭迪看出林卻心不在焉,提前放他回去,林卻臨走前和班主擦身而過。

回去的路上撞見了演說,臺上是王定山,臺下的人表情木然,但人群間有隱隱有股騷動,林卻聽了一會兒,響應者寥寥,王定山卻毫不氣餒。

“諸君,已是危急存亡之時,需要我等奮起抗爭!袁世凱在北平宣告登位,還撿起了封建君主的那一套,須知大清早亡了,此舉冒天下之大不韙,更是逆了時代的浪潮!他欺世盜名,反抗歷史的必然規律,那我們就必須反抗他!站起來吧,諸君!”

林卻看著他,有種熟悉感,有種對將至之事的預知。

班主帶著蘭迪的承諾回來,叫林卻收拾東西儘快搬過去。

林卻還有些困惑:“什麼?”

“戲院要關停了,現下太亂,你去能安全些,還不至於鬧到洋人頭上。”班主語焉不詳,“兵荒馬亂,我要對你爹有個交代。”

林卻沉默了一會:“那之前收留的難民要怎麼辦?”

班主嘆口氣:“我給了他們錢,叫他們自謀生路。”

林卻又想起那些衣不蔽體的人們,隨時可能倒斃路旁,但有什麼辦法呢?他能做什麼呢?

“你要去哪?”林卻最終只是問道。

班主看他一眼,眼裡有什麼他極熟悉的事物閃耀。

“還有很多人走不了,我留下來。”

軍隊按照名單抓人也就是一夜間的事情,監獄很快爆滿,一時間人人自危。林卻在起居室看報紙,見蘭迪來了,隨口問道:“老爺,您收留我是一時興起嗎?”

蘭迪搖頭。

林卻又道:“班主是不是給了您什麼東西?”

蘭迪點頭:“一份名單。”

一瞬間,湧動的暗流浮現,戲文上整齊的墨跡、班主一閃而過的慌亂、王定山的輕車熟路。

名單、叛徒。一場交易。

像是被什麼東西掐住喉嚨,林卻沙啞著聲音問道:“他有沒有說過,為什麼?”

“你爹是他的好朋友。”

林卻以手遮面,笑得悲涼:“所以他可以拿十幾個革命黨的命,換我的命?”

“這不是他的本意。”

“那又怎麼樣!這是結果!”林卻吼道,“我爹就是被出賣,他知道我最討厭叛徒,這換來的命,我不要也罷!”

蘭迪看著他,一字一頓:“他不是叛徒。”

“那他是什麼?”

“英雄,和你父親一樣。”

林卻趕回去的時候,正巧看到戲院的那場大火,街上鬧哄哄的,是被遊街示眾的革命黨,林卻又見到王定山,他在囚車上,仍在堅持他那一套演說。但道旁卻都是揹著全副家產逃命的人,留著辮子,神情麻木,身形消瘦,對一切漠不關心,一種強烈的割裂感將道路分為兩半,恍惚間讓林卻看到了十年前的景象。沒變化嗎?或許是。但微小的事物加在一起,也能夠匯聚成無可抵擋的洪流。林卻聽到有人叫喊起來,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只是似乎有人從這黑暗的地方甦醒,附和著王定遠的話語,撬動沉重而絕望的現實。

風颳起來,火舌猛烈舔舐著一切,舞動的聲音像是滿座的叫好聲。

十年前,在這裡,《定山歸》的首演,是一場盧宜修的獨角戲。

臺下空無一人,天井上投射下一束光,正正落在臺上。

他開口,唱道:“須且知,我今日兵臨城下,槍指皇都,為的不是金銀財富千千萬,為的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上,更不為紅袖添香美嬌娘。我只為天下生靈四萬萬,為的是不受列強任欺枉,為的是四海清平朝朝晏,為的是衣食無憂不復貧——

“為的是今後再無帝王家。”

戲沒唱完,那是林卻最後一次見到盧宜修,林卻知道他本不必登臺,他只是個文人,偶爾寫戲,但也只寫出一部《定山歸》。

但今天,林卻忽然感覺他爹的一部分復活了,又或者這一部分實際上從未遠去,只是蟄伏,它體現在許多地方,唯獨不在林卻的眼中閃耀。擁有這部分的人們看出了這點,藉著盧宜修的餘蔭讓林卻遠離紛爭,一切抗爭都化在平靜水面下,然而它們存在,並且在今天終於露出了原貌。

或許名單不是真的,林卻想,蘭迪默許了這場交易,也是無言的抗爭。

那麼我要離開嗎?去英國,從此遠離紛亂?

不。沒有絲毫猶豫,林卻得出了這個答案。

於是他握拳,跟著王定山的節奏一同揮舞,在他身後,另一隊人們趕上來,喊著口號,簇擁著王定山。

路的盡頭,城門大開,護國軍舉旗攻了進來。

【故事】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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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區

評委:

A。寫得真不錯,文筆,節奏,情懷都線上,瑕疵是結尾稍有些倉促,和嚴肅文學作品比較起來,前期劇情略散,交代不夠,細節不全,很多敘事都是用對話和氛圍遮掩過去的。這篇理應用更多的細節和故事來填充,感覺作者有一定的寫作功底,多寫多練習一定能寫出非常好的作品,歡迎來盲選群和大家一起繼續寫作哇~

門小羊:

我覺得這篇文章是塊璞玉,如果從構思到寫完短短几天,那很厲害了,希望魄老師隔幾天再來看看文,捋一下脈絡和小瑕疵,會是一篇受眾更廣的好文。

餘風:

主角是林卻,主要描寫的卻是他爹還有前赴後繼的革命者們。時間點明的略有些晚,看到“北平”才意識到講的不是晚清,對我這種看到後邊忘了前面的讀者而言,更希望老師能在較前的位置展示背景,主線也能更明顯一點就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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