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羨】陳情再續 040

【忘羨】陳情再續 040

040

幽冷的檀香味道縈繞,魏無羨迷迷糊糊地聽到兩個人在講話。

先是一個語調特別慢到讓人著急的聲音,道:“……二公子……還是太逞強了……要是加重傷勢……”

然後是一個溫和低柔的聲音,“……忘機自有分寸,勞煩懷谷君了。”

這聲音是有些熟悉的,但魏無羨顧不得分辨,他只覺胸口盤著一股煩惡之氣左衝右突分外難受,朦朧間聽到藍忘機的名字,想起之前半夢半醒時他一直在跟自己說話,不由輕喚:“藍湛……”

話一出口才發覺嗓子又幹又啞,聲音低到幾近於無,外面那人卻聽見了,道:“魏公子醒了。”

然後兩人轉過屏風進來,當先那人長身玉立容顏俊雅,氣度溫潤如珠如玉,正是藍氏雙璧之一的藍曦臣。

魏無羨沒在他身後看到藍忘機,登時滿心警覺,打了個滾想翻起來,卻不防牽動了胸前傷口,悶哼一聲摔回塌上。

另外那個穿著藍家服飾的高瘦中年人快步上前,按住他道:“傷沒好,莫要亂動。”

魏無羨眼前金星亂冒,用力推開這人,惡狠狠道:“你們要做什麼?我為什麼在這裡?”

說話間他已經摸到枕邊陳情擺了個劍招,藍曦臣退開兩步表示並無惡意,緩聲道:“魏公子莫要擔心,是忘機帶你回來的。你在這裡不會有危險。”又介紹,“這位是懷谷君藍謹先生,你的傷勢一直是他照料的。”

魏無羨環顧四周,“這是哪裡?”

藍曦臣道:“雲深不知處。”

魏無羨道:“藍湛呢?”

藍曦臣道:“忘機他……去追捕薛洋了。”

魏無羨腦子暈做一片,只記得自己用了陰虎符對付兇屍,之後似有無數吵嚷聲卻都沒印象。為什麼他醒來會在雲深不知處?如果要治傷,為什麼不是回山莊找溫情?他對時間的概念很是恍惚,總覺得藍忘機一直都在旁邊的,怎麼突然不見了?

好多個問題都冒了上來,魏無羨道:“我睡了幾天?”

藍曦臣道:“七天。”

魏無羨驚道:“亂葬崗怎麼樣了?兇屍都處理了麼?”

藍曦臣道:“魏公子用陰虎符將兇屍全部滅絕。聶家和葉家這幾天在處理那些屍骨。”

魏無羨道:“溫家的人呢?”

藍曦臣道:“魏公子放心,當初設定的防禦結界,是可以遮蔽外人的,暫時沒人找到溫姑娘他們所在。”

魏無羨鬆了口氣,終是將信將疑,道:“既如此,我便不打擾了。”

他翻身下床,卻不料手腳都軟得沒什麼力氣,藍謹扶了他一把,道:“魏公子,你失血過多,耗損心神過劇,還需靜養。容我看一下你的傷。”

此人四五十歲年紀,相貌斯文儒雅,留著一把短鬚,按人的手勁卻大的出奇,魏無羨居然沒掙開,急道:“不必了!”

他神情警惕而語調冷厲,一直透露出抗拒的態度。藍曦臣知他心防甚重,嘆道:“魏公子若是擔心金丹之事,我們已經知道了。”

魏無羨躲閃的手登時僵住。

藍曦臣道:“那日忘機回來時無法為你醫治,也沒來得及交代。懷谷君為你診脈時發覺此事,絕非有意窺探,請魏公子恕罪。不過在藍家,不會有第四人知道此事。”

一陣沉默,然後門外有人求見。

魏無羨抬頭看他,“澤蕪君,我能回亂葬崗麼?”

藍曦臣為難道:“我向忘機保證留你在此養傷,你若就此離去,我如何向他交代?”

“所以你們要把我監禁於此?”

“絕無此意。”藍曦臣立刻宣告。

“我看是早有預謀。”魏無羨大聲道:“藍忘機呢,叫他出來!”

他只覺額角血管突突亂跳,整個人都煩躁異常。卻聽屋外一人用更大的聲音道:“你這說的什麼話!”

腳步聲響,脖頸還纏著紗布的藍澤大步而入,滿面怒容,道:“我藍家子弟為救你傷了好幾個,現在我們家因為你都快跟百家為敵了,你倒好,一口一個監禁,一口一個預謀,好像我們圖你什麼似的。你信不信要是你在夷陵,溫家那山莊早被修士們踏破了,誰都保不住你!你還要叫忘機來?他因為你傷得幾天都起不來,一能走就為你去追捕薛洋了,你叫他?我還想叫他回來好好養傷呢!”

這一段話說得又急又快,藍曦臣喝都沒喝住他。魏無羨驚道:“你說什麼?藍湛受傷了?因為我?”

藍澤道:“不是為你,難道還……”窺到藍曦臣臉色,終於閉嘴。

魏無羨道:“澤蕪君,到底怎麼回事?”

藍曦臣沉靜幽深的雙眸盯了他一會兒,直到魏無羨心慌起來,才道:“魏公子,昨日的事,你莫非全不記得了?”

魏無羨心底莫名發慌,茫然道:“昨日?你不是說我……睡了七日?”

“你是睡了七日,但昨天下午你醒來了半個時辰。當時忘機還守著你,一直要你答應了留在雲深不知處,他才離開去追捕薛洋的。你竟然……都不記得了?”

“我……我……”魏無羨努力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如果面前的是別人,他可能會懷疑對方騙他,但這是藍忘機的親哥哥,也是名滿仙門的澤蕪君,他並不懷疑藍曦臣有說謊的可能。

那麼,就是自己真的忘記了?

雖然他的記憶一直很差,但不至於連昨天剛發生的事就忘掉!

藍謹看他頭痛不止的模樣,溫言道:“魏公子,你受了重傷,一時記憶混亂也是有的,休養幾天也許就能想起來了,不必為此太勞神。”

魏無羨擺手,“他到底怎麼受傷的?你……告訴我。”

藍曦臣道:“忘機當日使用了傳送符,靈力耗損嚴重,之後殺走屍、一路御劍帶你回來,已經將近枯竭。剛出雲夢卻被金家截住。”

魏無羨想起當日之事,皺眉,“截住?”

藍澤哼了一聲,道:“蘭陵金氏埋伏在那裡兩百多人,擺明了要我們的命!要不是澤蕪君及時趕到,我們可就跟你一起見閻王啦!”

他是當事人,說得比藍曦臣詳細得多,也激動得多。魏無羨的思維還有點轉不過來,道:“怎麼可能?藍湛他……他是藍家的含光君,金家就算要殺我,怎麼敢對他下死手!”

藍澤見他不信,又怒了,道:“怎麼不可能!你以為你現在是什麼處境?亂葬崗死了幾百仙門修士,這筆賬現在可都算在你的頭上!你現在人人喊打,誰殺了你都是教人拍手稱快的好事!忘機一力護著你,被打成你的同黨,又有什麼奇怪的!”

魏無羨看著他脖頸裹著的紗布,依稀記起在亂葬崗時藍澤並沒有受傷,那麼這就是他們回雲深路上受的傷了。

然而儘管他拼命回想,卻始終沒有使用過陰虎符之後的記憶,更想不起昨天自己醒來過,他越想越心驚,冷汗涔涔而下,道:“那他的傷?”

藍澤還是氣呼呼的,藍曦臣道:“休養了幾日,已經好多了。”

藍澤看他說一句就不說了,急道:“什麼叫好多了?那一劍差點要了他的命!分明是剛剛能勉強起身,卻還要去抓那個薛洋。那薛洋是常氏滅門案的兇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魏無羨反應過來,“什麼一劍?”

他的臉色本就蒼白,此時更是白得可怖,藍澤被他隨時能昏過去的神情嚇得一窒,放慢了語速,道:“他為了護你,一人之力打傷了幾十名金家修士,後來那個乾坤劍崔劭趁亂偷襲……將他一劍穿胸。”

魏無羨腦中嗡的一響,感覺自己被好幾隻手扶住了。藍曦臣的聲音重複說道:“魏公子,忘機的傷已經不礙事了,你莫要著急。”

一劍穿胸!金家真是想要藍忘機的命!

“崔劭。”魏無羨喃喃念著這個名字,雙拳緊握,眼中紅絲瀰漫,恨不得這就去找到他捅上幾十個透明窟窿。然而即使他能把崔劭紮成篩子,藍忘機受過的傷遇過的險,卻還是免不掉了。

他這一怒,胸口的傷就疼得喘不過氣來,然而這疼痛卻抵不過那一陣陣冷徹心扉的憤怒心慌。從一開始,他就害怕哪天會連累到藍忘機,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想到那個永遠纖塵不染的白衣仙君,倒在血泊中生命垂危的樣子,忽然間,他感覺到無窮的後悔和慚愧。

他喃喃道:“對不起,是我連累的他。”

藍曦臣道:“魏公子,此事非你之過,切莫自責。”

他言語一向溫和,這時也殊無責怪之意。

魏無羨卻覺無地自容,甚至不敢看他的臉。他想著若是有個聲名狼藉的人帶累江厭離受了重傷,自己就算不暴揍他一頓,至少也要掃地出門能趕多遠是多遠。而澤蕪君這涵養實在太高了。

他躺了幾天,本就體虛氣弱,此時情緒激動心情震盪,竟覺眼前一陣陣發黑,煩悶欲嘔。

恍惚間意識好像離體而去,然後又被一陣陣琴音喚了回來。

那琴聲不急不速,清雅柔和,正是聽慣了的《清梵》。

但他聽著聽著,卻認出這不是藍忘機在彈。忘機琴聲音清冽明亮,而這把琴的絲絃更韌,音質柔和低沉得多。

他猛地醒來,發現還是臥在剛才睡著的榻上,正有溫熱的水被喂到口中。而他整個人也像被淨水洗過一樣,輕鬆舒適、神清氣爽。這情況不是第一次經歷了,他很快明白自己剛才又是受了怨氣影響,心緒不寧。

這種情況愈來愈頻繁,他不得不承認藍忘機之前所言不虛,鬼道確實損心性、耗元神,只是以前他自負過頭,而現在又不知該如何面對。混亂間有個念頭劃過腦海——好在藍忘機不在這裡,不然他都要為以前的自負無地自容。

但最讓他慌亂地不是這個,而是他操縱的兇屍又一次失控。

上次在窮奇道,溫寧就差點失控,還好被他止住了。但前幾天在亂葬崗,也許別人還沒發現,他卻清清楚楚意識到,原本如臂使指的那些傀儡們,竟對陳情的指令充耳不聞。

若信念是萬丈高樓,從那一刻,就有了自基底崩塌的趨勢。

千百個念頭在清醒的一瞬間都冒了出來,魏無羨呆了一會兒,才發現藍澤已經不見了,藍曦臣還在外間彈琴,而藍謹坐在床邊,正給他包紮著胸前傷口。

他勉力一笑,“有勞懷谷君了。”

藍謹看他平靜了下來,寬慰許多,道:“你這傷雖非要害,也需好好保養。這膏藥再用三天,疤痕也可去除。一會兒我叫徒兒送湯藥來。”

魏無羨道:“藥?”

藍謹道:“你心神不安,若非日日用藥,怕是再過幾天也醒不來。”

但凡醫者,說起服藥時的嚴肅態度都差不多,魏無羨不敢再質疑,垂下眼皮不知在想什麼。

藍謹又道:“魏公子俠義為懷,自有厚報。這金丹重修之道雖難尋,但古有成例,必有可行之道。還望魏公子莫要因一時挫折灰心,且放寬心懷、徐徐圖之。”

他說話調子極慢,顯得分外語重心長,雖然他這勸慰完全不對症,但魏無羨已經很久沒聽到這樣不含惡意的勉勵話語了,還是覺得感激,道:“謝懷谷君忠告。”

藍謹走出靜室,看到藍澤還在院中等候。

他慢慢走下了臺階,“阿澤。”

藍澤剛才是被他遣出來的,這時自然帶了謹慎的態度,恭敬道:“懷谷君。”

藍謹貌不驚人,沉下臉時卻自有不容小覷的威嚴,他道:“你可知方才說錯了什麼?”

藍澤一愣,頓時好像回到了少時的課堂上,被先生抽查問題而自己不知道答案,彷彿哪裡都是錯,但也不知到底哪裡錯了。

藍謹看他惶惑不安的樣子,心中暗歎,道:“你說忘機去追捕薛洋……”

他說的很慢,藍澤卻猛地想起了什麼,“啊”了一聲。

藍謹道:“你可知錯?”

“知道。”藍澤低了低頭,不待他繼續發問,便道:“常氏一門無辜被屠,是射日之徵後仙門中少有的慘事,但凡我等力所能及,都該出手相助擒獲兇手,告慰無辜罹難的一眾冤魂。我不該說……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你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還算猶未晚矣。”

“是我一時氣急,口不擇言。”

“急人所難、扶危濟困,正是《上義篇》開宗明義的道理。你這種念頭,莫說是說,就是想,也不該有。”

“是。”藍澤垂手聆聽教誨。

藍謹卻沒再說什麼。他抬頭看著北邊的天空,許久微微一嘆,“忘機不在,你自行領罰家規吧。”

而天邊,濃厚的雲層正迤邐而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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