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茶日|茶關係國計民生,影響政權關係,是重要的文化符號

作者|趙冬梅

國際茶日|茶關係國計民生,影響政權關係,是重要的文化符號

《人間煙火》,趙冬梅 著,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5月

現代世界的飲料大致可以分為三大類:一是含有酒精的飲料,比如白酒、啤酒、葡萄酒、調製酒;二是不含酒精但含有咖啡因的飲料,主要是咖啡和茶;三是既不含酒精也不含咖啡因的飲料,比如超市裡一大排的各種汁和水。傳統中國的飲料基本上也不出酒、茶和汁水這三大類。宋末元初周密寫的《武林舊事》,其中有一處令人頗感驚訝——南宋的臨安城裡竟然存在一個琳琅滿目的飲料王國,它的“涼水”(冷飲)就包括甘豆湯、椰子酒、豆兒水、鹿梨漿、滷梅水、姜蜜水、木瓜汁、茶水、沈香水、荔枝膏水、苦水、金橘團、雪泡、縮脾飲、梅花酒、五苓大順散、香薷飲和紫蘇飲,一共十八種,按照今天的標準,其中一些應該算涼茶了,這是夏天的供應。那款香薷飲解暑湯,《紅樓夢》裡的林黛玉還在喝。南宋臨安的冬天則供應七寶擂茶、饊子蔥茶和鹽豉湯,往孤山上踏雪尋梅之後,熱熱地來上一盞,身體就由內而外地暖和了。當然,這些品類繁多的冷飲與熱飲終不及酒與茶來得重要,它們通常是地方性和季節性的,可以在早市和夜市上擺攤售賣,質樸親切,卻成不得大氣候。而酒和茶則完全不同,它們關係國計民生,影響政權之間的關係,而且是重要的文化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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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宋高宗趙構書 馬和之繪 《周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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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廟之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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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文》。《周頌·清廟之什圖》由被譽為“小吳生”的南宋宮廷畫家馬和之繪。絹本,973釐米×32。6 釐米,現藏遼寧博物館。全圖繪《清廟之什》共10 篇,字畫各10 段,右書左畫,書畫相間,其中文字部分是宋高宗趙構的親筆書法。畫作包括《清廟》《維天之命》《維清》《烈文》《天作》《昊天有成命》《我將》等篇。本書呈現的是《思文》篇,反映的是娛神祭祀與頌揚周代先祖功德的場景。右側書:“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爾極。貽我來牟,帝命率育,無此疆爾界,陳常於時夏。”古人在祭祀時,多以各種酒食作為祭祀的供奉之物,故以各種酒器、食器盛放上豐富的酒食進行祭祀。透過畫面我們看到,那些本來只用以吃飯、飲酒的器物,如鼎、樽、角、爵、豆、卣、盉等也就上升為了禮器,因為它們不僅作為容器存在,更承載著孝敬祖先的一種儀式感。

中國人釀酒的傳統可以上溯到夏朝。酒最初的用途主要是娛神,用於祭祀;秦漢以後,酒逐漸世俗化、平民化,成為一種全民性的飲料。《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載,秦王政二十五年(前222 年)五月,“秦既平韓、趙、魏、燕、楚五國”,統一在望,“天下大酺”。唐代張守節對“大酺”的解釋是“天下歡樂,大飲酒也”。在“天下”或者某一區域範圍內實行“大酺”,與民同樂,這種做法被後世帝王繼承。最喜歡大酺的皇帝,唐代是武則天和唐玄宗,宋代有宋真宗。關於“大酺”,我理解為中國式的狂歡節,是中國人在相對嚴格的等級秩序、行為規範之下舒展身心的難得機會。既然要放鬆,當然要喝酒。就像宋真宗時的劉筠在《大酺賦》裡說的:“有餚如阜,有酒如川。既醉既飽,無黨無偏。”酒精的作用就是讓人放鬆,微醺之時,身心舒泰,大醉之後,暫時忘掉已經內化於心的規矩束縛,或者假裝如此,說一些平時抹不開面子的掏心掏肺的大實話,做一些正常狀態下不敢做的肢體語言,酒醒之後,迴歸正常。

酒能醉人,靠的是酒精。酒精度的提高靠的是蒸餾技術,蒸餾酒可以達到四十度以上。蒸餾技術傳入中國的時間,有多種說法,比較主流的是元代說,其他的還有宋代說和唐代說。在蒸餾酒出現和普及之前,大多數酒是釀造酒,度數最高不超過二十度,所以,愛酒人士大可不必過分仰慕劉伶、阮籍和李白,他們喝二鍋頭也喝不了多少。傳統的釀造酒度數雖然不高,喝多了也能醉人。《三國志·韋曜傳》記載,三國吳的末代皇帝孫皓,特別喜歡灌人喝酒,只要一開宴席就是一整天,在座之人不管酒量大小,每人七升,“雖不悉入口,皆澆灌取盡”,灌也得給灌下去。等到諸位大臣都喝高了,孫皓就會派自己身邊的心腹拿話頭兒去挑逗、嘲弄他們,讓他們互相揭短,倘若哪一位不小心觸犯了孫皓的名諱,就會被捆起來,甚至被殺頭。史官韋曜“飲酒不過二升”,酒量淺,起初孫皓對他很客氣,允許韋曜少喝或者“密賜茶荈以當酒”。後來,韋曜得罪了孫皓,最終被灌醉,收監下獄殺害。韋曜下獄是在公元273 年,六年之後,魏滅吳,孫皓的“霸王宴”終於結束。三國時期的一升大概相當於二百三十毫升,韋曜的酒量兩升是四百六十毫升,相當於小玻璃瓶裝的燕京純生一瓶半;孫皓灌酒的量是每人七升,也就是一千六百一十毫升,相當於五瓶多。只能喝兩升的人非要照著七升灌,不喝光便是瞧不起寡人,喝光之後把心裡話說出來,就犯了寡人的忌諱,足證是真的對寡人不忠——這大概就是孫皓的邏輯。在孫皓的宴席上,七升美酒無異毒藥。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古往今來,無論抒懷、作別、敘舊、寄情,與酒相關的詩詞佳句可謂不勝列舉,可見酒自有它的好與妙處,只是應該“樽前常對知心人,席上不勸霸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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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南唐 李昇(款)《貨郎圖》。《貨郎圖》,五代南唐,李昇(款)。絹本設色,27 釐米×21 釐米,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畫面所繪為四個貨商打扮的人在一處臨河樹蔭下納涼喝茶的情景。畫中共五個貨架,架中擺放著瓷器與茶具。畫中著褐色衣服的三人一邊喝茶一邊聊天,似乎在談論茶湯的味道與色澤;另有一人右手握蒲扇,左手扶貨架,正一邊燒水一邊轉頭傾聽他們的對話。此畫右側偏中下處有“李昇”字樣的落款,還有三方模糊不清的印章。唐代封演在《封氏聞見記》中對流行的飲茶習俗這樣記載:“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於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窮日盡夜,殆成風俗。”從這幅《貨郎圖》,我們對封演描述的“人自懷挾,到處煮飲”的飲茶之風有了更直觀的感受。

相較於酒,茶走的是安靜高雅的路線。中國人以茶為飲料的歷史源遠流長。中國西南是野生茶樹的原產地之一。漢代以前,巴、蜀、南中的人已經開始茶的採摘和飲用。西漢蜀郡“資中男子”王褒戲作《僮約》,規定童僕必須承擔的工作當中,就有兩項與茶有關:一是“武陽買茶”,二是“烹茶盡具”。可見當時茶已經進入當地的一般家庭。

東晉南朝,南方飲茶蔚然成風。南齊武帝臨終遺詔,“祭敬之典,本在因心。東鄰殺牛,不如西家礿祭。我靈上慎勿以牲為祭,惟設餅、茶飲、乾飯、酒脯而已。天下貴賤,鹹同此制。”餅、茶飲、乾飯、酒和脯(肉乾)應該是當時南方通行的飲食。與此同時,北方最流行的飲料是奶製品——酪漿。公元494 年,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漢化改革,同年,南朝一流高門琅琊王氏的後裔王肅懷抱殺父之仇北奔,王肅與魏孝文帝的相遇,成就了北方的禮樂制度建設。在王肅的身上,我們也看到了南北兩種飲食文化的碰撞。王肅北奔時三十一歲,他人到了洛陽,胃口卻還是南方的,最常吃的是鯽魚羹,渴了就喝茶,不吃羊肉,不喝酪漿。《洛陽伽藍記》載,幾年之後,王肅和孝文帝一起吃飯,“食羊肉、酪粥甚多”。孝文帝逗他:“羊肉何如魚羮?茗飲何如酪漿?”王肅回答說:“羊者是陸產之最,魚者乃水族之長,所好不同,並各稱珍。以味言之,甚是優劣。羊比齊魯大邦,魚比邾莒小國。唯茗不中,與酪作奴。”意思是說,魚和羊肉南北風味,各有千秋;茶水是不行的,只配為酪漿做奴婢。茶的別名“酪奴”就得之於此。看起來當時北方宮廷的宴會上也有茶,只是喜歡喝的人不多。

茶的北傳在隋朝統一之後繼續進行,唐玄宗開元以後,由於參禪打坐者需要靠茶長時間保持清醒,飲茶逐漸普及。唐代封演的《封氏聞見記》記載了飲茶習俗流行的盛況:“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自鄒、齊、滄、棣,漸至京邑。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於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窮日盡夜,殆成風俗。”飲茶從此成為全國性的風俗,並且“始自中地流於塞外,往年回鶻入朝,大驅名馬市茶而歸”,茶馬貿易成為中原與邊地之間一項重要的交流內容。

唐宋兩代茶的主流不是我們今天習見的茶葉,而是餅茶,又稱“片茶”“團茶”。茶葉成為茶飲的主流要到明朝。

今天也有茶餅,比如普洱茶中的七子餅,是將茶葉緊壓而成的,撬一塊下來用水泡開仍然是茶葉。而唐宋餅茶是完全看不見茶葉形狀的,根據宋代趙汝礪《北苑別錄》的記載,餅茶的製作方法如下:第一蒸,將採摘下來的茶葉揀選、清洗,“然後入甑,俟湯沸蒸之”;第二榨,將蒸過的茶葉“淋洗數過”,使之冷卻,然後儘可能榨出其中的水分及茶膏(即汁液),“必至於乾淨而後已”;第三磨,把去除了水分和汁液的茶渣放入瓦盆內,加水,用木棒反覆研磨;第四新增香料,“蕩之慾其勻,揉之慾其膩”;第五定型,最後放入特定的茶範內定型,再置於笪上晾曬,使之乾燥,就得到了完美的茶餅。這種餅茶在反覆的蒸榨研磨之後,又摻入了香料,以色白為上品,《東坡志林》引司馬光的話說“茶欲白,墨欲黑”,茶是白的好,墨是黑的好;這樣過度加工的片茶之中,究竟還能儲存多少茶之真味,我深表懷疑。

唐代流行的飲茶方式,是陸羽《茶經》所提倡的煎茶法,也就是煮茶。先要把餅茶烤乾、碾碎、羅細,“碾成黃金粉,輕嫩如松花”。然後以釜煎水,煎水時必須小心觀察水的沸騰程度。“其沸如魚目”,冒出魚眼大小的水泡時,加入食鹽調味;“緣邊如湧泉連珠”時,舀出一瓢備用;然後加入茶末,不斷攪動,同時將之前舀出的那一瓢水陸續加入,以緩和沸騰,培育“湯花”。最後,將茶釜從火上取下,將茶湯倒入茶盞,這叫“分茶”,分茶的關鍵在於均分“湯花”。對愛茶的人來說,煎茶的整個過程都是一種身與心的放鬆與享受。如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所云,“驟雨松聲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徊。悠揚噴鼻宿酲散,清峭徹骨煩襟開”。

煎茶法的優點也是它的缺點——程式繁複。飲茶者必須配備茶砧、茶椎、茶鈐、茶碾、茶羅等一系列器具,而每次飲茶都必須經歷椎、炙、碾、羅等步驟,非富足而閒暇者不能備其事。陝西扶風法門寺出土了一整套的金製茶具,是唐朝皇帝的供佛之物,備極精緻,備極繁複。或是宋朝人也覺得麻煩,所以他們發明了一種新的更易操作的點茶法。其做法是將研碎、羅好的茶末直接置於茶盞中,先注入少許沸水調勻,再繼續注水,同時“環回擊拂湯上”,在茶湯表面形成一定的湯花圖案。點茶法追求湯花圖案的鮮明特別,因此對茶瓶、茶盞、茶匙都有特別的講究。茶末的顏色以白為上,因此茶盞的顏色以黑為上,以便突出湯花圖案;盞壁要微厚,以便保溫。這些都是點茶專家的講究,宋人有鬥茶習俗,比試的便是茶湯表面圖案的美。在博物館看宋代文物,看到顏色紺黑、紋如兔毫的建盞,那就是上品了,它的審美趣味是獨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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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佚名 《鬥漿圖》。《鬥漿圖》,南宋佚名繪。絹本設色,40。6 釐米×33。8 釐米,國家一級文物,現藏黑龍江省博物館。圖中描述的是南宋街頭的小販們在休息時鬥漿的情景。鬥漿即為鬥茶。畫中鬥茶者共六人,他們頭紮裹巾,一手提注壺,一手端茶盞,正圍於一處品茶、交談、鬥茶。宋人有鬥茶習俗,比試內容有:誰的茶湯湯色更加鮮亮,誰的茶味更加甘醇清香,誰的茶湯表面圖案更美等。從街頭鬥茶者的著裝、身旁的器物,到他們參差的姿態與豐富的表情,南宋時期別具特色的鬥茶文化便躍然眼前。

北宋中期,市面上開始流行末茶,也就是將茶餅碾成末再出售。喝茶變得更為簡單,只要有茶盞有注壺,把水燒開,就不愁沒茶喝。末茶大概相當於速溶咖啡,大大方便了尋常百姓飲茶。

茶葉在宋朝已經出現,但它真正成為茶飲的主流是在明朝。明人許次紓《茶疏》說:“冰芽先以水浸,已失真味,又和以名香,益奪其氣,不知何以能佳。”這是對餅茶的公然否定;又說:“不若近時製法,旋摘旋焙,香色俱全,尤蘊真味。”“近時製法”就是流傳至今的炒茶法了。茶的形態改變了,飲茶器具的美學追求也發生了改變。宋代茶盞以黑為上,明代茶盞“純白為佳,兼貴於小”。宋代茶道中那種獨特的美學追求,在日本茶道中還有餘韻,中土茶道反而走了另一條路。你可以說這是中國人創新的勇敢,也可以說這是中國人拋棄過去的決絕。

仔細想來,令人唏噓。這兩千年來,唯一不變的,其唯飲酒乎?

作者|趙冬梅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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