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 圈圈套圈圈

話劇

《茶館》

廣東藝術劇院

演出時間:2019年6月12日

文/廣州Joey

《茶館》| 圈圈套圈圈

這一版重排的《茶館》,整體感覺是疏離的。創作者的立意或許是冷峻,但現在溫度夠冷,沉著思考的部分卻不明確。至於老舍先生的《茶館》是否可以搭配冷峻,後面再討論。

一亮燈,觀眾看到舞臺是階梯狀的五層平臺,茶館的桌椅在五個高度上依次排開,舞臺三面都是臨街店鋪的招牌門面,山城景象立即成型。因著梯度的設計,觀眾以為能很細緻地欣賞《茶館》裡的人物百態,這一期待立時激起了滿場掌聲。

那兩個多小時下來,其實觀眾看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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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離

導演用了很多手法讓觀眾離開舞臺的敘事現場。開場就倒敘,在依然繁華的老裕泰茶館裡,上演五十年後老人們的對話。敘事過程中也多次出現定格、暗場、誇張的行動和放大的議論,著力打破舞臺上的真實時空。

例如茶客們會像新春採青獵紅的舞獅一樣,自帶“莫談國事”的揮春,並在談笑中適時展開它。例如氣氛緊張時會全場靜穆暗燈,只讓許多白色的溼毛巾在茶館半空無聲地飛來飛去,並且無可避免地,會有那麼一兩條甩在了演員的臉上或者茶壺的嘴上。還例如序幕中王掌櫃上吊的繩圈,塞滿了演員在場內換下的50年後的戲服,卻定在舞臺半空遲遲不拉上去——連舞臺事故也在幫忙將觀眾帶離現場。

有了這些手法,觀眾確實沒辦法好好待在戲裡,只能關注導演所引導的,劇本以外的東西。當觀眾被導演屢次帶出《茶館》,很自然就會問導演,你到底想我們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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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建

第二幕,眾演員從臺口湧上舞臺,燈光自前而後打向舞臺深處。臺上人影綽綽、鬼影重重,確實就是大開地獄之門的景象。人群進入舞臺後,全部坐在第三、四階平臺,有難民的意象,但更有“見鬼了”的感覺。誰家茶館一開門能見著就半山腰上的一群人在日夜俯視?也不進來也不離開,瘮得慌。

有了這群人,觀眾更沒法好看看《茶館》了。但它的意象明確嗎?如果是眾生那又是怎樣的眾生?僅僅是冷漠的,麻木的,餓到挪不動的但最後會一起搖竹椅的?眾生之後,舞臺高處的一角,有一個人始終在默默製作祭奠花圈。

《茶館》的文字眾多以小人物見一個大時代,今晚的舞臺在文字內容之外,放置了一個叫“眾生”的大套子。而“眾生”大套子的外面,還再放一個表達作者意圖的“埋葬這個年代”的花圈作坊。隱約間似乎領悟到某報道講濮存昕先生點評此劇的“格局很大”,是“大”在哪裡。可是這個宏大結實的“圈圈套圈圈”的表達結構,到底損失了《茶館》原著那種石落湖心、漣漪無限的悠長韻味。

第二幕末尾街斬劉麻子,導演在“圈圈套圈圈”的表達之上,更突然切入了魯迅先生的“人血饅頭”:隨著一聲咔嚓,半山腰上的“眾生”猛然一起站立,轉身面向觀眾,默默舔舐起自己的手掌。

第二幕啟於地獄門開,結在舔舐人血,這力氣使得讓人毛骨悚然——不是舞臺效果的悚然,而是表達方向上的。被趕出《茶館》的觀眾這時要問了——不是問:串戲了嗎?真的不是——觀眾更想問的是:離開了《茶館》,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茶館》| 圈圈套圈圈

置換

第三幕,舞臺變得白亮抽象,上部三分之一的空間全部被祭奠花圈佔據,那個沉默的花圈製作者變成了老人。其他佈景全被白板遮去而只剩臺階,壓得茶館只剩下兩張桌子的空間。演員逐一從舞臺深處最高的臺階進入,有些是《茶館》裡的人物,有些只是散落地嵌入背景的裝飾,或坐或躺,彷彿與茶館的空間沒有關聯。從《茶館》退場的人物也會嵌入背景,或坐或躺,和《茶館》再無關聯。到此觀眾已難見《茶館》,只看見一舞臺的“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經過導演的步步為營,到終於成功用魯迅置換了老舍,用當代符號置換了傳統舞臺。置換後,觀眾也實在無力體會原著裡王掌櫃走投無路的悲憤淒涼了。

到人藝79版讓人看得淚流滿面的三老對話之處,導演似乎很擔心原著的功力太強,會把觀眾重拉回故事。愣是放了兩位演員,一位鬼魂似的坐在老人中間,全程負責近距離盯著老人們講話;一位擋在桌子前面,全程負責面對觀眾領做痛心疾首的表情。

觀眾連觀看故事的態度都被劇作代表了?還是導演打算讓觀眾欣賞他自己在看這一幕時的心情和表情?當然,經典重排其實就是在看導演對原作的感受和表達,這無可厚非。問題是觀眾看了,卻覺得導演自個兒的心情和表情,遠沒有三老的對話好看,這就頗為尷尬了。

結尾處一曲《團結就是力量》,讓熱血的學生喚醒裝睡的人,有感動。但此時的舞臺,已經從作者風格的置換,到表達符號的置換,進而成功走向了劇目的置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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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幕與剪輯

這一版《茶館》,亮點在於導演的現代技術手法,從許多評論必談“間離”就能看出。在原著的文字中開啟表達的口子,使用多種符號,創設思考的空間這些手法都非常成功,更佩服導演逐步置換、脫胎換骨的能力。只是架勢拉開了,場子鋪好了,填進去的內容卻讓人失望,或者說讓觀眾不易理解和消化。

回看全劇,第一幕更像是個彈幕版的《茶館》。到網上開啟79年的人藝《茶館》影片你會發現,導演的著力輕重,跟79版彈幕疏密的頻率基本一致。彈幕如果足夠精彩,觀眾就會主動停下進度條去欣賞。今晚的舞臺上導演技巧高超,屢次成功強行停下了進度條,可觀眾卻沒看到任何新的“彈幕”內容。如果說就為了突出常四爺的愛之深恨之切,或者劉麻子的害人生意。這在原著文本里面已經完成,79版稍加音效已經有非常好的效果,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停下來?

第二幕開始,舞臺從彈幕版往影片剪輯版《茶館》升級:用已有素材拼接出一個修整後的故事。在《茶館》的敘事之外,導演打造了“圈圈套圈圈”的表達結構,並採用了魯迅的故事和態度。作用呢?為了消滅核心敘事圈的溫情悲憫?為了與核心敘事圈做對比?還是為了以更全面和多元的態度描述那個時代?或者甚至是借古諷今?觀眾既看不清也摸不準。

老舍先生的作品帶著悲憫,把每一個人都放進時代裡。人人都有可憐之處,見了這些人,也就見了整個時代。魯迅先生的作品用冷峻的眉眼,跳出五界之外,響振聾發聵之聲。兩者都是很好的。但今晚劇作以魯迅先生的冷峻之聲,圍困或者說圈點老舍先生的悲憫眾生,莫名就合作出一股陰陽怪氣的氣質來。

《茶館》| 圈圈套圈圈

疏離

基於這些元素糅合的不順暢,而不僅是表演節奏的不順暢,演員的表現也就不好定位了。到底是往實處使力,還是往間離處發展?或者外圍的間離圈越虛,核心的敘事圈就要越實?且不說演員本身的表演功力如何,就這個“圈圈套圈圈”的設定已經給表演部分打了折扣。隨著中後段導演越使力越繃緊,觀眾就感到與臺上的敘事和表演越加疏離。

在此之下的四川方言與北京地名的衝突;或者茶館內為何可見三面臨街的店面招牌,更像個露天茶座?還有茶館的“後頭”這個空間為何一直在變換位置,一幕在樂池之下,一幕在中部臺階之上,一幕又在中部臺階入口的地下室?這些都是不重要的細節了。彷彿全都可以解釋為對原作的疏離和解構,卻又都確實在造成觀眾在疑惑之後,沒有續以有力的表達。

今晚很歡喜看到劇場技巧的流露,舞臺形式的探索,帶離、搭建、置換、彈幕、剪輯、疏離種種手法都非常具有現代性。但更期待看到創作者選擇間離原著文字之後,能有形神俱備、紮實順暢的個體表達。

-- 本文系廣州青年劇評團特約稿件 --

撰文 / 廣州Joey

編輯/ 蘭天琪

*圖片來自廣東藝術劇院

“廣州青年劇評團”是在廣州青年戲劇評論計劃專案支援下,廣州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組建的戲劇評論團體。劇評團強調年輕活力及觀念開放,有“和而不同”的討論心態,會定期組織觀影、座談及培訓活動,望能營造出廣州戲劇評論的活態健康氛圍,促進廣州戲劇事業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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