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瓠”文化源流考辯

文/圖 唐正鵬

當然,歷史上也有為“西南夷”尤其是“盤瓠”之族的邊地少數民族秉筆直言,辨明真偽是非者。

其一,南宋文學家羅泌則認為:“盤瓠”是“人”不是“狗”。羅氏在其《盤瓠辨》一文中是這樣說的:“《伯益經》雲:‘卞明生白犬,是為蠻人之祖。卞明,黃帝氏之曾孫也,白犬乃其子之名,蓋若後世之烏虨、犬子、豹奴、虎豚雲者,非狗犬也。’雖然,世之誕妄,厥有形影,其言之不典,亦實自於經也。按經又言,卞明生白犬,白犬有二,自相牝牡。郭氏以為自相配合,蓋若今之婆羅門半釋迦者。而應劭書遂以為高辛氏之犬名曰‘盤瓠’,妻帝之女,乃生六男六女,自相夫婦,是謂南蠻。則知其說原衍於此,殆以白犬為尨(注:尨,多毛之狗也)爾。至郭璞、張華、幹寶、範蔚宗、李延壽、梁載言、樂史等,各自著書,枝葉其說,人以喜聽而事遂實矣。”文雖短,然考據嚴實,情合理通,更道出了後世附會衍化的出處和原委。明代文人侯加地、陳士元均贊同羅氏觀點,陳氏在其《江漢叢談》中說:“盤瓠,人名,非犬名。”

其二,清代學者劉紹濂歷數“盤瓠”之說純屬臆斷編造,荒誕不經。劉氏在其《後漢書南蠻傳辨》文中說:“南彝之稱,雜見經史。《書》雲三苗,《詩》雲蠻荊,《史記》《前漢書》雲夜郎,皆南夷種類也,即《南夷傳》之星宿海也。初無所謂盤瓠其說者。自東漢末應劭撰《風俗通》,雜採詭俚之語,標為‘盤瓠’之稱,自矜博洽,而不知其無識不典實甚也。然劭非有柱下紀載之系,恣其醜記,著為創聞,不過博文人談鋒一快耳。夫何宋範蔚宗(注:範蔚宗,范曄也)者,著《後漢書》,冀光石渠,上嗣馬、班,率臆拉引,漫無別擇。乃翻遷、固之局,於《西南夷傳》上加入‘南蠻’二字,而援應氏詭俚之語冠於其首。無識者流,增衍為說,益以滋蔓,勢不能家置一喙,則亦不可不著論以破之也。”接著,他在文中提出了八條駁斥范曄《西南夷傳》虛妄之實的證據,現擇其中四條以資說明:“犬戎者,山戎、獯鬻、獫狁之總號也,南夷從無此稱。今雲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云云,則是猥以加之武陵蠻,殊駭聽睹。”此其一;“吳之姓以泰伯,將軍之官自戰國,高辛氏之代安得有將軍之稱者乎?”此其二;“高辛氏列稱五帝,其少女則堯與稷契之妹也,以配畜,雖至愚不為,而謂聖如高辛氏為之耶?”此其三;“武山石室,傳在盧溪,非有甚阻絕也。況犬可以往,豈人不可以至,乃雲遣使尋求,輒遇風雨震晦,若迥非人境者。”此其四。由此四條,足以證明範曄“盤瓠”之說實屬臆斷雜採之不假。難怪唐代史學家劉知幾在《史通》一書中這樣評價范曄 :“范曄博採眾書,裁成漢典,觀其所取,頗有奇工。至於方術篇及諸蠻夷傳,乃錄王喬、左慈、廩君、盤瓠,言唯迂誕,事多詭越,可謂美玉之瑕,白圭之沾,惜哉!無是可也。”劉氏此語既有對范曄才華的讚賞與褒揚,也有對其怪異史筆的懷疑與錯誤史觀的否定,可謂一語中的。

更有古今學者從古典文獻的語言、語境角度辨析應劭《風俗通義》、范曄《後漢書·南蠻西蠻夷列傳》中用語,證明“盤瓠”之說純屬應劭捏造、范曄沿襲:一為黃金古代以“斤”計算,到了秦代才出現“鎰”這個量詞;二為“三代”(夏、商、周為“三代”)開始分土,漢代才開始分人,古代那來萬家之封?三為“吳”之姓始於周代,遠古之時何來“吳將軍”?四為“將軍”之軍職,到了周代才有,高辛帝之時是沒有的事兒。細思此言,理據皆足,不失為一力證。

此外,古代中國一直以來就有“華夷五方”之說,即中土華夏、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對應“四方夷狄”的代表人物為鯀(東夷)、歡兜(南蠻)、三苗(西戎)、共工(北狄),且附會成“檮杌”(檮杌,古代傳說中稱霸於偏遠西方之怪物,如虎大而類犬,毛長,人臉,其嘴長有似野豬般獠牙,尾長丈八尺,能鬥不退,兇狠無比)、“渾沌”(渾沌,據《神異經·西荒經》載,其貌似犬,四足如熊而無爪,有目而不見,行走不便,有翅,欺負善良,喜歡殘暴之人)、“饕餮”(饕餮,據《神異經·西南荒經》:“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頭上戴豕。貪如狠惡,積財而不用,善奪人穀物。”)與“窮奇”(窮奇,據《山海經·海內北經》所載,其貌似虎,體大如牛,長雙翅,喜食人,為兇惡之異獸)等“四凶”。此說源出於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第一》:“歡兜進言共工,堯曰不可而試之工師,共工果淫闢。四嶽舉鯀治鴻水,堯以為不可,嶽彊請試之,試之而無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荊州數為亂。於是舜歸而言於帝,請流共工於幽陵,以變北狄;放歡兜於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於三危,以變西戎;殛鯀於羽山,以變東夷。四罪而天下鹹服。”至於鯀、歡兜、三苗和共工何以被流放,乃至被列為“四凶”之原因,司馬遷也說得清清楚楚:鯀“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天下謂之檮杌”;歡兜“掩義隱賊,好行兇慝,天下謂之渾沌”;三苗“貪於飲食,冒於貨賄,天下謂之饕餮”;共工“毀信惡忠,崇飾惡言,天下謂之窮奇”。在談到“四方夷狄”的“出身”時,司馬遷認為:鯀、歡兜、三苗、共工分別出自顓頊氏、帝鴻氏、縉雲氏和少皞氏。

據相關史料記載,顓頊氏即顓頊高陽氏,黃帝之孫,鯀為其後裔,鯀亦為大禹之父;帝鴻即黃帝,歡兜為帝鴻氏苗裔;縉雲氏最早見於《左傳》文公十八年,為炎帝之後,三苗(三苗,姜姓,早期為部落首領,後世代指苗民)為其苗裔;少皞氏,黃帝之長子,是為青陽,母為嫘祖,共工是其苗裔。如此看來,號稱“四方夷狄”的“夷”“蠻”“戎”“狄”與中土“華夏”在種族上是有親緣性的。正因為遠古時代同出一源,故而“華夷五方”這個概念很大程度上屬於一種所處地域與方位的區分,並不具備真正種族上的意義。這一點也得到了當代著名史學家、古史辨派代表人物童書業的贊同。童書業在其著作《春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5月版,第108頁)中論及中國種族與疆域和夏、商、週三代形成時說:“中國民族是一種複合體。其中最主要的體幹當然是所謂的‘華夏’族。但這‘華夏’族,也並不是一種單純的種族,他也是一個複合體。原來古代所謂‘中國人’其實可分為東西兩支:東支代表是殷、商,西支代表是夏、周。夏、商、週三代原是三個不同的氏族。殷商起自東方,血統與東方夷族很是接近,從種種方面看來,或竟與淮夷為一族。夏人起自西北,其種族來源不可確知,但與周人的關係必很密切。周人起自西方,血統與西方戎族很是接近,從種種方面看來,或竟與氐、羌為一族。至於姜姓各國,更是西羌的近支,近人已論定了。春秋時時人所謂‘華夏’,實是文明偉大的意思;所謂‘中國’,便是天下之中的意思。其意義只是文化的與地域的,種族的意義很少。如果講起種族來,則當時所謂‘夷蠻戎狄’不是‘諸夏’的血族,也都是他們的近親。”童氏在為春秋史作結時,道出了“華夏”與“四方夷狄”對立的原因與時期:“周人起於陝西,那地方大約本是夏族的根據地,他們又或者與夏族有些淵源,所以他們自稱‘夏’。因周人勢力的擴張,‘夏’的一個名詞就漸漸成為中原民族的通稱。春秋時中原人常常自稱‘諸夏’,而稱他們異類的人民為‘蠻、夷、戎、狄’。——於是‘夷’‘夏’對立的觀念才確立了。”

如此看來,無論古代史官還是士族文人,實在沒有必要無端排斥同出一源的所謂“四方夷狄”,乃至千方百計地臆斷捏造荒誕不經的故事充當可據之“史料”,極盡貶損和侮辱之詞。殊不知“辱人猶辱己”也!今之學者亦不可在這些問題上斷章取義、妄加揣度,指鹿為馬、以訛傳訛,甚至恣意發揮古人原本就十分荒誕的傳說和“記載”,誤導後世子孫,以至自取其辱。

最後,再來談談如何對待神話傳說與民族歷史的問題。所謂神話,不僅僅是古人對世界起源、自然現象及社會生活的原始理解,更是人們對神秘的自然力量和英雄人物的敬畏和崇拜,往往以“故事”和“傳說”的形式出現,感性成分居多,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神話在於宣洩人的情感,或表達某種意志,故而神話受所形成的時代嚴格侷限和制約,主觀而不真實,乃至於荒誕詭譎,這就是神話傳說的特點。歷史是對人類文化的傳承、積累和擴充套件,展現人類社會文明的軌跡,解釋人類社會發展的特點與規律。以記錄、研究和詮釋人類社會過去的事件和活動為要務,相對神話而言歷史具有客觀真實性。同時,因為歷史是一個連綿不絕、永續不斷的過程,故而還具有延伸性的特點。

“盤瓠”之事實屬神話傳說,即便載入“正史”《後漢書》中的《南蠻西蠻夷列傳》的“盤瓠”之說亦不是“史料”。神話傳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至多可以佐證某個歷史階段的主流“情感”或“意志”,如把神話傳說完全作為某個民族或族群的“史料”對待,那就很有可能使一個民族的歷史面目全非,喪失本真。故此,我們在研究發掘“盤瓠”文化過程中應該注意三個方面的問題:一要“正”。所謂“正”即歷史觀正確。所有民族或族群從遠古迄於今世,都有其發展歷程,雖各有特點特色,但作為一種並行於時空裡的客觀存在,都是平等的,不應有優劣、好壞、醜惡之分。所以,在研究與“盤瓠”相關的民族歷史過程中,必須以堅持客觀、理性、公正、公平的史觀為前提,科學合理地區處歷史上所遺存的文獻和相關資料,辨虛假而識真章,去誕妄而求真實,還歷史之本真。二要“清”。所謂“清”即學術理路清晰。“神話”圍繞情感與意志而說話宣情,“歷史”依據客觀存在而記事說理,雖有一定的聯絡,但二者之間是有本質區別的。不可把“神話”當作“歷史”看待,猶不可把“神話”作為歷史事實的佐證資料,影響歷史的真實性和可靠度。三要“闊”。所謂“闊”即文化視野廣闊。在我看來,一個民族的歷史連同其文化的發展是一個延續不斷、變動不居的過程,絕對不是孤立獨行的,也不可能單獨存在於某一時空之中,總是在延續的時間與變動的空間裡,與周遭的一切恆常聯絡且互相作用著而共同演進的。中華民族與中華文化就是在幾千年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經過融合與發展、傳承與弘揚而形成的。因此,我們研究“盤瓠”文化以及與之相關的民族史,不可宥拘於一時一事一物,或一地一人一族,隨意地、生硬地將某一文化附會於某個民族或族群,人為地斬斷與周遭的聯絡,從而喪失研究和發掘的價值。應該把這種文化與歷史置於中華文明的大視野中去考察,豐富中華文明的內涵與外延,最佳化中華文化的資源,提升中華文化的檔次與水平,以求增強中華文化的民族凝聚力與向心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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