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誼對孔子禮教思想的因循與發展

全文約5600字

賈誼的學術思想具有“頗通諸家之書”的特點,但從學術思想本質而言,無疑屬於儒家。西漢劉歆說:“在漢朝之儒,唯賈生而已。”以校勘古籍稱名於世的清人盧文弨在《重刻賈誼新書序》中說:“西漢文、武之世,有兩大儒焉,曰賈子,曰董子,皆以經生而通達治體者也。”當代學者也大多將賈誼思想派別屬性定位為儒家,他們從不同角度對賈誼發展儒家思想進行了分析和論證。但是,賈誼從先秦儒家那裡繼承了哪些東西,又是如何做了新的發展,論者不多。譬如就孔子的禮教思想,賈誼是如何繼承並發展的?的確有梳理闡釋的必要。本文即是對此問題的一個初步闡發。

賈誼對孔子禮教思想的因循與發展

一 孔子講禮重在人的修養,而賈誼則重在制度規範

孔子的禮學思想側重於個人的修養及倫理道德,要求人們的視聽言行等要全然符合禮的規定,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等等。賈誼對孔子禮學思想進行消化、吸收與改造,將禮向實用化的方向發展,轉變為指導文帝政治建設與解決社會時弊的重要思想。

賈誼論禮的出發點和著眼點首先在於其政治意義,因此,他對制度規範之禮更為重視。賈誼說:“仁義不施,攻守之勢異也。”他認為,不區分坐天下與打天下應該實行不同的指導思想,是秦迅速滅亡的原因。在進行兼併戰爭奪取天下時實行“霸道”,武力征服天下後,應改變統治方法,實行禮制、仁政。透過對秦二世而亡的反思以及夏商周三代名號顯美,功業長久原因的分析,賈誼認為應該禮治天下、輕賦少事、優撫民眾,及時轉變政策,“以信與仁為天下先”,才能達到社會和諧、統治長久。

“禮”在孔子思想體系中佔有突出而重要的位置,但它又畢竟是從屬於“仁”的。“人而不仁,如禮何?”孔子認為仁是禮的內容,禮是仁的外在要求,二者密不可分,“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賈誼繼承發展了孔子禮仁一體思想,把“禮”視為本,認為是道德仁義生成之源,內在化“仁”的實現來自對外在化“禮”的奉行,“仁”必須要有“禮”的約束。

賈誼強調“禮”的政治規範功能,認為要達到社會和諧,應有仁愛的精神,“禮,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大夫愛官屬,士庶各愛其家”。君王要將“仁愛”之心作為人的內在修為,把“仁”落實在人的“惻隱之心”上。

在禮的規範下,君王如何實現“仁德”呢?賈誼說:“故禮,國有飢人,人主不飱;國有凍人,人主不裘;報囚之日,人主不舉樂……禮,聖王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嘗其肉,隱弗忍也。故遠庖廚,仁之至也。不合圍,不掩群,不射宿,不涸澤。豺不祭獸,不田獵……取之有時,用之有節,則物蕃多……言德至也。聖主所在,魚鱉禽獸猶得其所,況於人民乎?”君王對待士民能憂民之憂,樂民之樂,對於禽獸有憐憫之心,才是“仁之至也”。狩獵時不群不殺,不成不殺,依時令捕獲,有節制地利用,能遵守這種活動原則,可以“言德至也”。聖人透過踐行禮而達至德,把禮落實到仁愛,能使“魚鱉禽獸猶得其所”,人民安居樂業,“天下安萬理得”。賈誼認為禮與仁相互滲透,相互依賴,禮仁一體。因為有禮的存在,所以就衍生出一系列的“大愛”。

賈誼認為禮不僅具有固國家、定社稷、安民心的重要作用,還是別君臣上下的行為準則。“禮者,所以固國家,定社稷,使君無失其民者也。主主臣臣,禮之正也;威德在君,禮之分也;尊卑大小,強弱有位,禮之數也……故禮者,所以守尊卑之經、強弱之稱者也。”“主主臣臣,禮之正也”強調禮的落腳點是君要行君道,臣要行臣道;“威德在君,禮之分也”強調禮的本分是君主恩威並施,一手行使威權,一手施以仁政;“尊卑大小,強弱有位,禮之數也”強調禮的定數是社會成員之間存在的尊卑大小關係。透過論述“禮之正”“禮之分”“禮之數”,強調政治與社會的等級秩序的合理性。

賈誼強調禮制,力圖從制度上確立新王朝政治統治的合法地位,上書漢文帝:“漢興二十餘年,天下和洽,宜當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草具其儀法,色上黃,數用五,為官名悉更。”透過改正曆法,變易服色、決定官名、振興禮樂,以示與前朝不相襲,他草擬各種儀法,崇尚黃色,創立官名等,在制度上區別中央與諸侯國,凸顯皇權的獨尊地位。

在《新書·服疑》《新書·等齊》等篇中又具體地從服飾、制度和名號等方面建立禮制,以達到“明等級”、別上下貴賤的目的。賈誼禮治思想中對制度的重視,“實現了儒家禮治思想由觀念化存在向制度化存在的轉換,打開了儒家理論思想與封建政治融合的局面”,是對孔子禮教思想的重大發展。

二 孔子君臣之禮注重君臣相互約束,而賈誼則強調君之尊的單向性

賈誼的政治思想,主要是在反思秦亡的歷史教訓的基礎上構建起來的。他關於君臣之禮的看法,也是出於對秦朝相互猜疑、上下不信的君臣關係的深刻反思。他以豫讓的事例來說明君主禮敬大臣的重要性:“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伐中行滅之,豫讓移事智伯。及趙滅智伯,豫讓舋面變容,吸炭變聲,必報襄子,五起而弗中,襄子一夕而五易臥。人問豫讓,讓曰:‘中行眾人畜我,我故眾人事之;智伯國士遇我,故為之國士用。’”人主禮遇臣下,敬重、愛護臣子,臣子就會忠心效死。這種思想與孔子的“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是一致的。

由此可見賈誼對孔子君臣之禮思想的高度重視。但是,賈誼對孔子所主張的君臣關係,則有所改造或發展。孔子在《論語》中多次提到事君之道:“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孔子以治世為己任,從道不從君。孔子的君臣關係具有雙向性,是一種相互約束;而賈誼則發展孔子的思想,認為君臣最根本的關係是君上臣下,君尊臣卑,“主之與臣,若日之與星以。臣不幾可以疑主,賤不幾可以冒貴。下不凌等則上位尊,臣不踰級則主位安”。要求臣遵守倫常綱紀,不要冒犯君主。“人臣之道,思善則獻之於上,聞善則獻之於上,知善則獻之於上。”臣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君主的利益服務。在君臣之間,賈誼認為君始終佔有絕對主導地位,強調君之尊。

面對漢初君臣之禮方面的混亂狀況,賈誼認為應明尊卑,定君臣之禮,從形式上確立一種上下尊卑分明的等級制度。他說:“君臣相冒,上下無辨,此生於無制度也。今去淫侈之俗,行節儉之術,使車輿有度,衣服器械各有制數。制數已定,故君臣絕尤,而上下分明矣。”君臣之間相互侵犯,上下尊卑不辨,是源於沒有制度的約束。這裡的制度,指的就是禮制。孔子君臣之禮強調的是一種等級意識,“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賈誼看來,君對臣具有絕對的權威,他以殿堂和臺階之間的關係比喻君與臣。“人主之尊,闢無異堂。階陛九級者,堂高大幾六尺矣。若堂無陛級者,堂高治不過尺矣。天子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此其闢也。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陛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聖王制為列等,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施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臺階越多,殿堂越高,殿堂越高就越發顯得遙不可及,同理,人主的尊嚴也取決於大臣的等級。賈誼對古代確定的禮制頗為讚賞,古代的聖王制定了各種等級,如臺階般分明,使君主處在一個尊不可及的地位,擁有絕對統治的能力。

賈誼君之尊思想還體現在治臣之道上,君主應以“廉恥禮節治君子”,體貌大臣。“鄙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喻也。鼠近於器,尚憚而弗投,恐傷器也,況乎貴大臣之近於主上乎!廉恥禮節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無僇辱……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僇不加其身,尊君之勢也。此則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群臣而厲其節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令與眾庶、徒隸同黥、劓、髡、刖、笞、傌、棄世之法,然則堂下不亡陛乎?被僇辱者不太迫乎?廉恥不行也,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無恥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君主與大臣,就好比鼠與器,制裁大臣也應當注意不能傷及君主。皇帝身邊的重臣、貴臣與皇帝關係密切,是君之“嘗寵”,這些人重權在握,有廉恥之心,若犯法,可賜死不可僇辱。刑辱大臣有損於君主的權威,酷刑只能用於大夫以下的人,這是君之尊的體現。若重臣、貴臣“與眾庶、徒隸同黥、劓、髡、刖、笞、傌、棄市之法”,他們必然會棄廉恥之心而有犯上之舉,“望夷宮之變”不就是“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尊貴者一旦犯罪,讓小吏對大臣斥罵笞打,這種行為是以下犯上,與禮所教化的等級尊卑原則相違背。所以“履雖鮮弗以加枕,冠雖弊弗以苴履”,在任何情況下都要體現等級尊卑,讓禮的教化與禮的實踐保持一致。賈誼認為,古代尚且有“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的厲寵臣之節,今應定“廉恥節禮”為君治臣之常制,“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而群臣不以節行而報其上者,即非人類也”。禮遇大臣是尊君的要求,根本目的是要求臣對君的完全奉獻,賈誼把那些受到君主禮遇,但卻不以其忠誠對君回報的人視為禽獸。賈誼還認為對於企圖僭越君臣等級的臣,君主要給予的不是禮遇,而是誅殺。他說:“等級既設,各處其檢,人循其度。擅退則讓,上僭則誅。”由此可見,賈誼對孔子君臣之禮有所改造,更多強調君之尊。

三 孔子重視禮之教化,而賈誼則強調禮法結合

孔子認為,社會管理應該以教化為主,“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他重視禮教,就是要發揮禮的教化作用。同時,孔子高度重視在位者的道德表率作用,“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賈誼對孔子禮教思想進一步發展,在強調禮治的同時,主張用“權勢法制”治國,認為禮與法都是治理國家的方式,二者作用不同。

賈誼認為,由於秦朝統治者“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致使“蒙罪者眾,刑僇相望於道”,臣民皆“人懷自危之心”,造成了秦王朝的迅速潰敗。從秦的歷史經驗中,賈誼斷然反對用刑從重、濫殺無辜。提出“與其殺不辜也,寧失於有罪也。故夫罪也者,疑則附之去已……古之立刑也,以禁不肖,以起怠惰之民也”。賈誼認為,古代設定刑罰的目的,是教化人民。採取教化與刑罰兩種治理方式帶來的社會影響是完全不同的,“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行教化則會使民心歸附,天下大治。單一的依靠刑罰會使民心背離,難以實現社會的長治久安。所以,要實現國家的長治久安,就不能不主要地依賴教化。

賈誼認為君主的言行和品德對士民具有榜樣和教化作用,“君能為善,則吏必能為善矣;吏能為善,則民必能為善矣……故夫士民者,率之以道,然後士民道也;率之以義,然後士民義也;率之以忠,然後士民忠也;率之以信,然後士民信也”。“是故君明而吏賢,吏賢而民治矣。故苟上好之,其下必化之。”君主率先垂範,走正道、行仁義、忠誠、守信,士民也會走正道、行仁義、忠誠、守信。因此,君主治理國家要“道之以德教”,“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賈誼繼承和發揮了孔子的“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提出“人主仁而境內和矣,故其士民莫弗親也;人主義而境內理矣,故其士民莫弗順也;人主有禮而境內肅矣,故其士民莫弗敬也;人主有信而境內貞矣,故其士民莫弗信也”。人主應該具有“仁”“義”“禮”“信”等方面的品質,方能使百姓“親”“順”“敬”“信”。賈誼希望以儒家的成德教化之說作為社會政治生活的核心精神,要求君主為政以德,以身作則,為臣下和民眾做出表率。

賈誼對孔子禮教思想進一步發展,認為統治者在通常情況下要以禮治國,行教化,而在非常時期則應用權勢法制。漢初社會面臨諸侯王僭越的棘手問題,此問題需要統治者運用法制才能解決,因為它已迫在眉睫,已經構成了對中央政權的嚴重威脅。賈誼對諸侯王的僭越行為深為不安,他們擅自封爵、赦免罪犯,不聽從天子的命令,雖然名義上是臣子,但政治野心膨脹,都想當天子。他認為眼下的形勢猶如“抱火措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禍患馬上就要來臨,只用仁義是不夠的。他將君主治理國家比作屠牛坦解牛,屠牛坦解牛時通常會準備兩把刀子,一種叫芒刃,專門切割肌肉和骨頭間接縫處,還有一種用於劈開和砍斷大腿骨之類大骨頭的斧頭或砍刀。

君主的仁義好比屠牛坦的芒刃,君主的權勢好比屠牛坦的斧子。他說:“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所剝割,皆象理也。然至髖髀之所,非斤則斧矣。仁義恩厚者,此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此人主之斤斧也。勢已定,權已足矣,乃以仁義恩厚因而澤之,故德布而天下有慕志。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制,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刃不折則缺耳。”屠牛坦一早宰割十二頭牛,屠刀的刀刃依然鋒利,原因在於他對牛的不同部位而選擇相應的工具。在國家局勢穩定,君主大權在握時,應該施以仁義恩惠讓臣民受益。就像屠牛坦拿著芒刃在肌肉和骨縫中游刃有餘地肢解牛體一樣,仁義禮制可以穩定社會秩序、安撫人心。

在賈誼看來,其時的諸侯王就好比胯骨、大腿骨,如果不用砍刀或斧頭(法)而用芒刃(禮),刀子必定不是缺口就是被折斷。這時候就不能用禮儀教化了,要用嚴厲的刑罰一舉制服。這體現了賈誼禮法結合施用的政治主張。

綜上所述,賈誼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吸取秦亡的教訓,主張君主實行禮制、仁政,拉近君主和臣民的距離,從而維護君主專制統治;為了整頓漢初君臣之禮方面的混亂狀況,從形式上確立一種上下尊卑分明的君臣等級制度,以禮的教化將君之尊思想內化於人們的意識觀念中,從而使人們能夠自覺遵守這個等級制度;在強調禮治的同時,面對漢初諸侯王尾大不掉覬覦政權的行為,主張用“權勢法制”的“斤斧”手段解決。賈誼以禮治國思想,是對孔子禮教思想的繼承吸收和發展揚棄,又基於對漢初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現實情況的考查,適應了專制主義中央集權新體制發展的需要。

作者餘永霞,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河南大學文化產業與旅遊管理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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