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舜禹是禪讓還是篡位?破譯上古最大懸案

五帝時代是儒家理想中的黃金時代,其中堯、舜、禹禪讓又素為古人津津樂道。現代人接觸的啟蒙讀物以及中學教材,一般也是這樣記述,大家基本都按照《史記·五帝本紀》來講這個故事。

《五帝本紀》是《史記》的第一篇,寫的是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的故事。在帝堯執政的時候,冀州有個叫舜的小夥子,他是顓頊的七世孫,但已經淪為平民,父親和繼母、弟弟都對他很壞,可舜卻謹守孝悌之道。之後被帝堯看中成為女婿,經過考察立為接班人。但舜並不願意即位,而是讓位給堯子丹朱,不過諸侯並不認可丹朱,依然朝拜舜。於是舜才勉為其難即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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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舜在帝堯年老時攝政,懲罰過治水不力的鯀,這個鯀也是顓頊之子。鯀的兒子禹子承父業,勤勤懇懇,三過家門而不入,最終成功治理大洪水,禹又因此成了舜的繼承人。帝舜去世後,禹又讓位給舜子商均。然而諸侯同樣不認可商均,依然去朝拜禹。於是禹也勉為其難即位了。禹去世時又傳位給大臣伯益,伯益有樣學樣讓位給禹子啟。但諸侯並不買他的賬,大家真的朝拜啟。從此儒家稱頌的“天下為公”終結,歷史進入了“家天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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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禹治水

太史公之後的四百年,西晉太康年間,汲郡汲縣(今河南衛輝)一座戰國墓葬出土了一批簡牘,其中一部是記載上古到戰國的史書,被稱為《竹書紀年》(或《汲冢竹書》《汲冢紀年》)。《竹書紀年》原本在宋室南渡後丟失,到明朝出現了一部完整版的《竹書紀年》。近代朱右曾、王國維又從古人註疏中整理出一部殘缺的《竹書紀年》,這部作品比較符合原著,又叫古本《竹書紀年》。而明代的《竹書紀年》卻被王國維考證為偽作,又叫今本《竹書紀年》。

《竹書紀年》在古代長期不受重視,因為其中一些記載與《史記》大相徑庭,其中就包括堯、舜、禹禪讓事件。比如“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后稷放帝子丹朱于丹水”“益幹啟位,啟殺之”等等,可以說是相當顛覆三觀了。所以現代不少人以《竹書紀年》是而《史記》為非,最典型的是柏楊《帝王之死》,繪聲繪色地把堯舜禹禪讓都寫成刀光劍影的明爭暗鬥。這種陰謀論當然滿足不少讀者的胃口,到現在自媒體時代,網上更是鋪天蓋地的翻案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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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帝,宗峰巖飾

然而,我們必須注意到一個問題:《竹書紀年》只是戰國時期的史書,戰國人對上古的記錄就一定是真實的嗎?

不可否認,《竹書紀年》不少記載確實能被其他史料佐證,比如提到國人暴動之後有共伯和攝政、周幽王死後有周攜王在位,這兩個人物在《史記》一個成了“周召共和”,一個則乾脆消失了,但近年發現的清華簡《系年》也有這樣的說法。《竹書紀年》的戰國史料價值就更高了,《戰國史》作者楊寬先生即以其校正對《史記》不少錯誤的年份。

但這並不代表《竹書紀年》都是不刊之論。比如其中說伊尹篡了太甲王位,之後被太甲復辟所殺。但透過殷墟甲骨文看,伊尹在商代享受和商王同等隆重的祭祀,完全不像個亂臣賊子的下場。所以對於《竹書紀年》的史料還是應該仔細斟酌,萬不可以一個“人性使然”而妄下結論,必須迴歸上古社會形態與戰國託古思潮。

禪讓夢幻的破滅

需要指出的是,儘管《竹書紀年》的篡奪說在《史記》禪讓說之前,但是《史記》關於禪讓的說法,來源比《竹書紀年》更早,可以說禪讓說統一了整個戰國前期。

歷史學家顧頡剛先生於1936年作《禪讓傳說起於墨家考》,認為禪讓起源於墨家的尚賢主義,與儒家的尊尊親親觀點不合。這種禪讓方式在墨家中是實踐過的,墨家鉅子就是由上一代指定下一代。而墨子本人也是宋公子目夷之後,宋國作為殷商遺民是飽受歧視的,墨家信眾更是基本出身社會底層,所以墨家對於尚賢的呼喚最高。而且在《墨子》裡只有堯舜禪讓,舜禹禪讓是儒家附會上的。在此之前,他認為禪讓是起源於儒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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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頡剛

更多學者傾向於禪讓說並非起源於一人一家,而是春秋戰國之際的一種普遍的社會思潮。春秋後期正值氏族解體、私學興盛,越來越多庶人希望登上政治舞臺,不獨儒、墨兩家,所以有尚賢思想應當也是正常的,而這種思想走向極致當然就是禪讓,如果連王位都能授予賢人,一官半職又算什麼呢?這種觀點是有道理的,從目前記載禪讓的文獻來看,最早的就是《論語》和《墨子》,但《論語》的內容可能出於後代附會,所以顧頡剛先生並不認可。

在《論語》的《堯曰》篇裡,堯對舜說“天之歷數在爾躬”,之後“舜亦以命禹”,這自然是禪讓時的說辭,但問題是這裡並沒有“子曰”,不能認為孔子本人主張,而且和《論語》的文體也不符合。而根據《墨子·尚賢》,舜是在歷山耕作的農夫,而堯“舉以為天子,與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並沒有說舜禹禪讓的故事。這也是顧頡剛先生主張禪讓起源於墨家的理由之一,這是符合他的“古史層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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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出的《唐虞之道》《容成氏》《子羔》《保訓》四部出土文獻,同樣主張的是禪讓說。其中《唐虞之道》講的是堯舜禪讓,作者結合舜的聖、仁、義、德、賢事蹟,系統闡明瞭其對禪讓思想的主張。《容成氏》除了堯、舜、禹禪讓外,還提到遠古帝王盧氏、赫胥氏、喬結氏、倉頡氏、軒轅氏、神農氏、 氏、壚氏也是實現禪讓。《子羔》則是孔子與弟子子羔的對話,作者借孔子之口同樣宣傳了禪讓說。《保訓》假託周文王對周武王的遺言,也涉及到了堯舜禪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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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大舜》中的堯舜禹

這四部文獻大約都寫成於戰國中後期,可見,從戰國前期到中期甚至後期,禪讓制都非常流行,這種思潮甚至直接影響到列國政局,《呂氏春秋》說魏惠王想傳位惠施,《戰國策》公孫衍對張儀說想建議魏惠王傳位張儀,《戰國策》說秦孝公想傳位商鞅,應當都是這種思想的結果。但這幾次禪讓都沒有真正成功,原因當然也很簡單,無論禪讓被吹得如何天花亂墜,王位豈可輕易授予外人呢?

但終於有人走出了這一步,這個人就是燕王噲。根據《史記·燕世家》,燕王噲受到策士蘇代、鹿毛壽等人的鼓動,決定把王位讓給相國子之。他們說堯以天下讓許由而許由不受,所以堯既有了美名又沒失去天下。於是燕王噲有樣學樣,結果子之地位愈發尊貴。他們又說大禹舉薦伯益卻任用啟,等到大禹去世後啟就攻打伯益,所以大禹不是真正的禪讓。於是燕王噲又把三百石以上俸祿的官員任免權都交給子之,算是真正完成了禪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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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之當國三年,國家治理得一團糟,這時將軍市被和燕王噲的太子平謀劃攻打子之,結果太子平和市被雙雙陣亡。而齊宣王此時趁火打劫,子之、燕王噲都被殺死。根據《孟子》記載,齊國發兵之前,齊國人沈同曾詢問過大儒孟子的意見,孟子認為齊國是可以攻打的,為什麼呢?因為燕王噲不應該把王位相讓,而子之也不應該接受王位,這就是倒行逆施。《燕世家》則直接說是孟子慫恿發兵的。這件事在思想史上非常重要,燕王噲和子之的身死國滅,代表著禪讓說實踐的破產。從此禪讓說開始被廣泛質疑,而篡奪說卻嶄露頭角。

儒道法三家的不同批判

第一個質疑的不是別人,正是孟子。

孟子的學生萬章有次問他:“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回答得很乾脆:“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萬章繼續問:“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孟子應該是茫然了一陣,然後接了句空洞的話:“天與之。”萬章繼續犀利地提問:“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您說天給的,天會說話嗎?孟子說:“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萬章針鋒相對:“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注意,最精彩的地方到了。

孟子說:“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進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什麼是天意呢?一是舜做了堯二十八年的相國,二是諸侯自覺朝貢舜不朝貢堯。倘若做不到這兩點,那就算是篡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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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我們並不陌生,開篇《史記·五帝本紀》就是這麼說的。但是在此之前的《墨子》《論語》以及前後不久的郭店簡、上博簡、清華簡,都只提到堯舜禹禪讓,而沒有因避位而被擁戴這一環節。孟子這一補充解釋非常重要,今天一直有人認為禪讓反映的原始民主制,但是從其他文獻完全看不出這點,所謂禪讓的權力交接完全發生在前後兩任首領之間,沒有其他人的表決!我們從上下文來看,這件事萬章是完全不懂的,那麼是否孟子信口為之呢?

孟子之後的另一位儒家大佬荀子,同樣反對禪讓制。他說:“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擅讓。是不然!天子者,勢位至尊,無敵於天下,夫有誰與讓矣!……夫曰堯舜擅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荀子·正論篇》)不過弔詭的是,他同時又說“堯舜尚賢身辭讓……舜授禹以天下”(《荀子·成相篇》),竟然又是肯定堯舜禪讓了。後者可能不是荀子原著,“尚賢”的字眼可能與墨家有關,但可證明禪讓說仍然有人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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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峰巖,大舜

道家則又是另一副態度。道家代表人物莊子對這事兒既不支援,也不反對,而是輕蔑。他在《讓王》中舉了很多禪讓被推辭的故事,比如堯讓許由、子州支父;舜讓子州支伯、善卷、石戶之農、北人無擇;甚至商湯還要讓卞隨、務光。在《庚桑楚》又來了一句“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禪讓雖然有好處但也有壞處,燕王噲事件不是很明顯了嗎?

最後是法家,法家巨擘韓非子出自荀子門下,而法家更加強調君主集權,所以當然也是反對禪讓制的。韓非子巧妙化用了《墨子》關於堯禹的史料,《墨子》本來想強調堯禹生活節儉,他卻說堯禹當時沒有享受的條件,所以禪讓也並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同時抄了很多《莊子》讓王的故事,但都偷偷篡改了。比如商湯讓位給務光,《莊子》歌頌的是務光的高風亮節,但韓非子卻說商湯派人告訴務光,商湯要讓位給你,是要你承擔殺夏桀的惡名。務光不開心,就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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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子

根據韓非子的記錄,我們可以發現,諸子百家的史料,往往是根據學說需要任意編輯的。就連《韓非子》這部書本身也提到“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捨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孔子、墨子都說自己是真堯舜,堯舜又不能復生,誰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所以這些言之鑿鑿的人啊,不是蠢就是壞!

《韓非子》裡還舉了一個例子,奸臣的黨羽對奸臣說“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也,而天下譽之”,奸臣覺得有理,所以抓緊拉幫結派奪權。這件事很像是韓非子隨口編的段子,但應該反映了當時的一類說法。大家應該很眼熟了,這段話表達的內容和思想,與戰國中後期的《竹書紀年》如出一轍!

於是我們可以總結一下禪讓學說的演變:禪讓學說始終是主流,只是戰國前期更受推崇和主張,燕王噲禪讓失敗後,儒、道、法三家雖然承認上古存在禪讓,但卻從不同角度反對這一行為;篡奪說則進一步對禪讓事件也進行質疑,是對禪讓說最極端的一種抨擊。整體來看,禪讓學說也只停留在堯舜傳說裡,作為現實政治主張已經完全破產。

河北平山的戰國中山王墓出土了一件“中山王方壺”,其中就提到“燕故君子噲、新君子之,不用禮義,不顧逆順,故邦亡身死,曾無一夫之救”,體現了當時執政者的觀點。四百多後魏王曹丕接受漢獻帝的禪讓,也說“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曹丕當然是以今度古,但這也表示帝王不可能會接受堯舜這樣的禪讓行為,世間再無燕王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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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李晨飾

但為什麼大家還是認可上古發生過禪讓呢?當然還是由於儒家的提倡。先是《孟子》,後是《尚書》的《堯典》篇。《大戴禮記》的《五帝德》《帝系》兩篇則以堯舜禹同為黃帝后裔,那麼也符合儒家尊尊親親的觀點了,雖然舜是庶人出身、禹是罪臣之子,但他們還是有貴族血統啊!那麼如何處理《堯典》借鑑《墨子》的舜為平民呢?於是就把舜的輩分壓低,作為顓頊的五世孫,所以流落成平民了。

太史公把以上史料弄了個大雜燴,那就是《史記·五帝本紀》。但是破綻也就來了,堯是顓頊的侄孫,禹是顓頊的孫子,那麼堯和禹居然都成了舜的高祖輩!同時,如果堯舜禹的禪讓繼承完全合理,那實際上也不需要接下來的避位而受擁戴,真避位於堯舜之子,不是正反證了傳子存在?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問題,箇中緣由其實很簡單,正是因為《五帝本紀》來源於上述多方史料整合,而我們所做的就是拆分《五帝本紀》,將其還原為戰國諸子的主張。

酋長是怎麼煉成的

那麼,所謂的堯舜禹禪讓,除了戰國諸子的託古改制,到底有多少真實的素材呢?

商朝以前是沒有文字出土的,所以堯舜的真實事蹟,肯定是無法還原了,韓非子說的堯舜不能復生沒錯。甚至堯舜其人是否存在都有疑問,畢竟目前連夏朝都得不到證實。所以顧頡剛、童書業、楊寬等“疑古派”認為這些傳說故事來自戰國諸子的發明,這種觀點據前文分析不無道理。但其中究竟有多少真實因素?這個問題他們仍然沒有解決。所以暫且把堯舜視為兩個部落酋長的符號,再從民族學資料裡尋找答案。

徐中舒先生是王國維先生弟子,尤其重視以民族學證上古史。透過對記載烏桓、扶余、契丹的史料分析,他認為“禪讓制度本質上就是原始社會的推選制度,……只是先秦古書中所講論的禪讓制度以及後來儒家學派大所謂禪讓制度,都是被塗上一層深厚的粉飾。……一個人被推舉為酋長,或者前一個酋長為後一個酋長代替,都是原始社會的必然規約,談不上被推舉的人是什麼聖賢,充其量不過是被人認為有主持公共事務能力的一些人而已”。

徐先生的觀點影響較大,直到今天也還是主流觀點,不過與顧先生觀點並不矛盾,只是一方強調原始形態,一方強調後世託古。但要注意的是,這是我們先認可禪讓存在後,回過頭再去找類似因素的結果。而就算原始推舉制是常態,同時也要受現實博弈的影響。如果部落聯盟(或部落)內的一方部落(或氏族)實力明顯壓倒其他方,那很可能即採用篡奪形式。從這個角度來說,雖然篡奪說也有類似因素存在,但是和真正的上古形態又有本質區別。

堯舜禹是禪讓還是篡位?破譯上古最大懸案

那麼所謂的禪讓傳說,更多還是戰國諸子的託古改制。就如同前文分析,最關鍵的是一點,戰國前期書寫的禪讓,表達的僅是首領個人意願,而不存在原始推舉。這裡的堯舜和戰國的專制國君沒有區別,絲毫看不出氏族民主色彩。對立面的篡奪說,基礎當然也是一個專制政權,所以才存在君臣間的篡位事件。而戰國以前的氏族社會,對共同體首領的爭奪發生在若干氏族部落之間,絕非臣子對君主的幽禁和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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