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位老人,飄飄遲遲沒敢下筆。
雖然看著他因為大壽上了熱搜。
卻又忌憚他已被寫透了的人生、和他一手創造的絢爛世界。
只是,越不敢談,又越想談。
飄飄總覺得,在那些加諸在他身上的著名標籤,諸如“環保”“反戰”“孩子氣”背後。
或許還藏著些,更深的執著。
這人誰呀?
一個80歲的童話。
宮崎駿。
2021年,80歲的宮崎駿,還在工作。
這是他第7次宣告退隱後的第7次復出。
上一次退隱,在2013年。
那年,《起風了》上映,老爺子(又)在釋出會上宣佈,要退休了。
考慮到“退隱前科”累累,為表決心,他正兒八經地解僱了200多名員工。
又貌似解散了工作室。
結果,還是沒逃離“狼來了”的命運。
2017年,吉卜力為宮崎駿的最新長篇動畫製作招募工作人員
老爺子這輩子,的確是被動畫攥緊了。
就像NHK在為他製作的紀錄片裡,將第七次復出的宮崎駿,稱為“不了之人”。
影片裡,“不了之人”宮崎駿,有大眾印象裡,極其熟悉的一面——老小孩。
喜歡一邊作畫一邊抖腿。
脾氣壞,不怕折騰,對細節“吹毛求疵”。
背後卻是一代大師的匠心。
而,除了“不了”,宮崎駿在紀錄片中,又隱隱展露出另一面——“怕了”。
宮崎駿怕什麼?
表面看,是人到暮年,生命流逝。
他不喜歡參加葬禮。
到了一定年紀,總要經歷身邊親友的離開。
但接到葬禮的邀請,宮崎駿會變得暴躁。
他也不喜歡和年老相關的話題。
但凡提到,必定沒啥“好話”。
按摩時,會對著按摩師自言自語:
我是個虛弱疲憊的老人家了
“我會恢復青春”這種想法實在是荒謬的錯誤
和同齡人一起排隊,會被對方的蒼老“嚇到”。
他將這些“同齡人”畫了出來。
寥寥幾筆,雖盡顯功力。
但仔細一看,老人們的神態無一不是疲態、缺乏生氣的。
甚至連寫臺詞發牢騷,“老頭”也要無辜躺槍。
“臺詞真無趣
我可以寫大段的臺詞 但沒必要
小孩看不懂
沒必要為無趣的老頭寫這些”
“年老是無趣的,死了就看不到落日了。”
他一邊散步一邊感嘆。
80歲的宮崎駿,在全世界都為他賀壽時,似乎正悄悄地“怕死”。
又或者說,他害怕無所事事地踏入暮年。
創作短篇《毛毛蟲菠蘿》時,一向堅持手繪的宮崎駿,嘗試過接受動畫領域,更年輕且主流的技術,CGI(計算機合成動畫)。
這妥協是因為,手繪太花時間了,而隨著年歲增長,他的手已經拿不穩筆。
但,在具體的動畫製作時,宮崎駿又無論如何也無法滿意——先是嫌棄,電腦製作的毛毛蟲主角的出生畫面,轉頭的動作太過成人化。
後來又覺得,不是手繪分鏡,就表達不出他想要的細節。
老爺子沮喪極了。
你以為他在抗拒“新事物”的出現。
但友人的幾句話,道出了他沮喪的根本原因:
“他的魔法失效了
這可能意味著真正的退休
所以他才那麼苦惱”
老朽的身體,阻礙了宮崎駿的行動力。
他無法像年輕時那樣,自由肆意地使用魔法了。
這是比起生命在物理層面上的逝去,更讓宮崎駿恐懼的事實。
雖然《毛毛蟲菠蘿》之後的長篇新作,宮崎駿還是選擇了手繪
而,那些看似幼稚的七退七復,牴觸暮年的任性言語,甚至隱隱的“怕死情結”。
本質也非對歲月更迭的排斥。
而是,對生命力流失的焦慮。
用老爺子的話說:
人啊,一定要拼盡全力,活得充實。
在他們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在他們自己的時代裡。
宮崎駿真正害怕的,是還不夠充實。
所以,第七次復出時,任性的老頭說,就畫到死亡那一刻吧。
不要溫馴地走進那良夜。
說白了,比起生命本身,宮崎駿更珍重的,從來都是生命力。
他從未停止過表達這點。
《千與千尋》裡,千尋誤入湯婆婆的世界後,為了不變為動物,千尋與湯婆婆簽下了勞動合約。
在合約上,湯婆婆“沒收”了千尋簽下的真名,只願意叫她“小千”。
“叫這個名字太奢侈了”,湯婆婆說。
什麼意思?
在湯婆婆的澡堂裡,人看似還是人。
實際卻是忘卻真名,被剝奪自我的“工具”。
在勞役下,只剩下殭屍吸血般的,對金錢的麻木追逐。
真名,對這群“生物”來說,是多餘的。
因為他們早已不再作為具備知覺與情緒的個體,活著。
他們都是“小千”。
而“千尋”,卻是那麼飽含深情與回憶的名字,它由親人贈與,隨著一位新生命,來到這個世界。
成為這個世界呼喚她的方式。
小千是符號,千尋,才是鮮活的人。
所以,白龍才對千尋說:“若名字被奪走,就會不記得回家的路。”
在老爺子的世界裡,忘記了真實的姓名,就意味著忘記了作為個體的自己。
失去對生命的知覺和主動性,失去擁抱世界的熱情。
失去生命力。
你就不再是你。
這是宮崎駿式的執著。
行屍走肉,即便是活物,也宛若死了。
靜物,反而有被賦予靈氣的機會。
《龍貓》裡的參天的大樹,並非生來為人提供一片陰涼與木製品。
它是這片森林的主人,也曾是幫助人類記錄歷史的朋友。
《懸崖上的金魚姬》裡,海嘯被具化成了一條條藍色的大魚。
發洩著被肆意汙染的不滿,卻也助推著波妞上岸。
《千與千尋》裡的灰塵,更是一個個為鍋爐爺爺努力工作的小精靈。
會狡猾地偷懶,也會真誠地幫千尋送鞋。
發現沒,在老爺子創造的世界裡,就連風景畫,也沒有一刻是絕對的靜止。
無邊的青草一定會被風撩動一波綠浪。
錦簇的繁花會隨著主人公的走動,向身後退去。
宮崎駿筆下的世界,沒有一幀,是凝固的。
花有花的理由,樹有樹的使命。
萬物皆“流動”。
萬物皆有靈。
不少人因為這些設定,認為老爺子的作品裡,有幾分環保的主題。
其實宮崎駿說過:我不是環保人士,誰保護誰什麼的,太高傲了。
他只是太愛,一個處處充滿生命力的世界了。
而作品,就是他對這份執念,最真摯的表達。
甚至對兒子宮崎吾朗的畫作,《虞美人盛開的山坡》的主角初稿。
宮崎駿最在意的都是:
畫中人物是看不出靈魂的。
可憐的宮崎吾朗熬紅了眼睛,也沒想明白,靈魂何解?
忍不住的老爺子,才親自上手:
畫作中的女主,連正臉都沒有。
但她身著校服,抓著包大步走向橋的另一頭,身體前傾,辮子隨腳步微微舞動。
怎樣畫出角色的“魂”?
不一定是將人物表情,描摹還原得生動可愛、細緻入微。
而是,讓看畫的人覺得,人物是“動”的。
哪怕只有一幀。
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生機勃勃。
甚至忍不住發問:她要去做什麼,她會遇見誰?
飄飄知道。
一提起宮崎駿,更多人首先想到的,是他作品中的另一種“力”——治癒力。
雖然總被認為有安撫人心的功效。
但只要細心看,就會發現,老爺子講的故事裡,也有許多,沒那麼童話的角落。
《千與千尋》裡,千尋的父母因貪吃而變成了兩頭豬。
印象裡非常溫順的無臉男,也曾是一個因為被千尋拒絕,而食人的怪物。
就連看上去最沒有劇情衝突的《龍貓》。
父親與姐妹移居鄉間田野的浪漫故事,也是建立在母親臥病入院的背景之上。
宮崎駿,並不是靠純粹的“美好”,來治癒我們的。
而是,在他的世界裡,再多的磨難,都無法淡化主角對“好好活著”的渴求。
這同樣是他內心的投射。
《懸崖上的波妞》裡,有一個角色,住在老人院的辰婆婆。
她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老太婆。
坐在輪椅裡,對身邊所有事物都充滿了抱怨。
在其它老婆婆都對波妞感興趣的時候。
她說人面魚上岸會導致海嘯,害怕又嫌棄地,讓宗傑趕緊把波妞放回海里。
辰婆婆,其實是宮崎駿借鑑了母親形象,創造出來的。
在宮崎駿6歲時,母親患上了脊椎結核病。
疾病雖沒有立刻奪取她的性命,卻讓原本好動的母親,再也沒能站起來。
連給幼年的兒子,一個溫暖的後背。
都做不到。
終身臥病在床的母親,在她72歲的時候離開了世界。
從時間來看,72年,其實並不算短。
但,從生命質量來看,母親的一生,早早限制在了三尺病床上。
宮崎駿,對母親這既長又短的一生,是充滿著無盡遺憾的。
創作《懸崖上的波妞》時,他一度不知如何收尾。
因為無法決定,故事結尾處,關於辰婆婆的結局。
就像他提起母親時,那些不止一次地發問:
如果再來一次,她的生命,有沒有可能更加充實一些呢?
即便她患病,但有沒有什麼方式,可以讓她再充實一些呢?
得不到答案的宮崎駿,在關於辰婆婆停滯不前的分鏡面前,聽起了久石讓為電影做的配樂。
這首配樂,代表的便是即將迎來生命終點的,辰婆婆們的心聲。
“如果能再次自由走動
好想去打掃一下房間
洗洗衣服 做做飯”
當聽到“接我的人還沒來,趁這段時間散散步”。
老爺子輕輕地說了一聲:來接你了。
老頑童哭了,因為想起了母親。
最終,宮崎駿找到了自己心中渴望賦予辰婆婆的結局:
在爆發的海嘯面前,因為擔心身處汪洋中的男孩宗介,
本該無法行走的辰婆婆,突然從輪椅裡站了起來。
張開懷抱,邁向宗介的方向。
“她怎麼能走路?”
畫家宮崎駿問。
“她其實能走路。”
孩子宮崎駿答。
發現沒。
宮崎駿用一生去畫的,正是對“生命力”的一場場禮讚。
這些在苦難夾縫裡,努力扒拉陽光的人物。
治癒了我們,也安慰了老爺子自己。
宮崎駿,有時會讓飄想起另一位,以“生命力”為母題的日本畫家——石田徹也。
與老爺子的清新畫風不同,石田徹也選擇畫下詭譎的死氣沉沉。
在他筆下的,是個萬物都已被異化的世界。
人非人,物非物。
界限模糊,卻都了無生氣。
可怕嗎?
但這不就是宮崎駿瑰麗世界的B面。
他的真實童年,一直籠罩在病痛的陰霾下。
身體弱小,被同輩欺凌,又得不到母親擁抱的他,也曾誕生過:“希望自己不曾出生”的想法。
但最終,他用盡一生想要傳達的,卻是,努力活下去。
悲觀與樂觀,一直交織在宮崎駿的世界裡:
努力活下去,因為人也只能做到這樣。
但努力活下去,人至少能做到這樣。
也是因此,飄對宮崎駿最深的欽佩,不只在他無與倫比的想象力。
更在於,他將親歷過的殘酷A面輕輕翻轉,選擇了擁有生命力的B面。
在畫裡獲得救贖的那個小男孩,選擇用漫畫,去慰籍世界。
那些治癒人心的絢爛作品下,不是對人世苦難的無知。
而是眼見著起風了,依舊選擇努力生存。
石田徹也,用刺眼的悲劇,警示眾生。
宮崎駿呢,選擇了見過苦難,體諒苦難。
所以,母親病榻前陰霾沉沉的童年,被他用絢麗的顏料重重抹去。
他想告訴孩子們,就像想告訴那個曾希望不曾出生的自己:
“這個世界,值得我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