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史100佳愛情電影
05.《卡薩布蘭卡》
導演：邁克爾·柯蒂茲
（美國，1940）
編劇：朱利葉斯·J·愛潑斯坦、菲利普·G·愛潑斯坦、
霍華德·科克、凱西·羅賓遜
主演：亨弗萊·鮑嘉、英格麗·褒曼、
保羅·亨雷德、克勞德·雷恩斯
/
全世界快倒下來了，
我們卻選這個時候來談戀愛
/
經典，憑什麼是 《卡薩布蘭卡》？
文/郝建
《卡薩布蘭卡》被許多熱愛電影的人們視為愛情片第一經典。
對於電影史經典作品，我們可以看到各種排名，有世界電影100名、美國電影100名等等，《卡薩布蘭卡》在各種評選中總是高居榜首，從不會落到10名以後。美國編劇協會（WGA）曾經評選出電影史上最偉大的100個劇本，前5位的排名為《卡薩布蘭卡》《教父》《唐人街》《公民凱恩》《彗星美人》。要論對電影史的影響，《公民凱恩》當然應該放在《卡薩布蘭卡》前面，但要論經典劇作法的精美和主題的政治哲學高度，《卡薩布蘭卡》可以名列前茅。
《卡薩布蘭卡》本身就是一部非常耐讀的小說。它有愛人的柔情蜜意，這種柔情是深邃而恆久的；它也有英雄的蕩氣迴腸，這種英雄主義的豪情是正氣浩然的。不管在哪個年代，不管你是否品味過愛情的溫馨甜蜜或情侶的分離痛苦，不管你是否正處於柔情蜜意當中，只要你能夠認真深入地品味這部作品，你的感動和思索就會遠遠超出一個簡單的三角愛情關係。
但是，仔細琢磨品味，我們會發現《卡薩布蘭卡》是一部有諸多奇怪之處的作品。首先讓我們感到奇怪的是，在這部被研究者和觀眾一致公認的史上第一經典愛情片中，政治主題為何那樣強烈？影片的前面居然有1/3的時間是在談政治主題，兩個愛人根本沒有見面。在這段時間裡，影片的故事也完全與愛情無關，談論的是戰爭，是納粹在抓人，我們看到人們在逃亡、逃犯在高牆下被擊斃。本片讓我們感到奇怪的第二點是，一部愛情片卻是以這對愛人的分手作為結局。但這個結局又絕不會像《相見恨晚》《廊橋遺夢》這類寫愛人忍痛分別的故事那樣讓觀眾感到淒涼感傷和遺憾惆悵。曲終奏雅，觀眾體驗的是一種圓滿、一種舒暢，一種浩然之氣盪漾在我們心裡。《卡薩布蘭卡》的第三大奇怪是它的視覺處理。本片是作為一部經典愛情片在電影史上留存，被觀眾反覆品味的。可是，以往的研究者和許多觀眾似乎都沒注意到，或者沒有仔細討論過，它的視覺處理在整體上是黑色電影的視覺風格。這種視覺處理在愛情片中幾乎是絕無僅有。李安導演的愛情題材影片《色·戒》很自覺地使用了黑色電影視覺風格，然而那部作品的主題走向和敘事落點就是一部陰鬱、幽暗的黑色電影。而《卡薩布蘭卡》絕不是一部黑色電影。
《卡薩布蘭卡》為什麼是經典？它是一部怎樣的經典？
一、經典劇作的經典電影語言
從劇本到導演、表演、視覺語言，甚至到一些具體的臺詞，這部影片都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就歷史階段來說，它誕生於戰雲籠罩歐洲的時期，面對紛亂的世界，美國不知何去何從。從諸多方面來品味這部作品，我們只能發出類似面對一件完美藝術品時的讚歎，而很難總結出什麼可以重複的訣竅和規律。反覆研讀品味中，筆者感覺這部作品簡直就是一個神蹟（miracles）。
注意本片的演職員表，我們會發現編劇有5名，這還不包括參加了3周編劇工作但沒有被列入演職員表的凱西·羅賓遜。本片改編自穆瑞·伯奈特和約翰·艾森編寫的一個沒上演的舞臺劇《人人都到裡克酒館來》。製片人華萊士拿到這個話劇劇本，覺得是二流劇本，於是找了朱利葉斯·愛潑斯坦（Julius Epstein）、菲利普·愛潑斯坦（Philip Epstein）這對孿生兄弟來寫。兩兄弟寫了新大綱，華納公司覺得很好，決定要認真做。但兩兄弟的合約時間到期了，儘管華納公司抗議，他們還是離開去為弗蘭克·卡普拉的紀錄片《我們為何而戰》工作。公司就找了第三個編劇霍華德·科克（Howard Koch）。這當中，凱西·羅賓遜也參加了編劇工作。根據美國編劇研究者羅伯特·麥基介紹，凱西·羅賓遜（Casey Robinson）將原劇本中浪漫的內容與政治的氛圍結合在一起。兩星期後，愛潑斯坦兄弟又回來了，再次接手編劇工作。
朱利葉斯·愛潑斯坦
菲利普·愛潑斯坦
導演邁克爾·柯蒂茲來自匈牙利，他在20世紀20—30年代就拍攝了幾十部電影。他技法嫻熟，經驗豐富，到美國以後的電影創作也非常成功。
據說，邁克爾·柯蒂茲拿到劇本後發現前面寫得很詳細，但劇本的後面部分寫得比較籠統。於是他就想嘗試按照劇本的順序來進行拍攝。這樣拍攝會大大耗費資金，對導演和演員來說都是挑戰，他還騙演員說後面的劇本沒有寫好，只能給他們當天拍攝的劇本。據說亨弗萊·鮑嘉曾經強烈要求告訴他後面怎麼樣了，否則自己不知道怎麼演。
邁克爾·柯蒂茲
最後拍攝之前，導演一直沒有告訴英格麗·褒曼結局是什麼，沒有告訴她將與誰一起離開卡薩布蘭卡。可是細心的觀眾會發現，導演早在影片前面的故事中已經告訴了我們他想讓哪個男主角得到英格麗·褒曼的真愛，只不過是用電影語言告訴我們的。
儘管有一個超長的建置段落，《卡薩布蘭卡》仍是一個經典劇作。它是個大情節故事，人物寫得豐富、立體。在兩個人重新表達愛情（“我們擁有巴黎”）之後，編劇在情節編寫上使用了多次翻轉。這種翻轉技法是經典劇作的常用方法之一，但是用得好、用得與主題相關而又出人意料，那就是劇作家的功力所在了。就這種翻轉技法而言，本片讓人想起比利·懷德的《控方證人》，但是其思想深度和劇作所蘊含的生存哲理，就不是後者能夠比擬的。
比利·懷德《控方證人》劇照
那幾個連續的情節翻轉寫得很有形式美感，它們就像一小串鞭炮一樣，噼啪連續炸響，讓本片的結尾具有了形式上的力度和美感。裡克重新擁抱著伊爾莎時，兩人商量好讓拉斯羅一個人離開，伊爾莎跟裡克留在卡薩布蘭卡。可是，劇作家接著安排裡克去向警察局長雷諾出賣拉斯羅！這是第一個讓我們感到意外的翻轉。按照裡克的安排，雷諾警長把拉斯羅放出來以便釣魚取證，好長期監禁他。這時裡克突然掏出槍對準雷諾，逼著他護送自己與伊爾莎還有拉斯羅夫婦去機場，這裡是第二個翻轉。觀眾此時知道，原來裡克是利用雷諾局長掩護自己與伊爾莎離開。等到了機場，裡克拿出通行證，簽上伊爾莎和拉斯羅的名字，觀眾這時才與伊爾莎同時知道，原來裡克把雷諾局長、伊爾莎都騙了，他是要把伊爾莎和她丈夫送走，自己留在這座德國法西斯統治的城市。裡克槍擊德國軍官，送走愛人和處在危險中的抵抗運動領袖後，劇作家還給我們一個小小意外作為最後一個翻轉：警察局長雷諾突然頓悟，掩護了裡克並與其一起投入抵抗運動。這個人物也是經典劇作的寫法，這個貌似犬儒主義的色鬼警察局長的意外翻轉又是早就有了鋪墊。回過頭來看，我們從開場不久他戴帽子的方式和他與德國軍官對話的方式也許就能悟出幾分端倪。
二、暗黑時刻的愛情難題
1942年，《卡薩布蘭卡》拍攝完成並上映。片中故事背景交代得非常清楚，1941年12月7日之前的某天。此時，世界正處於重要歷史關頭，那是世界的一個至暗時刻。
在歐洲，戰火紛飛，納粹軍隊橫行各國；在亞洲，日本帝國佔據中國大部分地區和朝鮮等國，正對菲律賓等東南亞國家虎視眈眈。
當時美國上下存有濃厚的孤立主義思潮，許多人都希望偏安一隅，不要介入歐洲和亞洲的戰事。片中，男主人公里克酒醉後說的話也許是編劇導演們對當時美國國內政治氛圍的一個隱喻性評價，“我打賭，紐約睡著了，我打賭，全美國都睡著了”。影片作者們還特地在臺詞中交代裡克說這話時是1941年12月。本片的攝製和上映與美國曆史、世界歷史的至暗時刻和關鍵轉折點完全偶合，二者具有一種冥冥中互相呼應、互相闡釋的效應。根據電影劇情和這些對話，觀眾可以清楚地斷定影片的故事發生在1941年12月7日之前。到了12月7日，日本海軍航空兵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籠罩美國的獨立主義陰霾一掃而去，世界歷史轉向一個新的方向。
影片這樣清楚地交代歷史時刻，意味深長地讓裡克打賭說“全美國都睡著了”，這些臺詞和故事時間背景的設計與本片的政治主題密切相關，除了寫出愛情的某種深刻悖論之外，本片的深刻之處之一就是寫了愛情與政治抉擇的重合、扭結。
本片涉及的愛情思考和政治抉擇具有永恆的意義。直到今天，當時裡克和美國面臨的問題仍然是一個重大難題：面對萬里之外邪惡肆虐，一個人，或者一個國家是否可以孤身獨處？邪惡要多嚴重，或者距離我們多近，才使得我們不能迴避，必須奮起制止或挺身反抗？1993年，索馬利亞搶奪聯合國救濟糧、軍閥槍殺百姓，1994年4月7日到6月中旬盧安達的部族屠殺，當今敘利亞等地ISIS的極端主義勢力，都把這個問題反覆地擺在我們眼前。在隔壁的猶太人鄰居被納粹的衝鋒隊拖上卡車送進隔離區時，我們該怎麼辦？《辛德勒的名單》中，我們看到有幾個小孩對著被集中起來列隊趕走的猶太人幸災樂禍地喊叫“再見啦，猶太佬，再見啦，猶太佬”。
《辛德勒的名單》劇照
《卡薩布蘭卡》中所呈現的愛情，絕不僅僅是浪漫的，而是蘊含著一種令人蕩氣迴腸的昂揚之氣，一種令人掩卷深思的啟迪和困局難題。
三、劇作：經典結構與破格
本片的劇作結構看起來是一個經典形態，它設定愛情主線和政治副線兩個線索，二者互相促進，互相推動。我們在美劇《越獄》、電影《漂亮的女人》、電視劇《潛伏》中都能看到這種結構。但是它的結構有破格之處，它的開端建置部分超長，佔到全片的近1/3。
在影片的前面部分，我們看到的都是政治事務，逃亡、逮捕、槍殺逃犯。這些設定非常重要，影片設定的情景是：死亡之地，誰能逃出？但是，劇作的精美之處在於，所有這些都是圍繞著主要人物的行動來寫的。在本片的建置衝突的段落，我們看到了一個什麼樣的裡克？這是一個酒鬼裡克，他是自己酒吧的酒客。這是一個不問政治、躲進酒吧成一統的裡克。“我絕不為任何人出頭”，這句話他說了3次。這個裡克對朋友毫不關心，很信任他的朋友在他面前被警察抓走，他絲毫沒反應。這個裡克對女性十分無情，對明顯鍾情自己的伊娃粗暴冷漠。他甚至對金錢也似乎無所謂，賭檯操盤手告訴他錢少了，他隨手寫張支票讓操盤手填補上。其實從兩人的表情看，我們有理由懷疑是操盤手監守自盜，而裡克對此也故意裝糊塗。在此，我們看到一個犬儒主義的酒鬼、一個不問政治的市儈。為什麼影片作者要這樣寫？看到男女主人公見面，我們會猜想，啊，大概與這個女子有關。兩人見面時是本片的第一個轉折點，或者叫第一個重大激勵事件。筆者將裡克與伊爾莎兩人見面那個表現兩人反應的正反切換稱為“史上第一正反打”。這是視聽語言切換與演員表演的完美結合。
兩人見面是結構上的那個重大激勵事件，是衝突建置的完成。這裡，政治題材與愛情題材合在一起。也是這裡，影片建立起牢固的糾葛，這糾葛有點複雜，它與時代的背景緊密扭結：男主人公里克的舊情人帶著丈夫——一個抵抗運動領袖，要離開這座納粹控制的死亡之城，兩張通行證偶然落在了裡克手上。
兩個舊日情人見面後，本片把衝突設計得非常有張力。裡克的行動目標非常清楚：他想重新得到伊爾莎的愛情。他的這個動機完全是有意識的，他跟伊爾莎反覆提到自己在巴黎被爽約，絕不是為了算舊賬，而是意圖燃起新愛情。伊爾莎呢？她的有意識慾望就是幫助丈夫脫離險境，而並不是與裡克重敘舊情。
兩個人在賣蕾絲小販攤子前的那場戲最能深刻地表現出這種衝突。
裡克總想向伊爾莎示好或者展示男人的力量和信心。發現自己幾句試探之後伊爾莎依然不接茬，裡克有點失了方寸。這裡的英文臺詞是這樣的：I am settled now。 Above a saloon， it’s true， but walk up a flight。 I’ll be expecting you。 All the same， some day it’s you’ll lie to Laszlo。 You’ll be there。在我看到的所有中文翻譯中，這裡都把“walk up a flight”理解錯了，所以就將其與後面的臺詞一起翻譯為“來一起上飛機吧，我等著你”。其實，這裡的a flight是一個量詞片語，意思是“幾級臺階”，裡克說的是“我安定下來了，在那個小酒館，來吧，走上幾級臺階，我在那等你。總有一天，你會欺騙拉斯羅，你會到我這來”。根據羅伯特·麥基的分析，這裡是裡克在回憶和暗示自己以前與伊爾莎的感情和二人的性關係。筆者完全同意羅伯特·麥基的這個解讀。裡克想挽回愛情，但他是一個詞不達意、適得其反的愛人。這一筆寫出了裡克此刻的情感狀況。但這次懷舊和宣示男人的自信是粗魯的、不禮貌的。所以伊爾莎的回答斬釘截鐵，擲地有聲，“裡克，不，你要知道，維克多·拉斯羅現在是我的丈夫，過去也是，在我跟你在巴黎認識的時候就是。”裡克在精神上被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兩人在酒吧中重逢時，我們忽然意識到：原來是因為在愛情裡受傷，裡克才變成這樣！他極度在乎巴黎的分別（不許山姆彈奏《時光流逝》），一直竭力重新尋回愛情。就愛情主線而言，整個故事的對抗段落就是一句話：裡克試圖重新得到伊爾莎的愛情。
終於，伊爾莎內心的無意識動機被喚醒，當她用槍逼迫裡克交出通行證時，她明白了，自己依然愛這個男人。她放下槍與裡克擁抱，兩人“重新擁有巴黎”。這是本片故事的第二個結構上的大轉折點。羅伯特·麥基的《故事》等編劇教材將之稱為“激勵事件”（Inciting Incident），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結構上的重大轉向，也有的編劇教材裡把它稱為“勾住故事”，使其產生重大情景變化的“鉤子”。
影片的高潮是裡克送走伊爾莎與拉斯羅，裡克成為贏得愛情的男人。這個行動同時也是裡克的政治選擇。抵抗運動領袖拉斯羅與他握手，“歡迎回到戰鬥的隊伍中，這一次，我們會贏”。而在影片故事中他們倆一起鼓動大家在裡克酒館唱《馬賽曲》那一場，我們看到兩個人心有靈犀，惺惺相惜。裡克的選擇顯然也有與拉斯羅的精神互動。至此，我們看到一個精巧、互動的人物關係和劇作結構。
我們清晰地看到裡克的人物變化曲線。開場時，我們看到一個酒鬼、一個犬儒主義者，“我是開酒吧的”“不為任何人出頭”。結局時，他送走伊爾莎，“我去的地方，你無法跟隨，我做的事情，你無法參與”“我們永遠擁有巴黎”，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甦醒的反法西斯戰士、一個獻出畢生之愛的愛人。
四、細讀：麥格芬與黑色電影視覺圖譜
從電影技法的其他方面來品讀，本片也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
電影界有個說法，本劇是單部作品中留下經典臺詞最多的作品。本劇的幾個編劇功夫了得，本片的臺詞緊湊、機智，不時閃光。看似溫文爾雅的聊天，卻不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幽默玩笑中，唇槍舌劍；杯觥交錯中，刀槍劍戟。兩個過去的戀人相見後，裡克的那句“全世界有這麼多城市，城市裡有這麼多酒吧，可她卻偏偏來到我的酒吧”，寫盡了受傷的愛人意外重逢的那份疼痛感。警察局長雷諾與德國上校機場見面的那一場，看似談天氣，其實是斯特拉斯在步步緊逼，要他抓捕殺害德國信使的抵抗運動成員，而雷諾局長其實是在暗示“我的地盤我做主”。當然，絕妙好詞也必須有演員的功勞，據說“Here’s looking at you，kid。”這句臺詞是男女主演在現場總愛說的話，後來被用進影片中。這句臺詞不能照字面翻譯，它的意思是“永誌不忘”。
在今天的許多觀眾看來，或許本劇的鏡頭排程和組接頗為老舊，但是，它具有一種經典的平實簡單之美。從鏡頭的內部排程和組接、鏡頭語言與演員表演的配合等諸多方面來看，《卡薩布蘭卡》的電影語言是經典電影中的優秀典範。導演多次用畫面的構圖來隱喻時代氛圍和人物關係。電影中，情節和臺詞都沒有透露伊爾莎到底更愛的是哪一個男人，但是，幾次伊爾莎和拉斯羅在一個畫面中時，導演在他們兩人當中放置了一個佔據很大畫面的檯燈。顯然，導演和編劇這時已經想好伊爾莎的真愛最終歸屬於誰。
值得注意的是，本片的電影語言在總體的經典風格中又出現了引人注意的破格之處。在這樣一部浪漫的愛情片中，這種破格可以說是有幾分讓人奇怪的。本片的視覺風格使用了黑色電影的處理方法。這種黑色視覺風格處理不是一處兩處，而是貫穿全片，可以看出是攝影師的有意識自覺處理。大量的分割畫面，用室內燈光照明，用斑駁的格子玻璃窗，用城市上空的探照燈光，多數畫面處於大面積的分割和明暗對比中。或許，創作者們是用黑色電影視覺風格來強調這是一座由納粹軍隊控制的城市，是一座死亡之地，這個愛情故事發生在戰爭時期。這種背景使得本片的愛情故事多了幾分凝重和莊嚴。
本片將通行證當作故事中的一個重要小道具，這是電影敘事中一個常用的劇作技法。後來希區柯克將其總結為“麥格芬”（Mac Guffin）。希區柯克對它的定義是“懸疑電影中，角色們必須要拼命追逐，可觀眾卻可以毫不關心的東西”。這種技法我們經常看到：在《臥虎藏龍》中，它是那把青冥劍；在《碟中諜》中，它有時是兔子腳，有時是機密檔案；在《變形金剛》中，它是那個能量塊；在《低俗小說》中，它是那個會發出金色光芒的公文箱；在《黑社會》中，它是黑社會老大的權杖“龍頭棍”（其實我高度懷疑那是杜琪峰編造出來的傳承儀式）。就這個在劇作上起到“麥格芬”作用的小道具，也有它的蹊蹺之處。本劇故事明明發生在納粹德國控制的城市，可是電影卻強調說這兩張通行證是“戴高樂將軍親自簽署，不可撤銷，不可盤問”，最後抵抗運動領袖就是拿著這兩張通行證登機起航的。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本片編劇、導演的疏忽嗎？
五、愛情選擇？生命選擇？生存選擇？
本片寫的是戰爭中的愛情，這個情景是一般的愛情片難以達到的。這種故事情景設定給這部作品帶來了它主題上的深刻性。
從唱《馬賽曲》、拉斯羅面對危險的勇敢態度看，這些人物的動作是互相推動的。裡克的選擇固然與其設定的身份有關，與其對愛情的追求有關，但又受到自己的“情敵”拉斯羅的影響。而這種影響絕不僅僅應該在爭奪情人這個方向上解釋，還更應該解釋為一種價值觀感召力、一種內在的道德律令的強有力呼喚。這種有機、互動的人物關係也給本片帶來了形式上的美感。
本片的深刻之處在於它的愛情選擇絕不僅僅是選擇愛誰，還關乎怎樣愛自己的戀人。從具體戲劇情景看，本片中的愛情選擇是與生命選擇重合的；從人生思考來辨析，本片中的愛情主題是與政治主題緊密融合在一起的。在我們看到的愛情題材作品中，《色·戒》達到了這個高度，女主人公王佳芝的愛情選擇是與生命選擇重合的。結局時，裡克為了愛情而離開愛人，轉而去參加需要冒生命危險的抵抗運動，這寫出了愛情與為捍衛正義而捨棄愛人、去參加戰鬥之間的悖論。
裡克做出的重大選擇是兩方面的。他們的愛情選擇是內在的、個人的，“我們將永遠擁有巴黎”；他們的政治選擇是外在的、社會的，“歡迎回到戰鬥的行列，這一次，我們這邊會贏”。
如果要用簡略的語言來概括《卡薩布蘭卡》的主控思想，那麼就是：正義之人才擁有真愛情，而真正的愛人，可以在分別中永遠擁有愛情。而呈現這個主控思想的動作正是：為了愛情和正義之戰，男主人公里克選擇離開愛人。
裡克的選擇是雙重的，他不僅選擇了“活著還是死去”，而且選擇了在強大的邪惡勢力襲來時自己決定成為什麼樣的人。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2018—2019年任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訪問學者，曾出版專著《硬作狂歡》《影視型別學》《中國電視劇 ：文化研究與型別研究》《型別電影教程》《盜夢好萊塢》，曾編寫電影劇本《緊急迫降》《危情雪夜》，電視劇《大屋的丫鬟們》《衝出絕境》《汽車城》《狐步諜影》等。
活動預告
時間：2021年4月24日 15：30-17：00
地點：曉島（北京朝陽大悅城9F）
活動內容：青年電影手冊第八輯《愛情電影聖經》新書分享
嘉賓：程青松×（小娟&黎強）×程然×王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