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丨每個中國人在賞月時,都會情不自禁唱起他的詞

文/戴新偉,詩人、媒體人。

公元1076年,歲在丙辰,北宋神宗熙寧九年,這年的八月十五,蘇東坡寫下了《水調歌頭》,這可能是有史以來寫中秋節最有名的一首詞。

大家丨每個中國人在賞月時,都會情不自禁唱起他的詞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東坡“創作生涯長達四十多年,留下二千七百餘首詩、三百多首詞、四千八百多篇文章”,在這個人生跨度和作品數量中,《水調歌頭》可能不是最能代表蘇東坡文學成就的作品,但絕對是膾炙人口、傳諸久遠的一首詞,

因為中秋佳節,因為對親人的思念,因為對世事無常的追問與開解,作為一種日常生活的詩意,更作為一種人生哲學使得這首詞最大範圍地流傳下來

從文人學者到普羅大眾,都熟悉蘇東坡這首詞,和他眾多的文學名作如前後《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寒食詩》等等一起,也是後世書法家最樂於書寫的作品內容。

直到今天,我們中國人在八月十五,仍然會對蘇東坡這首詞油然而生親切感,仍然會覺得它是

最能表達此時心情的語言

,不能不為一千年前文學創作中永恆的激情所感動。而且,它也超越了當時蘇東坡所感嘆的

空間的阻隔

(“千里共嬋娟”),當我們欣賞中秋之月的時候,分明還可以感受到

時間悠遠的力量

:眼前這塊月亮,就是蘇東坡寫到的那一塊月亮。

難怪林語堂為蘇東坡作傳、提到這首名作時說:

“他在密州想起未能相見的弟弟,就寫出了史上最好的中秋詞。批評家說,這首詞一出,其它描寫滿月的作品都不值一顧了。”

(林語堂《蘇東坡傳》,宋碧雲譯)

大家丨每個中國人在賞月時,都會情不自禁唱起他的詞

因為反對執行新法的王安石一派,蘇東坡從熙寧四年(1071)開始外任,先後在杭州、密州、徐州當地方官。他的政績很好,但作為不同意見者,他在基層執行新法的同時,不免有很多情緒發之於詩詞(林語堂的蘇傳,將其名為“抗議詩”),遂有元豐二年在湖州知州任上被抓回中央受審的“烏臺詩案”。

寫《水調歌頭》時,蘇東坡在山東密州任上,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既沒有發生文字獄,他跌宕的貶謫生涯也還沒有開始。如果用他晚年的自述詩“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來看,“功業”都還沒有開始。這當然是蘇東坡的自嘲。從文學成就上看,也是實情。

他在密州不僅寫下豪放的詞作《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

),還修建了

超然臺

“稍葺所居園北舊臺而新之,弟轍名之曰超然,作賦,自作記”

)、

快哉亭

“密州城西北有送客亭,下臨濰水,軒豁曠蕩,欲重葺之,名快哉亭”

,見孔凡禮《三蘇年譜》),留下了這兩所名跡的文章:蘇東坡請子由寫了《超然臺賦》,自己寫了《超然臺記》,並且遍徵“跟帖”,請張耒、文同、李清臣等人“同題作文”。

而《水調歌頭》正是蘇東坡八月十五在超然臺喝酒之後寫的,我們從孔凡禮的《三蘇年譜》上還可以知道,蘇東坡那晚是與客人喝酒,先寫了“次韻孔宗翰題詩”,再“賦《水調歌頭》兼懷弟轍”。

大家丨每個中國人在賞月時,都會情不自禁唱起他的詞

圖源:紀錄片《蘇東坡》

《水調歌頭》這首詞有一個類似題目的小序: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使得我們一千年後的讀者還能知道蘇東坡創作此詞的

“5個W”

。近世詞學專家如顧隨、繆鉞、葉嘉瑩等對蘇東坡的詞均有精彩賞析,而關於這段小序的研究,朱剛先生在《蘇軾十講》裡從詞這種文體的發展來分析,尤見勝義:“在蘇軾以前,填詞大抵沒有題目,只標一個詞牌,即樂曲名,接下來就是正文了。”蘇東坡的貢獻在於,他把詞的題目和小序發展起來,是他“對詞的文字發展史做出的一個貢獻”。

可以設想,假如沒有這段小序,後來的讀者是無法直接、快速地進入到《水調歌頭》關於中秋懷念親人團聚這一主題的。

蘇東坡所懷念的親人,他的弟弟蘇轍(字子由),與他手足情深,志同道合,不僅在文學上互相砥礪(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就說:“說來有趣,子由常常讓蘇東坡寫出最好的作品。”),他們在政見上也一致反對王安石的變法,在神宗死後,二蘇被召回朝廷,在對新黨的清算和對舊黨的不同意見上,他們也保持一致。“烏臺詩案”發生後,蘇東坡在獄中寫詩與弟弟訣別,有句雲

“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手足之愛,溢於言表。

蘇東坡的文學作品裡不僅以男性視角為主(他的詩詞不同於他之前的代女性立言的作品),其關注的物件也是男性世界——與他十分相得的第一位妻子王弗,於治平二年(1065)去世,他留下了一首著名的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懷念她;續娶的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她就是《後赤壁賦》裡“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的那位“婦”。雖然相伴三十多年(1093去世),關於她的詩文並不多。蘇東坡晚年的侍妾朝雲,也只是筆記傳說較多。

這三位女性,和在“烏臺詩案”救他一命的仁宗皇后、舊黨當權庇護他的英宗皇后,是蘇東坡生命中的守護神,但真正在他文學作品裡佔主角的,還是弟弟子由。

就在蘇東坡第一次外任杭州的熙寧四年(1071),當時子由在陳州,蘇東坡順道去看他,“在那兒住了七十多天。”(林語堂《蘇東坡傳》)“軾留陳州七十餘日。”(孔凡禮《三蘇年譜》),直到這一年的九月才離開。林語堂說二蘇不僅交換了對政治的看法——這是可以想見的,還共度了中秋節——從時間上這是確鑿的。

“這是一個難忘的中秋節,他日後常常懷念這個日子,因為以後六年他始終沒機會和弟弟共度佳節。”

這個情節有助於我們理解六年後蘇東坡創作《水調歌頭》的緣由和心態:這首詞不是偶然的,它潛在的因素,既有二蘇深厚的兄弟情誼,也有短暫的相聚——古代人的種種不方便,是今人難於想象的,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這種狀況直到晚清,如翁同龢的哥哥翁同書從道光二十二年入京,到同治元年奉旨返京,與父親翁心存長達二十餘年未見面(見《翁同書手札系年考》)。

而在封建社會,家族觀念也使得兄弟關係更為重要,白謙慎先生的《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中對吳大澂在外為官、接濟家族和興建家族義莊有詳細分析,都有助於我們去體會

古人的親情世界,他們對維繫這種感情所作出的各種努力

大家丨每個中國人在賞月時,都會情不自禁唱起他的詞

一千年來,《水調歌頭》受到後人的熱愛,除了體現出的親情這種凡人情結,它在文學上的成就亦不容忽視。畢竟,主題先行的文藝匯演主題曲也只能流行一時。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蘇東坡寫出了

面對世事無常的達觀精神

,但他更為我們描繪了

詞人上天入地、與神對話的大膽想象力

,讓讀者隨他縹緲的路線,經過幽暗與孤獨,體會彷徨與疑惑(少有的多個疑問),最後降落,

“何似在人間”

前人對這首詞有諸多解讀,甚至說宋神宗讀到這首詞的這一句,認為蘇東坡還是忠君的。這倒不如說,蘇東坡對於現實世界始終抱有積極的態度,他的樂天知命精神在其後漫長的嶺南貶謫生涯中得到完全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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