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學過哲學的人來說，每次提到希臘，總是有一種親近感，尤其是我的哲學入門就是從看古希臘哲學開始的。不過，對於現代希臘的歷史和文化，我幾乎沒有任何瞭解。具體到我比較喜歡的電影，希臘電影從未涉及，直到《霧中風景》——也是唯一一部認真看過的希臘語電影。導演安哲羅普洛斯是出了名的藝術電影大師，多年之前就聽說過而且還查過了，甚至《霧中風景》也不止一次跳進我的意識，給我想看的衝動，我也確實有過幾次嘗試，但每次都是5-10分鐘就會關掉，慢節奏的電影一定要慢慢品，而我總是會感覺到時間太緊，慢不下來。
最近在聽戴錦華的電影課，她的著眼點在電影史上最光輝的時刻，在她解讀的電影裡，必然會有《霧中風景》，而且一定是重頭戲。果然不出所料，這是戴錦華老師最喜歡的電影之一。趁著聽她音訊課的機會，我又重新翻出了這部電影，從頭到尾地終於看完了。看完之後，確實忍不住要驚呼：好電影！
故事的主人公是處於青春期的女生維拉和她的弟弟亞歷山大，他們從小到大都是在沒有爸爸的單親家庭裡成長起來的。他們避免不了的，就是問媽媽諸如“爸爸去哪兒了”的問題。不知道媽媽年輕時究竟做了什麼，反正她自己也是不知道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為了讓孩子們消停，就說他們的爸爸在德國。媽媽這樣說，孩子們就會這樣想，弟弟亞歷山大還不止一次地夢到爸爸。總之，思父心切的姐弟倆決定：去德國，找爸爸！
姐姐十幾歲，也就剛剛進入青春期，弟弟還只是一個小孩子，兩個人想要去德國的錢都沒有，怎麼辦呢？他們決定逃票！電影的開始，就是他們走近火車站的過程，他們來到即將開動的火車前，好幾次鼓起勇氣想要跳上火車，最後卻眼睜睜看著火車溜走。來了很多次之後，連車站小攤販都認識他們了。終於，他們鼓起最大的勇氣，在一列火車開車前，跳了上去，開始了他們的尋父之旅。
坐火車總歸是需要車票的，他們不買票，也總是會被發現的。他們很快就被檢票員發現並趕下了火車，幸好停車的地方有他們認識的人——舅舅。也就是這時，他們才無意中從舅舅口中得知了真相：他們的爸爸沒有在德國，甚至沒有在任何地方。維拉肯定是不相信這個事實的，當他們從警局出來，他們仍然想要去德國——也許，他們只是因為無處可去了。
一路上，他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到過各種各樣的地方，也逃過無數次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三個人。
第一個是可以算作男一號的奧列斯特斯，他是一個流浪劇團的成員，心心念念地想要在劇場又一次盛大的演出，劇團成員大部分都是進入暮年的老人，再來一次演出幾乎是他們最後的希望。奧列斯特斯偶然發現了姐弟倆在大路上漫無目的地遊蕩，便開車帶他們去了自己的劇團。不久之後，他們的劇團因為被劇場拒絕而被迫解散，甚至他們心愛的道具和服裝都拿去變賣，奧列斯特斯也要即將入伍服役。
與劇團分別之後，他們遇到了第二個人，他是個卡車司機，除了開車，就是尋歡作樂。他看到兩個孩子攔車，就決定帶他們走一段路。途中，他們路過一家餐館，司機在跟服務員調情時被另一個人搶佔先機，並且被威脅不準碰那個服務員。一氣之下，卡車司機鬱悶地繼續開車。第二天一早，趁著弟弟睡覺，司機把維拉叫出來，強暴了她。
這部電影用了大量的長鏡頭，而這一段的長鏡頭一定是最令人絕望的。維拉意識到問題之後，想要狠命逃，但她哪裡是對手。被抓進大車廂之後，鏡頭靜止了。我們看不到裡面發生了什麼，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只看到聽到路上大大小小車輛經過的畫面和聲音。接著，急匆匆的司機跑了，維拉慢慢地從車廂裡挪出來，用沾在手上的血，在車廂上畫字。
我是看到司機離開餐館暫停去吃飯的，吃飯過程中開始聽戴錦華老師講解電影，等到重新回到書桌，正好講到開車司機，也剛好講到即將強暴維拉的長鏡頭，我本能地暫停了播放，不敢再聽下去，甚至我還一度猶豫是不是還要繼續把電影看下去。就像被深深傷害的維拉仍然要站起來，領著弟弟前行，我也鼓起勇氣把剩下的電影看完了。
他們繼續前行，也就意味著繼續逃票，在檢票員看到他們之前，他們趕緊下了車。在那裡碰巧遇到了奧斯列特斯，他們三個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維拉並沒有直接告訴奧斯列特斯她的遭遇，但他似乎心照不宣地明白了一切。最後分別時，他們誰都不捨，但終究還是離開了。
離開之後，他們要走完最後一段路，然後可以到邊境線了。但是，他們沒有錢。這時，維拉遇到了第三個男人。維拉想要找錢買票，自己沒錢只能找人借。人生地不熟怎麼辦呢？她發現在鐵軌附近蹲著一個男人，於是她開口要錢。男人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抽出一根菸來點燃抽了起來，看看維拉，然後再看看遠處，幾次之後，他走到了沒有人的廢棄車廂中間，不一會兒，維拉也跟了過去。你不得不承認，維拉從女孩變成女人，竟是如此之快，而又如此殘酷。
那個男人最終良心發現，看著還是個孩子的維拉，最終沒有做什麼，只是拿出錢來，便走開了。我看到這裡的時候，心裡也鬆了口氣，即便人間沒有真情，至少人最後的羞恥心還起著作用，哪怕就那麼一丁點。有了錢買票的兄妹倆，終於不用逃票，放心大膽地坐在了車廂裡，等著檢票員的出現。
故事到這裡，是最完美的，也許真的應該在這裡就戛然而止的。人們渴望的大圓滿的結局，雖然俗套，但畢竟能被接受，但安哲羅普洛斯並不想這樣安排，畢竟德國還在對岸。
兄妹倆終於來到了邊境線，他們趁著夜色，趁著執勤兵沒有發現，越過了柵欄，找到一艘小船，準備過河去德國。一開始都很順利，直到燈塔的光聚集在小船上，照在他們的身上。我知道這裡肯定會有槍響，我也在剋制著等著槍響，但無論我做了多少心理準備，在槍響的那一刻，我仍然忍不住全身顫抖。
據說在原來的劇本里，姐姐被槍打死，只剩下弟弟一個人漂流在水上。但兩個小演員死活不同意這個結局。還有另一種說法，安哲羅普洛斯的女兒看完劇本後，大哭不止，他不得不做了一些稍顯暖意的妥協。
故事的最後，他們上了岸，在大霧瀰漫中看到了遠處的一棵樹。但遠處就只有一顆在大霧中忽隱忽現的樹，沒有城市，沒有人群，也沒有士兵。或許，導演沒有拍他們的死，但這一幕已經告訴我們，他們兩個或許已經到了另一個意義上的“彼岸”了。
在故事的中間，他們第二次遇到奧列斯特斯時，他們偶然從垃圾中找到了一段膠片。奧列斯特斯左看右看，然後對著路燈照，告訴姐弟倆說，看，裡面有一棵樹。兄妹倆看了又看，怎麼也看不到哪裡有樹。奧列斯特斯說，我開個玩笑啦！然而不死心的弟弟，還是拿著那段膠片看啊看，似乎他真的想要在其中看到那棵樹。
電影的最後，他們在大霧之中看到的那棵樹，也許就是不曾出現在膠片裡的樹的影像。就像他們尋找了半天的父親，最終他們再努力去尋找，仍然不知道身在何處，只有在瀰漫著黑暗的夜晚的夢境裡，他們才能窺得一兩眼模糊的印象。然而這種印象也是轉瞬即逝。就像姐姐一直在給弟弟講上帝創造世界，每次講到“剛開始，天地一片黑暗，沒有一點光，”還沒有等到“要有光，就有了光”，媽媽就進來把他們打斷讓他們繼續睡覺，這個故事一直都沒有講完過。
電影的名字為《霧中風景》，所謂霧中，便知是有光的，但卻被濃濃的大霧擋住了，只是撥開雲霧的過程伴隨著陣痛，伴隨著傷害，伴隨著必須面對的殘忍和現實，但就像霧中遠方的那棵樹一樣，它一直在那裡，向著它跑過去，總是能走到樹底下，找到他們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