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飯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還在沉迷於新垣結衣結婚話題娛樂吃瓜的我，在稍稍有些資訊飽和後隨意翻看網路之際，無意中被一個上世紀風格的陳舊網頁裡的文字所吸引，便再也無法恢復到直到上一刻還維持著的輕鬆戲謔、浮誇八卦的心情了。
看完本文你可能會感受到：能有閒吃瓜新垣結衣結婚訊息的人生，可能已經屬於相當奢侈幸運的那一群了吧。。。
這個網頁的最後更新日期停滯在了將近20年前的2002年3月11日，最後的致辭寫於2002年1月7日，是由這個網頁的作者，一位筆名為『どじつき』的醫生的兄妹替他更新的一小段訃告：
『我們是どじつき的兄妹。懷著悲傷的心情向大家報告：どじつき在和肺癌作了最後的決絕鬥爭之後，於2002年1月6日永眠。我們代他向所有喜愛他的頁面的人們致以深深的感謝。。。』
http：//www。inter-pro。ne。jp/~ina/
接下來，我幾乎是一口氣地看完了他的所有頁面的。隨後，我忍不住立即開啟電腦開始了今晚文章的撰寫，我要把他生前寫在這些頁面上的心路歷程、感懷心願梳理拔萃、在必要的背景說明與解釋的基礎上分享出來，讓所有人都能夠更好地珍惜當下所擁有的一切，以更加滿足平和的心態去迎接未來人生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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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名普通的消化內科醫生，故鄉在日本愛媛県，他在這個網頁上的筆名是どじつき。這個日記形式的網頁更新時間其實很短，不過從2001年3月到2002年3月，而由どじつき親自更新的時間更短，到2001年11月便戛然而止，僅僅8個月。但是，請不要以現在對於網路寫作的眼光去理解整整20年前的狀況，在網際網路乃至輸入裝置還遠遠不那麼發達的彼時，在病房裡用笨重的電腦天天更新日誌這件事情被許可本身，也是醫院醫生們鑑於他的病情所作出的特別照顧。
職業資格與履歷
之所以給到特殊照顧，因為他得的是癌。
肺癌。並且診斷之際已經是末期肺癌。具體而言如上圖：肺腺鱗癌伴隨多發性骨轉移。肺腺鱗癌是原發性肺癌中非常罕見的一種肺癌，性質卻非常兇險，因為這種肺癌兼具一般的肺腺癌與肺鱗癌的兩種腫瘤生物學特性，惡性程度非常高、預後極差。
一般人的話，或許自己也看不懂，家人也許想騙的話暫時還有辦法瞞一段時間。但這些手法對他而言完全無效。他自己是消化內科醫師，對於惡性腫瘤的診療經歷過專業的培訓，自己還看過肺癌患者。病理報告等等一出來只要瞥一眼，瞬間一切就明白了——想要奇蹟般的治癒是不可能的了，生存期的統計數字明晃晃地擺在那裡——大部分人都很短很短。而且正因為是醫生，還能夠想得更加周到：留給自己真正有效的時間實際上更短，因為必須考慮到自己雖然還苟延殘喘著，大腦卻已經失去思考能力的最後階段。
似乎就是因為想到了這些，他在明確末期癌症的嚴重程度之後立即就開始了自己的日記。和曾經的復旦大學罹患乳腺癌的于娟寫下的病中日記不同，どじつき的文字彷彿山間流下的清泉，淡泊、從容、超然，似乎冷靜理性到了極致。一邊閱讀，一邊我彷彿能夠看到一位對自己即將到來的大限認知無比清晰的醫生橫眉直視死神步步近逼的腳步、坦然接受一切的勇敢身姿。強烈推薦能夠看懂書面日語的讀者直接閱讀原版體會一下，這是他獻給所有活著的人的一部滿懷真心的終極日記。
和孩子之間的對話。『爸爸，你想活得久一些嗎？』我回答之前心裡一緊，說『想啊。（但是我恐怕看不到你升中學的那一天了）』『爸爸你有什麼想要做的事情嗎？目標是什麼？』『是啊，我想做個自己的網頁。（其實我的目標是活到你過10歲生日那一天，但估計很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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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從2001年1月22日開始。
看了我的CT之後，眼前的放射科醫生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接下來做個支氣管鏡吧』。接下來一段時間裡，我的頭腦裡一片空白。再接著在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畫面，就是電視節目裡播放過的日航123號班機空難事件中在飛機裡草草寫給家人一份遺書的那位父親。
我對自己說，你的時間總比那個人要多一點吧。
還是那句話，醫生是無法騙自己病情的。在長期咳嗽與低熱一直不見好轉之後，他去醫院做了個胸部CT，然後在放射科醫生為了更加明確病情讓他追加一個支氣管鏡的瞬間就明白了情況不妙。這就是醫生的直覺。之前每年都做的常規體檢裡都有X光胸片這個專案，一直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但到了這裡，看到這個專案追加再加上自己長久以來的症狀，他就多少做好了心理準備。
どじつき所說的日航墜機事故中那位給家人寫下遺書的父親的故事，發生在1985年。飛機墜毀後機上520人裡只有4人生還，直到今天都是全球歷史上單機空難中死亡人數最大的一起慘劇。
飛機墜毀之後，現場搜救人員從一位50多歲的男性公司職員胸口口袋裡找到了草草寫就7頁的遺書。相比全球最慘烈單機空難，當你將鏡頭微縮到這7頁遺書中時，能感受到的衝擊是前者所無法比擬的，因為那是一個人的逝去與一個家庭共振出來的最鮮明的悲慟——
日航空難裡父親寫給家人的遺書。『OOO、OOO、OOO（都是孩子的名字）希望你們好好相處，儘量幫媽媽一把。太遺憾了，爸爸這次肯定沒救了……孩子的媽媽，發生這樣的事情太遺憾了，別了，孩子們就拜託了。現在6點半，飛機還在一邊轉圈一邊急速掉落，我很感謝，人生至今實在是太幸福了……』
日航123航班墜機當時，從18點24分機體發生異常開始直到18點56分為止駕駛艙的聲音記錄都還保留著，當中有半個小時多一點時間。這位父親在遺書裡特別提到現在是六點半，說明他是在意識到即將出大事之後立即拿出隨身手賬開始寫字的，能寫到什麼時候他不可能知道，因此希望儘量爭取多一點時間，給家人多留下一句話、哪怕多一個字。
『我的時間總比他多一點』，どじつき說給自己聽的這句話判斷非常正確。哪怕是終末期癌症，留給自己的時間也不是爭分奪秒那麼短暫的，依然還有相當程度的冗餘，在起初相當一段時間裡還能保持較高的生活品質。對於癌症的這一特性他了如指掌，所以決定在時間安排上優先與家人的共處，同時儘量努力和病魔頑強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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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天左右之後的2001年1月末，どじつき自己給自己寫了介紹信住進了醫院。結果很快就在脊椎發現了多處肺癌轉移。自此，第一時間自己就預想到的結果完全確定，再沒有任何懷抱幻想的餘地。就在此時，他想到了去做一件事情，那就是透過網際網路做一個自己的網頁，把自己最後階段的人生體驗分享出去，也是自己最後的人生目標。
就這樣，一個名為『罹患肺癌的醫生的網頁』的沒有任何抓眼球套路、在今日流量通吃一切的世界裡土到甚至不忍直視的終極日記，啟程了。
住院之後，どじつき一邊化療放療一起來，一邊全力以赴自己的網頁更新。
一位罹患肺癌、已經無緣手術的醫生在這裡吐露心聲，會公開各種資訊，但無意將自身觀點強加於他人，若能為你帶來參考價值的話我很開心。沒有對孩子們告知病名，還請鄰居們幫忙保密。。。
2001年2月8日星期四。對父母坦承我的癌已經沒有機會手術了。母親當場就哭了，父親問我你的葬禮和墳墓打算怎麼辦。老頭子這一點我還是服的、致敬。2001年2月9日星期五。住在了醫院外面，拍遺照。2001年2月11日星期日。把單位裡的電腦收了起來。人生價值所寄託的醫生這個職業，是不可能再從事了。哀傷。
どじつき寫的內容遠不只是自己的病情，還有結合自己病情的癌症本身的科普，講得詳細而認真，語氣平靜得彷彿自己是一位完全健康的癌症科普專員，包括純科普的『癌症入門篇』、身為專業內科醫師分析的末期癌症患者心境以及醫療體制與環境問題的『關於晚期癌症』，面向青少年、年輕人群關心的性話題板塊『寫給青少年期的女性們』、『寫給正在煩惱的年輕人』等等。
甚至還寫了滿頁長文揭露『健康保健品』的坑，提醒大家千萬不要上當，特別是宣揚對於癌症可能有效的所謂健康保健品。直到這個時候，身為癌症患者還要去趟這個很容易招來謾罵的『渾水』，結果遭到了人渣們的攻擊，一時不得不關停頁面（後文）。
日本有一點和中國很不同，特別是在那個時代。當時個人網頁（部落格）上為了自我介紹，往往會把自己的真實姓名、電話號碼、家庭住址、家人情況等等非常詳細的個人資訊放在網頁上（不可思議）。在どじつき的頁面上，可以看到非常詳細的個人簡歷以及工作單位等資訊，卻唯獨沒有公開自己的真實姓名，這是因為正如他自己提到的，他不想讓自己兩個孩子知道他的真實病情，他內心裡最優先的，還是自己的家庭
『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都不能接受死亡結局，最終在萬分痛苦中走向死亡的方式，怎麼可能幸福？難道不應該是接受死亡、回顧人生、感謝周圍的人們，最後一刻少承受一點（沒必要的）痛苦來得好嗎？……在身為末期癌症患者的我看來，最優先考慮的是不想讓孩子看到自己痛苦的樣子。特別是小女兒，還非常恐懼死亡，只要有可能，我真的不想讓她看見我臨死前的苦相。其次是不希望到最後腦轉移引發精神異常，因為我絕對不希望孩子們看到我人格瓦解的狀態。假如真的變成那樣的話，就給我足量鎮靜劑讓我睡過去吧。』
在這裡，可以看到どじつき深邃而穩固的理性。很多末期癌症患者留下的文字中字裡行間可以看到一種比較強烈的情緒，無論是堅毅、不安、悲傷、憤怒、懊悔還是愛情，都傾向於比較激烈。譬如前文提到的復旦大學的于娟，她在最後階段的文字裡可以感受出深深的懊悔。說這個絕非試圖去judge她、絕不，而是說明晚期癌症患者有這樣的心境非常正常、自然，沒有任何問題，只是どじつき顯得比較特殊，冷靜沉著到令人感慨，甚至提前考慮到了臨終前人格開始瓦解時應該如何應對。
他的擔憂絕非腦洞大開。因為就算最後沒有發生腦轉移導致的精神異常，任何癌症終末期到來之後都可能發生包括譫妄在內各種意識障礙。提前想好應對，後面能少許多麻煩與痛苦。
どじつき從1月寫到4月份的時候，已經寫完了全部內容的將近8成，從4月份開始很多時間用在了與讀者之間的互動上。其實早在這個時候開始，餘下的問題本質上就只有一個了：結束其實就在不遠的前方，這個個人的網頁，應該如何打上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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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6月1日，放療全程做完，闊別四個月終於可以回家了。其實直到療程完畢都沒有顯現出明確治療效果，但是どじつき決心要優先和家人共處的時光。癌腫越來越大，背部和臀部開始鈍痛，情況非常不妙，但他非常開心，因為可以在家裡為小女兒慶祝生日，可以和兒子一起玩玩手球，甚至還有了與妻子一起出去看看電影的奢侈。平時，還能看看世間的新聞，關心一下發生在人間的各種喜怒哀樂。
2001年9月11日星期二。美國多地同時發生恐怖襲擊，太可怕了，但願世界不要因此陷入蕭條。突然覺得比起這樣的事件，一個癌症患者的病中日記什麼啥都算不上。
然而，嚴冬來臨前暖春般的日頭是如此短暫，死神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亮了。隨著癌痛越來越加劇，不得不提前在7月份就重新回去住院。在病情起伏不定之間，偶爾還有那麼幾個相對狀態良好的晴好的日子，令他能有機會住到醫院附近的酒店裡和家人相處，寫下了非常簡短平和，卻不願隨便放棄生命的日記——
『2001年8月4日星期六。今天是我的42歲生日，算是完成了第一階段目標，達到了非小細胞肺癌4期的平均生存長度。下一個目標，是能夠熬過元旦』一個多麼謙卑的願望。
但進入秋季的10月之後，生命極限的預感越來越強了。他開始『自作主張』和家人在外面住酒店，因為他明白接下來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同時，人間從來就不都是好人。無數溫暖祝福和守望的另一頭，還有不少幸災樂禍甚至變態的人渣（因為批判營養保健品等話題，前文），他們常常會蜂擁而來到頁面上惡搞。2001年10月3日星期三，他決定關閉頁面，並向自己的孩子以及讀者們表示告別——
『寫給孩子們：昨晚在床上用咯吱窩圈著你們講話的那無比幸福的10分鐘，你們可能已經不記得了吧。但是這個網頁至今還在，可能會對大家派上用場。爸爸有了這個網頁之後，病中生活過得相當不錯，邂逅了很好的人，也瞭解到心態不健康的壞人的存在。那麼，你們將來打算擁有怎樣的人生呢？希望你們努力，待媽媽要好。』
但在10月21日，依然更新了日記，再度為告別埋下了伏筆——『父母來了，大家一起吃中飯，還看了宮崎駿的魔女宅急便。泡了澡、傍晚去醫院。痛得厲害，開始上強鎮痛了。向大家告知：上強鎮痛之後，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精神障礙，因此病中日記就此暫停。疼痛若能減輕，不再用藥之後還會繼續寫，感謝陪伴至今。』
在這個時候他的病情已經進展到了起床都會疼痛難忍，接上網際網路的操作都變得困難的地步。所謂的強鎮痛，指的就是癌症最後階段常用的鎮痛藥物：嗎啡。到了11月7日，暫時又有了好轉，於是他又抓緊機會開始了更新，對許多讀者表示欣慰的同時，還有熱情打算回答一些同樣患有癌症的讀者對於強鎮痛藥物的使用體驗。
但是命運已經不太願意再多施捨給他更多時間了。2001年11月26日星期二，他寫下了寥寥三句話：『因為持續靜滴嗎啡，意識開始錯亂。連人名都記不起來了。我感覺很難再繼續更新頁面了。』
短短三句話。比較之前那麼多文字，有一個訊號非常明顯：這是他在人格還屬於他本人的最後時間窗口裡奮力打出的三句話。
2001年1月6日，他與自己的妻子、兩個孩子告別，靜靜地離開了人間。第二天的1月7日，他的兄妹替他在網頁上寫下了本文一開始的那段訃告。
5
網際網路上的內容似乎是永久的，但其實一個默默無名的個人頁面能夠保留近20年的話，一定是需要維護的。有人順著網頁域名輾轉找到了一個人，他是どじつき高中時代的好友。他說『2000年尾那時候說好回老家後一起好好喝一杯的，結果放鴿子說好像感冒了一直咳個不停，再過幾個禮拜之後突然告訴我得了肺癌。去探望的時候他對我說希望做個網頁讓許多人都能看到自己的治療生活，於是就和他聊了頁面製作』。
朋友答應全力以赴支援他。正好他朋友在IT系統部工作，會做網頁，回家之後就在自己家裡搞了個伺服器做好了配置。今日雖然早已換了工作和職種，但依然自己掏腰包委託別人維護著網頁。朋友表示，除非死者家人表示關停頁面，否則將會一直花錢讓頁面維持下去。
最平凡的癌症患者臨死前堅持了不過半年的最平凡心願，用最後的力氣所傾注的最後的人生目標，是這樣一本樸實無華卻真心滿載，可能在一部分人那裡非常有用的終極日記。在他離開人間之後，又被另一位最平凡的友人默默無聲地堅持維護著，向世間所有人公開了20年直到現在，並且可能在友人的有生之年一直還會維護下去。どじつき若能看在眼裡，將會感到多麼的小確幸。
而我寫著寫著突然間想起的，是幾周前從福岡騎行到東京的1200公里途中住宿比叡山延暦寺時烙印在心中的那四個字：
照亮一隅。
有點沒有忍住，有一點點眼淚溼潤了眼眶。
人生無常，每個人都無法保證將來一定不會有這位醫生的遭遇。未必要去學他的分享，但或許能從他患病之後的心願，明白愛惜眼前的珍貴。婉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