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奶瓶》:作為一種 “表演裝置”的萌寵

榮獲第3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兒童片的《小狗奶瓶》不僅歌頌了人與犬之間的美好友誼,而且揭示了現代社會家庭教育的困境。電影中作為一種“表演裝置”的萌犬,透過“簡單表演”製造了“擬人化”與“陌生化”的雙重效果,成為反照親子關係和社會倫理的兒童映象。與此同時,近年來湧現的大量國產萌寵電影,一方面反映了寵物豢養在現代都市生活中日益普遍化的現實,另一方面也表現出與好萊塢型別片所不同的內容、形式和美學。

第3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兒童片《小狗奶瓶》講述了萌犬奶瓶與小主人好好從相遇到分離,再到彼此尋找並最終團聚的故事。這部作品從寵物的視角出發,不僅歌頌了人類和動物之間的美好友誼,而且揭示了現代社會家庭教育的困境:一方面,兒童在學習成人世界的過程中似乎難以獲得責任、承諾、珍惜等優秀的人格品質;另一方面,父親的缺失(父母異地)令兒童在成長的關鍵時刻缺乏陪伴與指引。

此外,這樣一部萌寵題材的作品,也令我們思考動物在電影中的表意功能問題。在人類所主導和操控的各種表演藝術形式(例如話劇、影視劇、馬戲團、街頭雜耍等)中,動物往往被當成一種“表演裝置”(performing apparatus)來使用:它們同舞臺上或鏡頭中的其他裝置(例如道具、佈景、燈光等)相配合,構成了“場面排程”的重要元素。作為一種“裝置”的動物,既體現了“非人類”或“非主體”的特徵,又折射出人類與動物的社會倫理關係。

《小狗奶瓶》:作為一種 “表演裝置”的萌寵

從“表演裝置”的屬性來說,電影中的動物表演是在一個“非動物敘事”(non-animal narrative)過程中簡單化的反應,它往往是動物在不斷受訓後的行為。邁克爾·科比(Michael Kirby)在1972年的論文《論表演和非表演》中認為,表演中簡單化的行為、外表或反應一方面令觀眾知曉人物的主要意圖,另一方面又無法傳達豐富的資訊;而動物的表演就屬於這種“簡單表演”(simple performance)。在《小狗奶瓶》中,奶瓶在不同階段是由不同的狗所扮演的;這些萌犬的動作和神態都具有“簡單表演”的特徵。這樣一種直接性的“簡單表演”,一方面符合兒童電影簡潔明瞭、清晰易懂的要求,另一方面也同影片所褒揚的“單純”“純潔”“返璞歸真”等品質相匹配。

然而,這樣一種“簡單表演”實際上體現了動物作為影片“裝置”的悖論性:一方面,觀眾對於動物表演的情感認可,是基於萌寵形象的“人性化”或“擬人化”性質;而另一方面,它的簡單性又區別於人類表演,彰顯了某種“陌生化”或“非人化”特徵。從“擬人化”的角度來說,電影時常以大特寫來拍攝奶瓶的臉部,強調動物純淨而直接的眼神,帶給觀眾一種深情款款的感受;而在表現奶瓶輾轉流浪于都市街頭時,影片則以阿力普所演唱的《與孤單同行》作為畫外音,“瘋狂的奔跑、逃離這困境”的歌詞塑造了一個“流浪漢”或“獨行僧”式形象。而從“陌生化”的角度來說,由於影片以狗的視角進行整體敘事,因此大量鏡頭採取低機位來模擬奶瓶的第一人稱視角,鏡頭也更多對準家裡的木質地板和散在地上的玩具、人物走路時的腿部或鞋子、馬路上的垃圾和石子等等。為了捕捉奶瓶奔跑的畫面,導演使用了快速移動的跟鏡頭,營造出較為獨特的影像節奏。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作為一種表演裝置的萌寵類動物,在影像中具有視覺和觸覺的雙重特質。邁克爾·彼得森(Michael Peterson)認為,毛茸茸的貓狗類寵物彰顯了一種“中級文化”的特徵——有一些具有物質性、肉感性、低端性、直接性的“低階文化”特徵,另一些動物具有大腦性、以太性、敏感性、象徵性的“高階文化”特徵,而玩具式、毛茸茸、面板感、觸覺性的貓狗等萌寵型動物則介於兩者之間。這樣一種以影像所強調的“觸覺”或“體感”,尤其體現在電影中人物對奶瓶撫摸、依偎和擁抱的畫面中。

《小狗奶瓶》:作為一種 “表演裝置”的萌寵

從“表演裝置”的功能來說,萌寵在電影裡起到了兒童“映象”的作用,以此來反射和映照父母和子女之間的親子關係。換句話說,兒童對於萌寵的豢養與寵愛,在某種程度上對應了父母對子女的養育與教導。《小狗奶瓶》也由此完成了兒童電影的教育功能,即令觀影的孩子在潛移默化中懂得了為人父母的艱辛與責任。影片前半部分的高潮段落是好好與奶瓶獲得寵物障礙比賽的冠軍,當主持人問她獲獎感言時,她在眾人面前對母親演唱了一首《生日歌》,從而完成了親子教育的成長蛻變。在這一演唱歌曲的場景中,影片故意在奶瓶感激好好的眼神和好好感激母親的眼神之間切換,從而凸顯了萌犬作為兒童映象的社會功能。

作為兒童的映象,萌寵在電影中所反照的人性不僅包含了愛、承諾和責任等美好的一面,還有殺戮、冷漠和貪婪等黑暗的一面。在次要人物方面,影片重點塑造了兩個作為反面形象的“收狗者”,他們不斷謀劃著如何捕獵、販賣或屠殺電影中出現的犬類。電影借鑑了警匪片的型別手法,以具有懸念和驚奇效果的快速剪下鏡頭,營造了黑白二犬同胖瘦兩人決鬥的精彩場景。漫畫化的形象、情節劇式的節奏和警匪片的視聽風格,不僅令電影變得更為好看,而且凸顯了狡詐的人類世界與果敢的動物世界之間的強烈對比。

這樣一些場景不斷出現在奶瓶走失後尋找主人的旅途之中,電影也藉此將“流浪兒”的敘事模式嵌入原本的主線結構。作為一類重要的兒童文藝題材,“流浪兒”小說或漫畫(例如《苦兒流浪記》《小癩子》《三毛流浪記》等)往往以底層人物的視角來觀察和透析社會上的種種美好與醜惡,由此鋪展開廣闊的社會環境。從“流浪兒”到“流浪狗”,作為流浪主體的狗不僅具有更為“底層”性的視角和屬性,而且能夠更加疏離和客觀地審視人類社會的生活百態。此外,以狗為主體的敘事還製造了大量滑稽搞笑的細節和妙趣橫生的事件,從而弱化了一些社會現實議題(例如城市中不同階層的貧富差距、留守兒童的心理健康、人類對於寵物的獵殺等)的沉重性。

因此,電影中萌寵的主要功能,是以動物為映象來映照成人世界,從而表達對於美好情感和精神的寄託。這也是電影中其他“表演裝置”所不具備的特徵。正如凱瑟琳·羅傑斯(Katharine Munzer Rogers)在《第一位朋友:人與狗的歷史》中所說,萌犬“將我們渴望已久的美德與情感投射到它們身上”,即“我們習慣且喜歡將人和狗的生命力與品格聯絡在一起,賦予我們身邊的狗以人的品質,並透過狗與人的關係糾葛去觀察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感悟世間百態”。

《小狗奶瓶》:作為一種 “表演裝置”的萌寵

近年來,大量萌寵題材的國產影片不斷湧現。除了《小狗奶瓶》之外,郝帥導演的《流浪33天》(2013)、楊健武導演的《一條叫王子的狗》(2016)、談宜之導演的《忠愛無言》(2017)、梁婷導演的《營救汪星人》(2018)、吳楠的《狗眼看人心》(2019)、楊子導演的《寵愛》(2019)、羅永昌導演的《小Q》(2019)等作品輪番登場,顯示出電影製作者和觀眾對於萌寵題材的熱情。

在電影史上,寵物題材可以追溯到1935年由威廉·威爾曼(William Wellman)導演根據傑克·倫敦(Jack London)同名小說改編的好萊塢電影《野性的呼喚》;此後湧現出越來越多的寵物片,也形成了好萊塢“動物電影”的重要子型別。當代的好萊塢銀幕上出現了大量的寵物電影,其中以狗類為主角的就包括《牧羊犬鬱金香》《狗狗旅館》《萌犬好聲音》《一條狗的使命》《忠犬八公的故事》《一隻狗的回家路》等作品,成為好萊塢銀幕上一道獨特而亮麗的風景。

可以說,好萊塢的寵物電影經過了長期發展,因此在主題、敘事、視聽語言等方面都形成了較強的型別化特徵;而我國近幾年才興起寵物電影的熱潮,因此在內容、形式和風格方面都處於探索階段,也學習和借鑑了好萊塢或日本電影中的同類作品。也正因如此,近年來一些在美國票房及口碑都平平的寵物電影,卻在中國受到觀眾的追捧——最典型的例子便是2017年由萊塞·霍爾斯道姆(Lasse Hallstr m)執導的影片《一條狗的使命》,在IMDb(網際網路資料庫)的評分只有5。5,爛番茄指數為34%,但在豆瓣的評分卻達到了7。7。這樣一種狀況,一方面反映了兩國社會在寵物消費文化和產業方面的差別,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型別電影在不同階段的發展情形。

雖然近幾年的國產寵物電影大量借鑑了好萊塢的拍攝技巧,然而中美寵物電影在內容和主題方面也呈現出一些差異化的特徵。首先,好萊塢的狗類題材影片往往具有很強的生態意識,大量作品中都涉及動物的“野性”與“馴化”的張力問題,藉此表達對於原始和自然生態的尊重;而國產寵物電影則更多將狗類作為人類的附屬品,強調寵物對於人的療愈功能與陪伴意義,且最終還是會落腳到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尤其強調家庭的重要性。其次,好萊塢的寵物電影往往透過狗與主人的配合來共同完成救火、偵破、冒險等情節,在這一過程中人與狗是一體的,也由此強調個人化的英雄主義;而國產寵物電影中的狗與人往往分開敘事,由此構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也具有差異化的標準和規則。最後,好萊塢電影熱衷於表現狗類同其他物種(例如貓、豬、兔子、禽類等)之間平等的友誼,這種跨物種特徵尤其體現在《愛寵大機密》《汪星臥底》《瘋狂動物城》等作品中,折射出好萊塢對於種族平等議題的關注與重視;而國產寵物電影則很少涉及不同種類寵物之間的互動與平等。

然而,無論是好萊塢還是國產寵物電影,人與動物(寵物)的關係都是影片最重要的核心議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電影中的萌寵都被用來充當鏡子的功能,以折射現代人類社會的道德困境與倫理關係。隨著都市化的程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愈發淡漠,人們工作壓力大、社交成本高、心理疾病頻發。在這種社會背景下,萌寵電影有效地治癒了人們的此種現代性創傷。電影中的寵物,不僅帶給人們溫暖和陪伴,而且彌合了人與人之間原本疏離的社會關係——例如《小狗奶瓶》中的萌犬不僅治癒了好好的自閉症,而且改善了她與父母的親子關係;《寵愛》中兩地分居的父女以橘貓作為藉口,透過影片聊天達成了和解等等。

萌寵電影的熱映,反映了豢養寵物在現代都市生活中愈發普遍化的現實。根據第一財經商業資料中心釋出的《2019寵物消費生態大資料報告》顯示,2018年中國寵物行業市場規模達到了1722億元,為五年前市場規模的三倍之多。從洗浴美容到攝影娛樂再到保險殯葬,寵物相關的服務產業也日益龐大與精細化。當寵物越來越成為現代人不可或缺的朋友或家人時,萌寵影片自然會受到“愛寵人士”的廣泛接受;而對於寵物的絕對讚揚和歌頌,也自然成為萌寵電影“政治正確”的立場或做法。

《小狗奶瓶》:作為一種 “表演裝置”的萌寵

TAG: 寵物電影奶瓶萌寵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