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是早有耳聞，但是一直到導演新作《同學麥娜絲》之後才去看；
不過好在電影不是轉瞬即逝的。
生命很容易消逝，而且往往消逝得毫無痕跡。
真實往往易逝，幸而虛構反能長存。
真實的生命仰賴虛構而長存，這也是人類的生存方式。
1
說回正題。
中國拍黑色電影確實不多。
一方面可能是創作方面有些掣肘；
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觀眾對黑色電影缺少一些興趣和欣賞。
但是《大佛普拉斯》受到如此的好評，確實說明了影片質量過硬；
不僅是藝術手法饒有新意，故事、人物、表演乃至配樂，都相當出眾。
尤其是影片對於黑色幽默的把控，實在是入木三分；
而且又帶有臺灣地區的本土特色，那就更有趣味；
以及不時地打破第四面牆，把戲謔和荒誕的風格完全發揮出來。
這種種都使得本片呈現出了一種信手拈來的感覺；
（儘管創作者無疑是費盡了頭腦與氣力的）
便叫做“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2
本片在手法上的可貴之處，在於把藝術技法融入了故事。
“果然都是彩色的。”
彩色的行車記錄儀影像，與眾人黑白色的現實；
現實裡吃著過期剩飯做宵夜，只在老闆的行車記錄儀裡一窺彩色的世界。
這重反差不是為了炫技，而是嵌入了故事與主旨的一部分；
這也是本片“信手拈來”的一種表現。
不過我還想多想一點。
如果有錢人的生活就是彩色，那為什麼只有行車記錄儀裡面才是彩色呢？
黃啟文和高委員眾人平日裡的奢靡腐敗，難道就不是五光十色嗎？
或許真是如此。
或許他們的生活也只是在行車記錄儀的角落之中、在窮苦至極的底層人充滿窺私好奇的眼中，才是彩色的；
或許他們看似光鮮的權力與地位，實際上也並沒有給他們帶去真正的光亮與色彩；
或許無論是誰，無論何種地位或者財富，所有人的現實都是黑白的、乏味的、令人窒息的；
或許我們就生活一個黑白色的世界裡，只有在想象中的他人世界的角落，才有一方彩色的熒屏——
但說到底，這不就是我們此刻注視著熒屏的現實生活嗎？
2
本片的旁白也很有趣，有趣到作為一種標籤順延到了下一部電影之中。
電影裡的旁白，能用好的並不多。
有些旁白是內心獨白，有些旁白是為了介紹背景或者前情；
而本片則相當粗暴，既是上帝視角在掌控全域性，也是在解釋故事乃至主旨。
“在電影的放映過程中，
我會三不五時出來講幾句話，
宣傳一下個人的理念，
順便解釋劇情。”
——黃信堯
旁白的這段話，不是故事的一部分，也不是電影的一部分；
簡直就是現實中觀影的一部分。
這種話很少在電影裡出現，反而經常在影評中出現；
而且只要在影評裡出現了，那就是可以當做標題的全文的精華；
乃至於就是為了寫下這句話才編了整一篇影評。
這碟醋本應該是就餃子的，電影卻乾脆倒進鍋裡煮了餃子。
原本電影與觀影是兩件事，電影只是講故事，觀影則是聽故事想故事；
主旨本來應該是觀影的時候想出來的，然而卻被旁白搶了話；
這種“僭越”，反而成了打破電影與觀眾之間界限的一種方式。
打破第四面牆，不只是電影裡的人物擊碎周遭的無形的障壁；
也可以是導演站在電影之外，站在觀眾的位置上，打破面前的螢幕。
而事實上，本片這種處理也很是有效；
比如啟文夜半把情婦焊到大佛裡，比如肚財的遺像是警察錄影裡的截圖；
雖然有些細節可以經過思考才關注到，但是旁白直接點明也不失為妙著。
畢竟誰都樂意省些思考的功夫嘛。
3
最後提幾個特別好笑的精彩片段。
肚財在外面受盡窩囊，只有在朋友值夜班的二平半里，才能表現出一點點尊嚴。
這重反差就是小人物身上的自相矛盾。
說到底，如今社會中的每個人，無論再怎麼底層，都或多或少有一些高於物質的需求；
這種精神的需求，包括了尊嚴、幸福與自我實現。
即便有時我們會自嘲，會妥協，會承認自己無力實現精神上的需求；
但是歸根到底，我們一旦見過光明，就再也不可能真正忘懷；
這可能也是社會進步給每個人帶來的詛咒。
所以落難之人總想幫助落難之人，但是落難之人終究不能自助。
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滲透了一切人的一切生活；
卻在這種最底層的小人物身上，才體現得至為徹底與荒誕。
被小叔坑騙，為自己的眼鏡白花了三百塊錢。
這一段諷刺的是市儈逐利，好笑得又讓人笑不出來。
雖然諷刺的物件是很常見，不過本片處理得不落俗套；
尤其是最後 坐下的一段，他一如往常面無表情沉默寡言，但是我們都已經看見了背後的重重思緒和情感。
這或許也是黑色幽默的本質：
黑到了好笑的程度，但是又因為太黑而令人笑不出來；
不過最令人笑不出的，也許是這種種“黑色”總是來自現實。
佛教信徒一邊說著“阿彌陀佛”，一邊陰陽怪氣指桑罵槐。
《大佛普拉斯》最深層的諷刺，無疑要在“大佛”之中。
設計大佛的留美藝術家，是個整日淫亂不堪、甚至殺害情婦的奸佞之徒；
混跡政界的高委員和市長，則是手腳和口舌都不淨至極的弄權之人；
侍奉佛僧的阿姨，還是陰陽怪氣的一把好手，我們一般稱之為yyds（陰陽帶師）；
開口是數落貶低，閉口是阿彌陀佛，確實不愧是信佛虔誠的善眾。
諷刺宗教，倒不是諷刺宗教本身，而是諷刺愚昧的信眾；
他們虔誠所拜的大佛聖像，內中卻是風韻淫蕩又兩遭殺害的情婦。
果然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遺憾的是，沒有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