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魚聯文
第57場
詩與影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書魚聯文第57期-盲選-A3
泡泡
by 一碗蓋飯
限定詞：你們人類天生有自我毀滅傾向
跳下去就解脫了。
安德魯站在樓頂，獵獵晚風吹來，將他的衣衫吹成一面亂舞的旌旗。他向下俯瞰，地面上車流湧動，像一排延伸到天際的玩具，望不到盡頭。
前方“同心”公司總部的環形樓群組成一個數百米高、一公里寬的顯示屏。螢幕上出現一滴水，落在海面上濺起漣漪，隨後漣漪盪漾開來，幻化成七彩的同心圓。這是同心公司的logo，也幾乎等同於這座城市的家徽。
螢幕上的冷光照亮了安德魯呆滯的臉。他此刻深深體會到絕望的滋味，除了對解脫的渴望，再沒有一件事值得他期待。
平日超負荷的工作早已令身體崩潰，如今更是生無可戀。從樓頂一躍而下才是甜美的歸途，唯有死亡是他僅存的自由。
安德魯每每站在高處，都有往下跳的強烈衝動，卻屢遭理智阻止。但這一次，再也沒有任何牽掛來絆住他赴死的步伐。安德魯一直想知道，從幾百米高空墜落後砸在地面是什麼感覺。是巨大的衝擊瞬間將全身粉碎，還是鋪天蓋地的黑暗將意識吞沒？
他笑了笑，這個疑問很快就會解開。安德魯坦然向樓頂邊緣邁出右腳，稍稍遲疑片刻，又邁出了左腳。他身下一空，猛地向下墜去，勁風盈耳，嘩啦啦作響不止。敞開的外套被上升氣流掀起，貼在臉上活像半塊裹屍布，地面疾速向安德魯撲來。
“檢測到您的自毀指數突破閾值，干預措施已就緒。”一個乾巴巴的電子音在安德魯耳邊響起。
就在墜入滾滾車流前的一秒，一個小氣泡突然出現在安德魯腳底，旋即膨脹成一團大泡泡，將他徹底包裹。稍後安德魯就像置身於一個巨大的扭蛋中，在車流與路面間輕靈蹦跳，發出敦敦敦的聲響。
大泡泡似乎毫無重量，竟沒在車頂上留下一個印兒，最後滴溜溜滾到鋼筋森林的陰影中。泡泡上甚至浮現出“同心”公司的logo，荒誕的場景變成了一場處心積慮的植入廣告。
安德魯不僅沒死成，更是安然無恙，泡泡確認安德魯沒事之後，緩緩向兩側開啟。剛才那個電子音又接著說話了，聲音還帶了一點笑意，“感謝您使用同心公司產品，自毀行為現已排除。人類天生有自我毀滅傾向，‘排險員’應運而生。您已被選為本產品測試員，恭喜您獲得首單免費資格！”
要說安德魯何以落到這般田地，還得從一個月前說起。
安德魯是同心公司一名再普通不過的產品測試員，而同心公司是牢牢控制整座城市命脈的超大型企業。安德魯的工作就是日以繼夜呆在虛擬艙裡，體驗公司新研發的產品，撰寫報告，反饋bug，週而復始。
這項工作枯燥乏味至極，再有趣的產品重複體驗無數次也是折磨。但唯一的好處是安德魯幾乎不用與人面對面接觸。這點對社交障礙者來說，足以掩蓋任何缺點。
至於虛擬艙，就相當於幾十年前那部科幻片《頭號玩家》裡的裝置，也是同心公司的拳頭產品。安德魯生性孤僻，從來都是獨居，即使下了班，大多數時間呆在虛擬艙裡。外面的世界稜角鋒利，虛幻的天地卻有他容身之處。
大概一個月前，安德魯在虛擬社群邂逅了一位心儀的女性。她名叫菲，與安德魯使用的卡通形象不同，菲以真人形象示人，這無疑需要巨大的自信與勇氣。儘管如此，菲依然光彩照人，引來諸多追求者，卻偏偏與安德魯十分投契。
安德魯覺得菲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這丁點的疑慮完全不妨礙他墜入愛河，出乎意料的是，菲也對安德魯報以熱烈的迴應。安德魯被突如其來的幸福衝昏了頭腦，很快與菲透過感官接駁，盡享雲雨之歡，而後陷入了沉沉的睡夢。
但第二天醒來，安德魯被強退出了虛擬艙。他只覺莫名其妙，以為是某個未知bug作祟，誰知一看賬戶餘額，不由大驚失色。安德魯苦心工作十年換來的積蓄不翼而飛，他痴痴盯著餘額那一欄大大的“0”，過了許久才想起檢視資金去向。
他發現所有積蓄悉數流向了菲的賬戶，而此時再聯絡她，自然已無法接通。安德魯氣急敗壞登上社群，發現菲早已從好友列表裡消失，似乎從來不曾存在。想來是菲在交歡過程中竊取了安德魯的生物資訊，而後劫掠了這個可憐蟲的賬戶。
安德魯崩潰了，他常年在如此壓抑的環境中苟且偷生，已經瀕臨極限。這次事件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決定跳樓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安德魯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被“排險員”搭救，他驚魂未定地站起身來，發現兩腳都是軟的。他忍不住嚎啕大哭，現在連選擇生死的自由也被同心剝奪了。
他氣不過更不甘心，越是如此越堅定了他的死志。安德魯對AI“排險員”專案有所耳聞，但這項業務並不屬於他的工作範疇，因此所知有限，只知道每次行動會扣除獲救者鉅額的營救費用。
安德魯也不知道為何會被選為“排險員”的營救物件，但確信他絕對無力支付第二次營救的費用。即便首單免費，再來一次自己必死無疑。
“老子今天死定了！”安德魯暗暗發誓。
他罵罵咧咧步行回家，一路上無視交通訊號燈橫衝直撞。但這年頭的陸行車都有高靈敏度規避風險程式，所以安德魯就像摩西分開紅海般在路上穿梭。機器巡警立馬盯上了他，但安德魯想死，並不想蹲班房，只好規規矩矩走路。
開啟家門，安德魯開始盤算如何速死，又能儘量避免痛苦。他想起自己還藏了一定劑量的違禁藥品，用來增強在虛擬艙中的迷醉感，但若是一次性全部注入體內，便會造成生命危險。
那還等什麼，安德魯翻出空氣注射器，對準自己的靜脈就要打藥。哪知那個透明泡泡忽從窗外飄入，隨即展開形成薄膜，隔在安德魯的手腕與針筒之間。而後薄膜猛地收攏成圓球，將針筒帶到窗外，緊接著奮力一甩，針筒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感謝您使用同心公司產品，自毀行為現已排除。鑑於您的賬戶餘額為0，已為您辦理‘排險信用貸款’，款項會在十分鐘內到賬並扣除，感謝您的支援與理解。”
安德魯哭笑不得，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坨在流水線上等待分解的人造肉，死也死不成，活也活不了，只等被敲骨吸髓、盤剝殆盡。
債多不壓身，安德魯偏偏要死，更沒有還貸款的打算。若是同心的人找上門來，大不了一死，自我了斷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安德魯覺得眼下是他有生以來最任性妄為的時刻，這麼一想他渾身爽利，若不是一心求死，只怕會笑出聲來。
安德魯反覆琢磨，認為只要有排險者的存在，任何外力幾乎無法殺死自己。思量再三，安德魯決定絕食待死，他從容躺進虛擬艙，關閉了所有生命維持裝置，心中暗自得意。這種活活將自己餓死的方式誠然痛苦，但安德魯一想到能給同心公司添堵，只覺一陣暢快。
剛合上雙眼，排險者的電子音又在艙內慢吞吞響起：“系統檢測到您的自毀曲線不斷攀升，已判定您有絕食的傾向，將在您入睡後重啟生命維持裝置。若您的身體狀況持續惡化，系統會將為您聯絡醫院。但結合您目前的經濟狀況，該項服務的費用已遠超您的授信限額，強烈建議您避免此類情形。”
安德魯聽罷氣得跳了起來，頭頂重重與艙頂相撞，痛得他眼淚橫流。排險者再三提及同心信貸，讓安德魯萌生一計，既然不能自殺，那死在別人手裡，不也一樣能夠達到目的？
他決定衝擊同心網貸部門，赤手空拳還不夠，必須攜帶武器，這樣才能造成足以被擊斃的威脅。安德魯見識過同心園區內荷槍實彈的機械守衛，那群冰冷的殺人機器從不對入侵者心慈手軟。有這樣一群劊子手作為後盾，公司上層才能更肆無忌憚地予取予奪。
安德魯想到此處，胸中久違地有一股熱血激盪，甚至使他忘記初衷，反而產生近似殉道的狂熱。但安德魯翻箱倒櫃，卻沒找到像樣的武器，只好懷揣一把電動螺絲刀，興沖沖地出了門。
他裹緊上衣，亦步亦趨，低頭向同心總部踱去。安德魯把自己想象成古早電影裡的孤膽英雄，單槍匹馬向邪惡的辛迪加發起挑戰。他雄赳赳氣昂昂走到總部門口，老老實實掃描虹膜開門，剎那間豪氣頓消。
同心總部內燈光通明，恢宏的建築在全息投影的掩映下有如仙宮。安德魯熟門熟路，直往信貸部門闖。既然同心能替我貸款，為我買單，就順帶收走這條賤命吧！安德魯咬牙切齒，將手伸進懷中，緊緊攥住了那把螺絲刀。
但還沒等他走到門口，信貸部門口的檢測儀已經警鈴大作，藏身於樹蔭中的機械守衛悄然現身。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安德魯，毫無生氣的電子音下達了死刑通知：“放下武器，雙手抱頭，雙膝跪地，違者擊斃。”
這一秒很長，足夠安德魯憶起孩提時憧憬的英雄；這一秒很短，只夠安德魯掏出螺絲刀，瘋狂在頭頂揮舞。
十字火舌交叉閃動，大口徑子彈瘋狂向安德魯全身傾瀉。
呼嘯的彈雨眨眼成了落入蛛網的飛蟲，粘滯在透明的薄膜表面，同心圓徽記又不失時機出現在泡泡表面。“感謝您使用本產品，為徹底消除您的自毀傾向，排險者將帶您脫離險境，本項服務額外收取費用，望知悉。”
話音剛落，泡泡開始高速轉動，在園區中一路狂奔，將幾名守衛遠遠甩在後頭。安德魯只覺天旋地轉，終於忍不住吐在了泡泡裡。
泡泡所過之處，人群驚叫著退散，在飛濺的汙物間，安德魯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俏麗人影。他強忍噁心捂住嘴，猛拍泡壁，喝令泡泡停下。而那人也毫不畏懼，傲立在泡泡的必經路線上，憑空撥出調控介面，就將泡泡停在她跟前。
安德魯狼狽不堪，他從未想過會在這裡遇見菲。
“菲！是你嗎！我是安德魯啊！”他把臉貼在泡壁，目光中柔情無限，只要能見到魂牽夢繞的愛人，錢財就是身外之物，只要菲能給他一個說法。
“你在叫誰？”仔細看來，眼前的女子和虛擬社群中的形象有微妙的差異，“噢，我明白了，虛擬構建部竟然在用我的形象徵集志願者？令人作嘔。”
安德魯聽得一清二楚，他之前覺得菲的形象眼熟，如今才終於想起來了，此人正是排險者研發團隊的副主管——菊地澈。
菊地澈饒有興致打量靜止的泡泡，並隨手打發了尾隨而至的守衛，“感謝你的支援和配合，為排險者創造了各種測試條件，足以證明我的孩子非常成功。我可以替你申請減免貸款作為感謝，排險者的使用費就從你存放在虛擬構建部的金額中扣除。”
安德魯只覺一陣徹頭徹尾的寒意。他全明白了，自己身在這樣一條荒謬的產業鏈中，連一坨人造肉都不如。
“你在園區內嚴重違規，已被解僱，”菊地澈嫣然一笑，就如同安德魯初見她時一般美麗，“測試結束了，你現在有死的自由，請便。”
泡泡消失於無形，安德魯癱坐在地，失去了一切力氣。
★★★★★
評閱語：
評閱語：A，本週最佳候選，荒誕的軟科幻故事，求死不能的未來世界讓人十分恐懼，結尾那段讀起來有歐亨利的味道。
唐逸：雖然科幻感十足，但是不由聯想到現實中的打工人韭菜，活著被人剝削，就連死亡也無法掌控，只能作為工具一樣的存在。荒誕嗎？但現實可以更荒誕。感謝老師寫文，一篇讀起來好像簡單搞笑，核心卻是無盡悲哀的故事。（一碗蓋飯：感謝唐老師看我的文！黑色幽默背後盡是打工人的辛酸淚啊。）
海帶貓：打工人太苦了，生不得，死不得。蓋飯老師留條生路吧，讓他安靜的走吧。（一碗蓋飯：收到，下個版本改成讓主角安靜地走…）
白澤生：突然想起最近的熱門話題，裸聊被騙錢的，這篇文裡到最後連菲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自己被騙光了所有的資產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後被解僱了還欠了好多的債，真的是資本吃人不吐骨頭。（一碗蓋飯：菲是根據女高管外型做出來的虛擬形象，資本家大大的壞！）
花璃果兒呀：蓋飯老師這篇在現實生活的悲慘外面套了一個絕妙的科幻外殼，當一個人連決定自己死亡的權利都被剝削掉的時候，就像老師在文中說的，這個人就成了“一攤爛肉”。最可悲的事，當導致主人公決心自殺的誘因都在結尾被解決掉之後，他終於獲得了死亡的權利…而全文隱約流露的搞笑氣息，更是增加了作品的諷刺色彩。（希望我以後工作了永遠不要遇上這樣的老闆真是氣死人了！！）（一碗蓋飯：祝花璃果老師以後找到心儀的工作！）
一隻豬仔包：生死都可以用來獲利，活脫脫就是資本能幹的事！還有比這更high tech low life的賽博朋克嘛？故事層層遞進，帶著小人物的幽默和悲傷。結尾稍顯突兀，應該在最前面埋下一個伏筆，才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覺。與其說是不如人造肉，還不如說是憎恨自己還有靈魂。也算是科技社會的悲歌吧。期待哥哥仔更優秀的作品！（一碗蓋飯：好嘞，下午就發你修改過的版本！）
L：設定有趣！開始我也打算構思一個打工人的故事，沒寫出來QAQ，從蓋飯老師這裡學到了！原來可以這樣寫，荒誕又深刻。（一碗蓋飯：謝謝L老師，同為人工智慧，L老師筆下的X就比我的泡泡可愛多了！）
薛貓定諤：閱讀的時候精神就一直緊繃著，因為知道求死不能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非常好奇之後的劇情發展！沒想到最後竟是這樣求仁得仁的諷刺結局！感覺像打滿氣的腳踏車胎被噗的一下放了氣，不禁為人物嘆息。蓋飯支稜！佔領腦洞板！（一碗蓋飯：謝謝貓貓鼓勵！）、
捲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讓我嚎一嗓子，之前我想過一個設定，就是在未來世界，人們就算想死都是會被限制的。但是想不出來怎麼處理這個故事好，蓋飯老師圓了我的夢！雖然不是自己寫的，但是看到有人把這種腦洞寫成這麼優秀的故事，太好啦！！！！（一碗蓋飯：謝謝卷卷老師！！）
阿良：社畜幾乎看哭了，好多時候加班加到崩潰也有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受，太殘忍了，諷刺現實妙極了。然後我哭著打開了我的花唄……（社畜哭泣）o（╥﹏╥）o這個腦洞太精彩了！
End
書魚聯文第59場預告
我從墳墓中復活
撰文 一碗蓋飯
編輯 書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