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5年，清軍南下江南，豫親王愛新覺羅·多鐸的前鋒部隊抵達長江沿線，江北重鎮揚州，最後的城防開始。
4月，揚州城破，江北盡失，東林黨人、兵部尚書史可法與城同亡，多鐸下令屠城，十日不絕。
5月，清軍渡過長江，京都南京，兵臨城下，南明弘光政權傾覆在即。
15日，南京近郊，大雨滂沱，東林黨人、禮部尚書錢謙益率諸大臣開城迎降，一代文壇泰斗用這種恥辱的姿勢完成了他明末重臣、東林遺老的使命。
這個結局對於錢謙益而言，是悲劇的。他28歲高中探花，春風得意；扶大廈之將傾，他是東林魁首；挽狂瀾於既倒，他是明末重臣。他還是文壇泰斗，他“準北宋之矩矱”，名噪一時。如果你覺得這些的名頭都不夠響亮，那還有，他是柳如是的丈夫。
柳如是，不消多說。比之她丈夫的名氣，如同皓月之於螢火，大了去了。她是秦淮名妓之首，號約“八豔”，另外七個是：馬湘蘭、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顧橫波、寇白門、陳圓圓。至今，你去南京遊玩，在夫子廟的名人牆上，可能找不到錢謙益，但肯定有柳如是，當然，還有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門、陳圓圓等等。
我喜歡柳如是，因為她像薛濤，她是才女，詩畫雙絕。從一開始，她的名字就很有詩意，稼軒有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於是，她自號‘如是’，美！她年輕的時候流落松江，經常以男裝示人，在那個年代，一個女子高調得著上男裝，是另一種大膽和可愛。很多文人雅士趨之若鶩，為了她，心力交瘁。而與她交往並發展戀情的人，也都是當世的名人，其中，有大書法家李待問、有大詞人宋徵輿、還有明末文學家陳子龍。在這裡，她偏愛陳子龍，她與陳子龍，可謂佳偶天成，雙方情真意篤，長居華亭南樓，詩句相唱和，過了一段神仙美眷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長，陳子龍原配鬧上南樓，柳如是烈性女子，不堪辱沒，負氣出走。
這一走，就是一輩子。陳子龍對她是日思夜想，直到多年後戰死在抗清前線，他的心裡還是有她的。而她，柳如是，卻嫁給了一個降清的‘懦夫’：錢謙益。
不久前，身為明朝禮部侍郎的錢謙益，在與溫體仁的入閣之爭中敗北，雙雙革職歸田。回到老家常熟的錢謙益，在縱情山水期間，認識了迷人的柳如是。錢謙益為她蓋了一座雅居，取佛語“如是我聞”之意，命名為我聞室。從此，二人徜徉山水，詩酒作伴，過著閒雲野鶴的日子。漸漸地，她忘了那個毛頭小子，錢謙益的才氣、名望以及那份持重，打動了這個半生漂泊的女人，她想到了結婚，她畢竟是女人。
水到渠成，江南名妓柳如是嫁給了東林領袖錢謙益，那一年她23歲，他59歲。在今天看來，這毫無疑問是一個瘋狂的舉措，而在那個年代，更是！儒林人士紛紛避讓他們的婚禮，很多人甚至於往他們的婚船上扔雜物，以申斥他們對於封建禮教的褻瀆。依照明末的道德標準，士大夫涉足青樓、狎妓納妾，會被看作是風流韻事，但要大禮婚娶妓女，則是傷風敗俗、悖禮亂倫之舉，被視為洪水猛獸。更何況，一方是文壇泰斗、儒林楷模，還是東林領袖、朝廷重臣。
一個個名頭壓得這對新婚夫婦喘不過氣來，好在錢謙益夠愛，他頂住各方輿論，毅然決然的用大禮迎娶了這位風韻才女。人們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可錢謙益與柳如是的愛，才剛剛開始。他們是知己，錢謙益為了寵她，不惜金屋藏嬌，他給柳如是在常熟虞山畔，蓋了兩棟壯觀華麗的樓，一名“紅豆館”，一名“絳雲樓”。樓館內，富麗堂皇，藏書頗豐。這足以見錢謙益對於柳如是的愛，是情真意切。
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了三年，接著風雲突變。這一年，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李自成攻陷北京，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又趕走了李自成，明朝滅亡。史可法等人在南京商議另立朝廷，這就是歷史上的南明，錢謙益被任命為禮部尚書。身負國仇家恨，錢謙益走馬上任，他立志定要北伐中原，恢復華夏。
咳、咳，想多了。清兵鐵蹄的噠噠聲呼嘯而至，揚州城破，兵臨城下。性格剛烈的柳如是，攙扶著年近古稀的丈夫，站在院裡的水池旁。
“我們一起投水殉國吧？”柳如是堅定的看向錢謙益。錢謙益走上前，試試了水，說：“水太冷，不能下！”奇恥大辱，奇恥大辱，這真的是奇恥大辱。當場的柳如是肯定也這樣想的，她理都沒理錢謙益，縱身一躍，拋卻了這一世的繁華和美麗。可她沒死成，也許是錢謙益太愛她了，她被救了回來。
第二天，錢謙益在滂沱大雨中率諸大臣開城向清軍統帥多鐸迎降。並在多鐸下令剃髮束辮時，以頭皮癢得厲害為名率先剪了頭髮、留了辮子。於是，時人議論紛紛，不知道此時的柳如是該作何感想，她的丈夫正跪伏在道旁請降，而她當年的戀人卻在敵後與清軍對抗。論詩名才氣，陳子龍卻不能跟錢謙益相比，但論膽略氣魄，錢謙益差得太遠。
但柳如是肯定是諒解錢謙益的，他怕死麼？我想古代的文人肯定是有點骨氣的。同樣為東林領袖，史可法死守揚州，以身殉國，他保全了自己的名節，卻導致清兵屠城，毀了整座城市的生命而帶來的榮光，其實，又能怎樣呢？錢謙益用自己的一世的英名，換了百萬生命，以及一座古城，又有何不可？當然，事實如何，已經不可考證，我們只知道的是，柳如是對錢謙益的不離不棄。
明朝舊臣錢謙益，在清廷的官職並不低，禮部侍郎。但他不開心，可能是心理承受不了謾罵和詛咒，也可能是思念遠在南京的柳如是。總之，他不開心，第二年便稱疾乞歸，到南京與柳如是相聚，二人隨即回到了常熟，回到了他們恩愛的地方，幻想著能過兩天雞犬樂昇平的日子。只是山河破碎風飄絮，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錢謙益無辜被逮捕北上，進刑部大獄，柳如是帶病隨行，竟願意代替他去死，經過她四處奔波，終於使得錢謙益免於刑罰，二人被軟禁蘇州拙政園。
看著柳如是，錢謙益感慨良多，他說：“慟哭臨江無孝子，從行赴難有賢妻。”這是對這位少妻最大的謝意。經過這次死裡逃生，看透一切的錢謙益，為了表達對妻子的歉意，也為了給自己贖罪，晚年開始致力於資助暗中復明的運動中。然而，出師未捷身先死，在生命的最後，他吟道：“忍看末運三辰足，苦恨孤臣一死遲。”最後，錢謙益還是先走了，他帶著滿腹的遺憾走了，他親手葬送了明朝的最後希望，他又想親自給撿回來，可這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至於柳如是，他肯定是帶著愛的，晚年一起抗清的經歷，消除了當年的隔閡，兩人恩愛20年，詩詞相和，縱情山水，神仙也羨。
錢謙益死後一個月，柳如是不堪錢氏族人的欺凌，毅然自盡了。她一生寫了無數篇詩文，最後的留給女兒的遺囑，卻是白話文：
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從不曾受人之氣，今竟當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後，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當同哥哥出頭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我訴陰司，汝父決不輕放一人。
從這段文中，明顯能看出柳如是對於錢謙益的信任和依賴。即使陰陽兩隔，她也認為錢謙益是自己最後的依靠。夫婦能做到這樣，我覺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