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炬:關於南開大和謠言

趣微口袋週刊    第56期

王炬:關於南開大和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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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南開大和謠言

●王炬

王炬:關於南開大和謠言

說他確鑿是瘋子。

先說因為一個女人。倆人戀得熾熱,他媽卻拼死,嫌女人某親屬如何如何,拆散了,他受了刺激。又說不是他媽拆散,是約會。小鎮不作興約會的,他偏約,約在路旁某棵樹下。她記錯了(也有人證實乃是他記錯了),倆人同在某處苦等,結果那女人便被一看不清面目的人強佔了。女人失了蹤,她爹就拎了板斧去學校劈他,他就跑了。校長老宮頗對他不以為然:如何上過大學只學會約會?他不敢回來,吃了一種草,就瘋成南開大。

而終於有人考據不因女人,從未有過女人。全是因為一句話。他去找疤鎮長,說有話講。疤鎮長就讓他講,他就講。講了什麼,無法知詳細,但大致知道他講鎮子該裝路燈,沒路燈怎麼可以?應該裝路燈……疤鎮長用偵察的目光偵察了半天他的靈魂,突然吼:“曉得你爹的屁!”

他便瘋了。

事情如何蹊蹺?眾人皆歎服疤鎮長之雄威,有燕人張翼德之風。脾氣則大矣,然當官若無脾氣,何以威眾?細究起來,疤鎮長雖天天訓人發脾氣的,但發完脾氣後並不總記著,也不常給訓斥物件小鞋穿。若發落誰,從無開個會由人去討論來討論去,全是當面一拍桌,就決定了。眾人都沒料到疤鎮長竟讓他當了瘋子!都笑。

笑來笑去就不笑了,又說這說法也未必確鑿,如何疤鎮長只一吼他就瘋成南開大? 細究起來,便發現有大不妥處。疤鎮長囿於路上夜間總出些事(曾有幾個賣瓜的婦女被不相識的男人把瓜弄了),曾禁令日落後不許上馬路,派出一些民兵巡邏。巡住夜路者,就捉去,審問為何走夜路,被撞著或出事了由誰負責?總讓走夜路者寫些檢查方放行,當然是在第二天。竟捉住一階級敵人,曾計謀寫些反標的。就發現敵人們仍如屋簷下的大洋蔥,葉枯皮焦心不死的。就突破,連夜審出一龐大特務組織。就把文工團的胡格抓了去。眾人皆驚訝,他如何成了特務?突然明白,敵人已從公開的鬥爭轉入隱蔽的鬥爭,愈不似特務就愈是特務。死有餘辜,打!不講?拔其臼齒,就講了。名單得寫出,凡能稱出姓名的,皆是特務!如此小鎮競潛伏偌大組織,眾人頗驚訝了幾天,頗自豪了幾天。究其根本,竟是黑夜作了敵人的掩護了。疤鎮長就讓安了幾十苗路燈。據說也曾有人指出南開大也可能是特務,疤鎮長蔑視地說:“他也配當特務?”便沒讓他當特務。老師自然做不成,就去看樹。他也就瘋得愈發可愛,每天在鎮南山坳那風口上栽些樹,總見他拖著一棵樹苗在大街上浩蕩走過,孩子們就喊他:南開大!南開大!他頭髮蓬蓬勃勃,也不理,逶迤而去,不少人就跑出家,站在衚衕口看他,他卻面無戚色,到底是瘋子。二年,那坳口綠蔭蔚然,儼然如林,眾人皆笑罵:這瘋子!鎮上空就有了鳥,飛來飛去,有時也叫喚。中學那語文教師就在黑板上寫:婉轉!就有人偷偷查字典,  翹首望天空,也不怕那鳥拉一臉屎。

突然有指示:打麻雀!

那指示傳到疤鎮長的鎮上之後就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委員會里又產生了領導小組,但這個委員會和領導小組都鐵定地執行疤鎮長的指示,疤鎮長將打麻雀指示更具體了一下:凡十六歲以上公民(地富反壞右除外)每人必須交一百隻麻雀腿。到處有人拎著鐵桶貼標語:打一場消滅麻雀的人民戰爭!麻雀是人民的天敵!不消滅麻雀誓不收兵!有人就講,麻雀要打,其它鳥可不可以打?眾人就笑。眾人說你想打誰又能咬掉你的毯!學校就收了學,讓學生們排了隊唱了歌,那歌聲唱得不賴,就連那灰塵踢得也可以,隊伍在灰塵裡唱歌然後就佔領了房頂宣傳打鳥的好處。疤鎮長的指示又被打鳥委員會和領導小組具體了一下:凡不交納百隻鳥腿的一律遊街示眾。誰樂意被示了眾?都剝開車胎做彈弓,向天空打去,啪——啪。麻老太太腳熬小了些,追不上天空的鳥,只好將母雞孵出的小雞腿交去充了數。許多鳥腿堆在菜站倉庫裡,劉滿屯的大兒子和民兵營長王振武站崗,人不能近前。當然全鎮都眼紅他倆,延及親屬,劉滿屯也倍受尊敬。但也不免有人懷疑他倆偷吃那鳥腿。偏那南開大不省事,去問為何打鳥。笑話!支援亞非拉!他到底瘋到糊塗,連如此重大意義的事都不明白,難怪要捱罵:曉得屁!然而眾人中也有了許多其實不曉得屁的偷著去問劉滿屯:“亞非拉那些人要鳥腿幹麼?”劉滿屯又去問兒子,兒子又去問營長,營長又問那其實仍不明白的其他人,都說:“幹革命,打倒帝修反!”  鳥腿如何支援革命?說製造一種武器,革命人民一聞就更有勁兒,帝修反一聞就癱了,舉手投降。那就是一種藥唄當然是藥,革命的藥,戰鬥的藥。眾人一下子都鬆了口氣  因為畢竟發明了一種如此厲害的武器,還怕什麼帝修反!後來發現鳥腿全臭了,那倉庫的耗子就衝到街上專捉人的小腿吃。

王炬:關於南開大和謠言

麻雀和鳥類沒有了,彈弓卻更多,就拍了一部電影,說打彈弓的孩子和一群特務戰鬥,特務的槍就是打不著人,那孩子的彈弓卻無虛發,那特務們全哀嚎,跳崖摔個粉身,抑或跪下投降。鎮上組成彈弓隊,抓特務,終於不知誰還是特務,又沒電影上那些特務樣的特務,不愜意。就去路口打那些老師,鼠竄而去。彈弓們不肯安閒,就去打疤 鎮長安的那四十米遠一苗的路燈。疤鎮長大約是想有路燈特務不敢來,彈弓們大約是想有路燈特務不敢來便無特務可抓。於是,啪——啪。

全滅了。

特務還是不多。就去打人家玻璃,但總導有強者趕追,弱者詈罵,不甚爽心,發現還是公家玻璃打著愜意,便去學校,原來無人故敢有怨意的。啪——啪!好爽神,好開心!又在牆上寫:誰不打一塊玻璃是我兒!中學出校長便讓學生脫土坯,脫了二年坯,把窗子全堵上了,教室真正暗無天日。有女人去裡面乾沒有丟人的丟人事,將紙塞進課桌裡。男人們則不願意去公共廁所蹲臭烘烘的茅坑,蹲在課桌上往下拉個痛快,然後拎走一把椅子回家燒火。學生們高高興興把那屎用紙包了,放到講臺上,寫一紙條:“敬送劉大麻子老師的點心!”那劉大麻子也憨得可以,真的開啟,一口扔了去,一怒而去,學生便哈哈大笑,編一首歌:

劉大麻子真坑人,

乾屎橛子當點心……

那劉大麻子就發狠,寧去釘破鞋也不教書,發一瞥:下輩子再教書不如變馬!扯得遠了……

又說他瘋全因為狗。打完玻璃,燒完桌椅,就養狗。養了許多狗,專門放它們去捉人小腿肚吃。後來又打狗,許多拿槍的都拿著槍挨家打,絕了突然說邊疆城市可以養,養狗可以防止蘇修特務摸進來。一想極是;黑漆漆的,說不定什麼地方就給炸掉了,流許多血,死許多人,吃許多苦。保衛大廈!雖然小鎮尚無大廈,也沒樓,因為疤鎮長不喜歡樓梯。卻有兩個特務白天進來了,卻不去安放炸彈或竊取情報,偏跑到公安局投案自首。恰逢疤鎮長正給公安人員講狠抓階級鬥爭的話,人不敢不去的。那一高一矮的特務便等得腹中空空,去街角吃了工農兵燴菜,又去總說琳琅滿目的商店看了看售貨員那不怎麼琳琅滿目的表情,累了,回公安局,疤鎮長講完了,正組織討論疤鎮長的講話,沒時間。又等,討論完了,又分黃瓜,倆人覺得自首還不如當特務有趣,只得去了。

說要地震,又說因為小鎮人少,震也沒意思,還是北京上海震一震有意思,就不震了。狗們卻猖狂了。有一條狗不小心咬了他那不怎麼豐腴的小腿,扯下一條瘦肉,吃得心花怒放。才省得它也愛吃瘦肉,畜牲也不蠢!倒是他,吼得滿街響,讓眾人追那狗,他跟著畜牲跑了半日,眼見犬口不能奪食蹲下大吼,響入雲天:“哎喲媽呀!”

如何要那樣追,如何要那樣吼?

眾人知道他瘋了。

突然又打狗,說是消滅狂犬病。眾人都認為應先消滅他。說那狗本不瘋,而是他瘋,傳染上了狗。不然如何好端端的狗有了狂犬病?可惡,眼見群狗不可以到大街上任意恣情,弄得人少許多樂趣。

考據來考據去不能證明他如何瘋。瘋也罷了,卻不肯罷休,扛了什麼樹去坳口搭了窩棚,終年不返。偏他有邪性,從山裡引出一條泉水,細細地澆,那樹們都要長,眾人不能餵狗,總要喂點什麼,就養雞養豬,拿鋸去割那樹,回來搭雞塒豬窩,他就瘋紅了眼,揮著鍬追著人砍。眾人洶洶,想了許多治他的主意。忽聽說人殺了瘋子是要償命的,而瘋子殺了人是可以不抵命的。痛罵這條規定不合理,媽的,如此規定,那瘋子不是可以隨便殺人?餒了,不再去割樹。那些半夜不肯下炕尿的孩子便被唬:“不聽話南開大來割了雞兒去!”孩子噤聲乖乖撒尿。諸父母便心安理順摔那牌,三副加在一起,全是炸彈,摔起來好痛快!贏什麼?鑽桌子,糊帽子俱膩了,就摳褲襠。說某車間三男三女玩牌,將褲襠均摳爛了。女人還消受得,男人如何消受,那東西發了炎,粗如黃瓜。醫院不肯收,竟有一個高燒死了。又說絕無此事,說火車並不安全(小鎮人很少坐過的,最愛聽人說這些),飛機更危險,說火車頭常將車廂拉丟了,飛機常落不下來。有人說全是謠言,誰曉得謠言不謠言?說一個胡萬英,被揪鬥的流了產,在臺上生出一個胖小子。又說她是大姑娘,又說生了雙胞胎,生在產房裡,大流了血,幾乎死。忽然又清楚了,胡萬英是男性五十一歲,宣傳科長,被揪鬥的原因是他往一張紙上啐了痰。謠言真是可以!

人們也就不去光顧南開大和他的樹。忽然傳說他瘋得更兇,居然寫了許多信給疤鎮長,講栽樹如何,修路如何,蓋房如何,路燈如何。疤鎮長自然無暇去看的,堆在桌角待來日燒,落了灰,也弄不清到底是重要檔案還是不重要的檔案了。

忽然傳說疤鎮長要退居二線,年齡超了。疤鎮長便改了年齡,眾人仍不知趣的傳:改了年齡還是超了!傳說傳到疤長耳朵裡,生氣得很,派了許多保衛人員追查,最後終於抓獲諸人,寫下許多檢查,扣了許多工資(也有人傳說要判許多年刑的,然而沒判),遊了街。說!疤鎮長說,許多幹部也說:謠言,中央那個檔案也是謠言!忽然傳說成了真的,疤鎮長真離了休,大家豁然知道許送多謠言比真話還真,許多真話比謠言還假。

要選新鎮長。一個市長來鎮上組建新班子,查檔案,忽然發現南開大。那疤鎮長的秘書恰決定替準備隱居的疤鎮長清理那方桌角,恰好走到市長前散了一片,恰好市長興致極好想表示禮賢下士替秘書撿那紛紛揚揚似彩蝶的紙,恰好看見他寫的《論城市建設的計劃性》,市長便讓秘書將那堆紙搬回去,細細看了,歎為觀止。

都吃驚。如何叫一個瘋子當鎮長?中國十億人,難道就必須用一個瘋子?便大罵漲物價,大罵服務員尤其是賣肉的服務員,好象是賣她們爹的肉,總給不夠斤兩。又罵天不下雨,又罵天下雨,又罵如何想讓它下雨偏不下雨不想讓它下雨偏下雨?全他媽是瘋子!後來考據市長是南開大親戚。有人在街角釘一鐵牌:修理各種摩托車!學校就壘了牆,上寫:逾牆者,罰款五元。

要拆廁所!

先不是拆廁所,先是議論疤鎮長決定不隱居,議論瘋子到底是不是瘋子?議論由許多人反映了上去。來了調查組,吃了些飯,喝了些酒,說了些話,最後還是讓他當了鎮長,卻是最沒權的鎮長,專負責環境、鎮容,綠化,衛生、防疫。他高高興興,花了些錢栽樹,花了些錢修馬路,又花了些錢修路燈。又傳說雖退其位仍想謀其政的疤鎮長不同意修路燈,說弄弄路燈,就要有流氓孽事,且有以往教訓,修了也是白修。最後,不是最後,最後是拆廁所。成立了城管局,城建局,綠化局,路燈還是安上了,路旁栽了樹。發出通知:“有打路燈者,罰款一千元!”就有一個要試試,傳說是疤鎮長親戚,打了一苗燈,真罰了一千元,不服,上告,仍是一千元,便真有了情侶挽了手去燈下走,姑娘們的鞋跟也高了。傳說全屬於精神汙染,鎮上已決定罰那些挽手走的情侶的款,二千元!說那個中學已派進幾十個木匠,專鋸老師及同學的後跟,突然又不說了,眾人就猜測又錯了。所幸的是僅說了說,錯就錯吧,追究不得,也無人追究。南開大決定拆掉馬路兩旁及鎮中心廣場上那幾座公開的廁所,卻是真的,許多人還沒得到訊息,已經填平了。眾人氣壞了,拆掉廁所去何處拉屎,萬一走到廣場來一泡屎如何辦?萬一外地人有一泡憋不住的屎如何辦?豈不罵小鎮連廁所也沒有?又公佈:凡隨便小便大便者罰一至五元。更氣。你拆了廁所,又不讓人隨便拉,不要逼死人?便上告,又來了調查組,開了許多會,吃了許多飯,照了許多照片,最後得到結論:廁所還要重新蓋的,只是選擇合適地點。同時也批評他辦事不妥:如何不先蓋廁所再拆廁所,要為大多數人利益著想嘛!廁所拆掉了,上面壘個花壇,種了些花,又讓打狗,眾人聽說還要禁養豬、雞,火得很,去找第一把手李書記,要他說清楚:瘋子還要胡鬧多久?去了,李書記笑了半天,什麼也不說,眾人看見牆上赫然幾個字:難得糊塗!

王炬:關於南開大和謠言

中學那教語文的解釋說:“如何楊月花母老虎式人,對那狗屎一樣丈夫卻敬若神明,如何宮校長卻恁怕他隻字不識的老婆?世間事就同此一樣不可認真理喻,也不可理喻。愈想清楚,反愈糊塗,若不去問、去管,先自糊塗,反倒清楚了,所以難得糊塗。”眾人唯唯稱是,紛紛請其大書條幅:難得糊塗,卻真糊塗了:他到底是否瘋子?

疤鎮長突然不在街上走了,有人說病了,有人說搬走了,但由於要難得糊塗,無人去細打聽,倒是於那亮亮的路燈下,三副牌加在一起,摔得愜意,啪——啪——啪!全是炸彈。

圖片來源於網路

作者簡介

王炬:關於南開大和謠言

王炬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小說集《紅唇》《冷眼》,長篇小說《大酒坊》,中篇小說《正義迷蹤》《今夏無禍事》,短篇小說《搖盪》《你死我活》等。

小說集《突圍》獲內蒙古自治區年度“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民間行為》獲“當代匯通杯”文學獎、內蒙古自治區“索龍嘎”文學獎。上世紀90年代曾致力於小小說創作,其作品在《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等發表並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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