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人生中，總是有一些姍姍來遲的東西，譬如傍晚的班車，譬如久候不至的約定，譬如望穿秋水的愛情，譬如一場世俗意義上的認可。
因為延遲，使我們最終獲得的命運犒賞，往往顯示出了一種超越時間之上的價值。
10月18日，在第30屆中國電視金鷹獎頒獎典禮上，諸多獎項各歸其主，“最佳男演員”獎在激烈的角逐下，最終頒給了任達華。
65歲的任達華因為在《澳門人家》中的精湛演出，獲封“金鷹視帝”，他也成為香港首位獲此殊榮的演員。
在長達40餘年的演藝生涯中，任達華雖然已拿了三屆影帝，卻第一次獲得電視表演大獎，因此，這份榮耀對他來說，顯得彌足珍貴。
1、
作為澳門迴歸祖國20週年的獻禮作，《澳門人家》借生活在80年代兩家人的故事，記錄了澳門迴歸祖國前後幾十年的風雲變幻。
在《澳門人家》中，任達華扮演百年老店——“梁記餅店”的第五代傳人梁鼎文，始終恪守“有心有信有信心”的家訓，親自選材和製作，讓梁家杏仁餅撐起了三灣斜街人那段最艱難的歲月。
作為整部劇的靈魂人物，任達華猶如“定海神針”一樣，將作為父親的嚴厲與寬厚，作為家主的責任與堅守融匯其中。大巧若拙、質樸無華的表演為這部劇贏得了無數好評。
任達華出演這部劇時，已63歲。
這些年，任達華塑造的形象已從原來的硬漢轉換到小人物身上：從《歲月神偷》裡的羅爸爸，到《小Q》裡的殘障人士；從《文雀》裡的小偷，到《我和我的祖國》中的鐘表修理工，再到《澳門人家》裡的家族掌舵者……
這些取材平凡人物與生活的作品，在任達華細緻入微，卻張力十足的演繹下，煥發出別樣的光彩。
尤其是父親的形象，近年來，成為他經常出演的角色，堅韌與厚重，深沉與篤定，充滿威嚴，又不乏慈愛，亦如當年父親任錦球留給他的印象。
在任達華的記憶中，父令如山。
有一次任達華出門玩耍，晚回來十分鐘。等他到家時，父親拿起藤條打了十分鐘。這也是任達華拍戲幾十年始終都不曾遲到的原因。
拍攝成名作續集《PTU同袍》時，任達華堅持加一場擦皮鞋的戲。因為“皮鞋對警察好重要，所以那一場戲感覺好強烈。”
▲ 《PTU2同袍》中的任達華、邵美琪
之所以有這樣強烈的感覺，是因為父親曾是警察，每次下班回家都會把皮帶和皮鞋脫下來交給任達華：塗鞋油，擦拭，用風筒吹乾……經過一系列的清潔打理工作之後，皮帶皮鞋黑亮如常。
▲ 《歲月神偷》劇照
這樣的工作一週兩次。
拍攝《歲月神偷》時，任達華製鞋的手藝，以及保養皮鞋的工作如此得心應手，想來就是兒時留下來的生活痕跡。
他也在用這樣的方式向天上的父親致敬。
▲ 《歲月神偷》中的任達華和吳君如
《歲月神偷》中有一句經典臺詞：“在幻變的生命裡，歲月，原是最大的小偷。”
在任達華11歲那年，歲月“偷走”了他的父親。
他以為那天目送父親離開，父親會如常回來，但他沒有。
2、
1966年，當時編號“MD29”的水警輪出海巡邏，那天並不是父親值班，因同事請病假父親臨時替崗。途中，船上的一名警員突然精神失常，拿槍掃射船上的同事，10人中2死8傷。而任達華的父親就是死者之一。
父親的離世，給這個普通家庭帶來了無盡的悲傷。
村上春樹曾說：人不是慢慢變老的，而是一瞬間變老的。
對於有的人來說，成長彷彿也是一夜之間就完成的。
任達華在家庭猝遭無妄之災後，提前進入了成人的世界。他用功讀書之餘，也會做塑膠花，穿珠子，力所能及地分擔母親的辛勞。
中一時，報紙上招收模特的廣告吸引了任達華的注意。那時的任達華並沒有揚名立萬的野心，更無法預料到它最終將導向崎嶇坎坷的星途，他去報名的原因很簡單：幫助母親維持家庭生計。
他加入到模特的訓練工作中，也因這份工作賺到了自己的學費。後來，他被TVB發掘，正式進入娛樂圈。
然而僧多粥少，競爭激烈的結果，便會導致演員的資源不平衡。在任達華的同期訓練班裡，像周潤發因一部《上海灘》大紅大紫，除了上乘的演技外，風流倜儻的外形更是助其一臂之力。
在娛樂圈裡，美貌無疑是一份得天獨厚的資源。而真正的實力，有時要靠漫長的時間來佐證。
任達華，顯然屬於後者。
當後起之秀梁朝偉、劉德華、古天樂等新生代偶像都開始擔綱主角時，任達華還是《神鵰俠侶》裡的耶律齊，《倚天屠龍記》裡的張翠山，《書劍恩仇錄》裡的乾隆……好的角色始終找不到他。
▲ 任達華扮演劇中人物，從左往右分別是《神鵰俠侶》耶律齊、《倚天屠龍記》張翠山、《書劍恩仇錄》乾隆
上個世紀80年代，香港電影進入“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的鼎盛時期，任達華卻並未“一遇風雲便化龍”。
他拿到的角色依舊大多是無足輕重的路人甲，甚至還被嘲笑為“爛片王”。更令人感覺弔詭的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任達華出演的皆是“變態”“流氓”“黑道”一樣的角色。
那個時候，任達華幾乎將市面上所有電影裡的反派演了個遍，大都是不被主流媒體接受和認可的暗黑角色，但他卻努力地避開了“千人一面”，在不斷的嘗試和挑戰中，他也日益打磨著自己的演技。
直到90年代，香港開始實行電影分級制度，風月影片應運而生。一直飾演配角的任達華，終於在這些作品中獨挑大樑，並因出色的演技得到了大量關注。
這一類作品極盡視聽之娛，但也最易傳出緋聞。
可是和他合作過的女星，如葉玉卿、邱淑貞、舒淇、劉嘉玲等人，都稱讚他是個謙謙君子。
▲ 從上至下：葉玉卿、邱淑貞、舒淇、劉嘉玲
有人說，香港最有口碑的情色片演員，一個是徐錦江，一個是任達華。
遊走於聲色犬馬中，最易迷失，而“趁火打劫”者更會順勢而為。所以一個男人是否有君子風度，要看他在危險的邊緣，最考驗定力的環境裡是否行止有度。
“我都儘量不接觸到女主角，於是都用手和膝蓋撐著床。第二天腰痠背痛，簡直都要腰肌勞損了。”
做客《可凡傾聽》時，他曾表示：“那個時候，當然有些電影不想拍，但是也要拍，心裡很難受。”
不想拍的背後，他諱莫如深。但是不能否認的是，風月片為任達華在業界積累了一定的口碑，也打開了一定的知名度。
3、
上個世紀90年代末，全港電影市場一片蕭索。
1996年，由杜琪峰牽頭，匯聚了年輕編導韋家輝等人，成立了“銀河映像”，在此前香港電影多粗製濫造的時代背景下，以其直面現實的勇氣和嚴謹凌厲的新美學風格名震香江。
杜琪峰與任達華合作的一系列電影，將其送上了“影帝”的寶座。
2004年，任達華憑藉《PTU》獲得了第9屆香港電影“金紫荊獎最佳男主角”，這是他出道20多年來，第一次從紅地毯走上領獎臺。
▲ 任達華獲得第9屆香港電影金紫荊獎最佳男主角
任達華飾演的阿展既有警察的俠義，又有黑幫的狠厲。
他在教訓手下嘲笑因公犧牲的同事時不怒自威，也願意冒險幫肥沙找回丟失的槍支。在讓古惑仔給自己辦事時，也會面無表情地掌摑古惑仔的弟弟，直到達成目的。
在影片中，任達華不到200字的臺詞，卻將阿展亦正亦邪的複雜性格鐫刻進了骨子裡。
曾經的大開大合，變成了收放自如。
此後，他也出演了很多類似的角色，更一度被評為“大佬專業戶”。
從無數配角到風月片，再到備受歡迎的警匪片，彼時的他，已49歲。
半個世紀的流轉，他似乎從未被真正“看見”，直至落日的餘暉照耀在他的身上。
自此，他厚積薄發，以爐火純青的演技將各種人物塑造得血肉豐滿。
在《歲月神偷》中，當病魔奪走了愛子羅進一的生命後，在兒子的葬禮上，任達華扮演的羅爸爸在教堂用收音機默默地播放著兒子生前作的歌曲：
彩虹低聲嘆息
迷濛舊歌如訴
歌聲浮晃天際
浮進我的隱秘夢鄉……
聽著兒子生前的歌，他從最初的隱忍剋制，到止不住地淚水滂沱。
▲ 《歲月神偷》劇照
那種巨大的悲愴被他纖毫畢現，卻又層次分明地呈現出來。
當兒子下葬時，他在墓碑旁為兒子種了一棵開花的樹，並喃喃道：“做人，最重要是保住個頂，有棵樹，至少能替老大遮蔭。”
從雷厲風行的警察大佬，轉換到被生活壓迫，卻始終掙扎，努力活出人的尊嚴的中年男人，他重新整理了人們對他的認知。
在去年國慶檔影片中《我和我的祖國》裡，他飾演了一名香港本土鐘錶修理工。
香港迴歸當日，惠英紅讓他把時間核對好，他對惠英紅保證：“放心，一秒不差。”
▲《我和我的祖國》截圖
當香港迴歸，煙花燃亮了整個夜空時，他仰望絢麗的星空，右手放在心臟，眼含熱淚，這一幕成為了幾代香港人家國情懷的感人寫照。
▲《我和我的祖國》截圖
為了演繹好每一個角色，任達華都會提前走進人物的生活，力求演繹出角色最真實最動人的一面。
出演《文雀》裡的職業扒手之前，他花了很長時間，在香港街頭騎車轉來轉去，並特意跟現實中的扒手學手藝。
▲ 《文雀》劇照
既然扮演的是慣偷，一定要拿出絕活。因此在開拍前，他苦練“刀片功”——將刀片直接放在嘴裡，並且不管吃飯或者是說話都能夠靈活自如。
但另一個“慣偷”林家棟只能在嘴裡放上一塊刀片，任達華卻可以放進三塊，這讓全劇組的人都嘖嘖稱奇。
其實沒有什麼天賦異稟，所有的絕活都是勤學苦練的結果。
拍攝《小Q》時，有人建議他憑藉出色的表演，可以不帶全盲的隱形眼鏡，但他堅持戴上，因為在他看來，要先進入盲人的狀態，才能演出一個正常人猝然陷入黑暗中的恐懼暴躁和茫然無措。
▲ 《小Q》劇照
在電影裡，他扮演的李寶庭中年失明後變得頹廢蒼老，頭髮凌亂，鬍子拉碴，彷彿就是大街上隨時會碰到的落魄老人。
演完李寶庭，他長時間在那種孤獨和絕望中無法走出來……
▲ 《澳門人家》劇照
而《澳門人家》開拍前，他花了整整兩週時間去和師傅學做杏仁餅，他希望在劇中展現出來的嫻熟動作就是一個餅店傳人應該有的樣子。
4、
章子怡在《演員的誕生》的節目中，曾不止一次地提到演員該有信念感。
這份信念感是讓演員相信自己演繹的故事是真實發生的，但前提是要走進這樣的生活，“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情緒、身體、心靈全都奉獻給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角色”，也就是把自己的生命與靈魂灌注其中，才能支撐起被你稱作“信念”的東西。
一個行業的信念感，其實與一個時代的敬畏感是相輔相成的。
他能尊重他的“飯碗”，和屬於自己的位置，那就意味著，這個社會，無論多少人狼奔豕突，無論多少人追腥逐臭，但始終有人懂得堅守。
所謂的“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其實有時無關自身的稟賦，不是不及，而是不為。
▲ 《歲月神偷》劇照
2010年， 因為出演《歲月神偷》中的中年鞋匠，曾經5次獲得金像影帝提名的任達華首次“稱帝”。
那年，他55歲。
▲ 2010年4月18日，任達華憑藉《歲月神偷》獲得第2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帝
當時，任達華手握影帝獎盃，說了一番令人無比動容的話：
“這個獎要跟所有不如意的朋友一起分享，做人最重要自強不息，才可以美夢成真。”
10年過去了，當他重新站在領獎臺上，令他一度哽咽和心潮起伏的，不僅僅是實至名歸的褒獎，更是，一個人，窮盡一生的光陰，在與命運一次次交手，直至鎩羽而歸後，仍能“向死而生”，成為讓自己驕傲的英雄。
但對於任達華來說，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不是站在領獎臺意氣風發的時刻，而是“迎娶琦琦的那天”，是“女兒降生的那一刻”。每次站上領獎臺，他都會感謝家人給予他人生的幸福和事業的支援。
▲ 任達華全家福
在銀幕中，無論演正氣凜然的警察，還是陰鷙狠辣的悍匪，他都是鐵骨錚錚，但在生活中，他是一個結婚23年都沒有緋聞的“老婆奴”和“女兒奴”。
2019年，任達華在參加一個活動時，被一名患有精神障礙的男子刺傷，導致他右腹部的傷口足足有2釐米寬、3釐米深，右手的四根手指也被劃傷。
傷愈後，他表現得雲淡風輕：“其實我覺得什麼都不重要，只要人沒事就好了。”
當他得知行兇者的身份後，不但對其免責，就連主辦方主動提出的補償，他都拒絕了。
沒有惺惺作態，不過是善良的天性使然。
走過人生的大風大浪，他深知，於涼薄的世界，在人生的困厄面前，那些微光帶來的希望。
有人說“知人之艱難卻不退化為物，知神之無所不能卻不夢想成為仙。”
我們總是渴望藉助俯視或者仰視，逃避世俗的角色，而他，只想成為一個俠骨柔腸的硬漢。
他一直記得《歲月神偷》中太太的那句話，人生就是“一步難，一步佳；難一步，佳一步，走走就過了。”
多少風起雲湧，最後只剩雪泥鴻爪，但他，卻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時代的座標，昭示著關於持守，關於溫暖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