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三四年前，《追龍》一上，就有個很有意思的評論說：王晶都認真拍戲了，我們有什麼理由不努力？
這雖然是俏皮話，但是對晶哥還是有點不公平的。王晶拍戲幾十年，一直都是認真地在迎合市場，賭片受歡迎就瘋狂拍賭片，情色片流行之際也奉上了不少美人靚鏡，關錦鵬拍《愈快樂愈墮落》，他就拍《愈墮落愈英雄》，布魯斯·威利斯拍了個《虎膽龍威》，王晶就找李連杰演了個《鼠膽龍威》。
放在今天，王晶絕對是一位追得上熱點的自媒體寫手。
王晶
但熟悉香港演藝圈的人知道，在大量繁複的創作裡，那個黃金年代的人，總能因為高速運轉而飛起來，有很多放飛時才有的神來之筆，王晶就是這樣的一個導演。他的創作基調看起來那麼快餐式，但卻成就了很多經典，在近日的一些影迷討論裡，有人排除了許鞍華、吳宇森、徐克、杜琪峰、王家衛等導演，提名他才是“香港電影第一人”。
而如今的王晶，面臨著怎樣的創作局面呢？
離開了那個放飛的年代，王晶好像只能緊著手頭的那些香港舊聞反覆咀嚼：好的時候，就能拍出《追龍》那部令不少人意外的佳作；不好的時候，就是這次始終沒有進入五一檔前三甲的《追虎擒龍》。
其實，翻來覆去地咀嚼的這幾年，那些舊聞也不是那麼好拍了。
曾幾何時，不少港片愛好者等著看王晶《金錢帝國：巔峰之戰》與翁子光《全球通緝令》的對打，一邊是老將執導擅長題材的續作，一邊是嶄露頭角的香港新導演第一部進軍內地的商業大片。可惜幾年之後，王晶那部改叫《追虎擒龍》了，原先說好的四大探長的故事也變了；翁子光那部早早改名《風再起時》，剛剛在香港國際電影節揭幕，就因技術原因下映了。
舊日不再，王晶顯然也沒有去開拓新天地的想法。
過去這些年，王晶的確做了很多網路電影，但網路院線的未來，也肯定不在這些甘蔗渣上。王晶打算把老路子換不同的方式一直走下去的話，《追虎擒龍》的遇冷，只是一個開始。
是史詩還是傳奇的路子？
先來盤一盤王晶從影幾十年拍了哪些“四大探長”題材的影視吧。
最早要追溯到1991年，王晶監製了《五億探長雷洛傳》上下兩部，分別在當年的9月19日、10月10日上映。而奠定了這一題材的電影《跛豪》則在當年的4月上映，王晶這兩部看起來很像是跟風之作，但即便是跟風，也是水準之上的作品。
接著是1999年，王晶作為監製，製作了電影《O記三合會檔案》，主演是吳鎮宇和劉青雲，講的是兄弟情的路子。
再是十年匆匆過去。2009年，王晶推出了《金錢帝國》；又八年，王晶拍了一部《追龍》；最後就是這部《追虎擒龍》。
從電影本身的內容來說，《追龍》更像是《O記三合會檔案》的續集，因為是以雙雄結構的人物推進為主線——也就是說，人們更多能看到跛豪和徐樂（原型為呂樂）從識於微時的惺惺相惜，到稱霸城中後的利益拉扯，這是傳統香港英雄片的做法，傳統的道德並不在制高點，人性才是制高點。這也是《追龍》看起來更爽的原因。
在王晶“四大探長”宇宙裡，《追虎擒龍》有一個很特別的身份：三十年來，王晶監製或是導演的每一部類似題材影片，都是以跛豪和呂樂的視角來展開敘事。
而在《追虎擒龍》，王晶第一次使用了廉政公署的視角敘事。故事線索是這樣的：林家棟飾演的白松安出現了，他開始召集古天樂飾演的陳克等隊友打壞人，打壞人的過程艱難重重，在一個時刻白松安犧牲了，陳克繼續白松安的理想。
所以這並不是一個“四大探長”的故事，而是一個“正邪對立而且正義必將戰勝邪惡的故事”。
因此《追虎擒龍》算是一部廉政公署創業史，但它既算不上史詩的拍法，也不是傳奇的拍法。
所謂史詩拍法，就是麥氏兄弟主導的《跛豪》那一類，該片以跛豪和呂樂的成長為主線，將人的際遇放到社會背景中去，出現了大量紀錄片內容，包括當年的內地饑荒，這對人物後來的命運有著決定性的作用。
王晶緊隨《跛豪》推出的《五億探長雷洛傳》，也有盡力去記錄社會變遷，會著很多筆墨告訴觀眾，在混亂世間，一個人何以墮落。
所謂傳奇拍法就是更高概念的商業片，比如《O記三合會檔案》《追龍》，雖然沒有什麼社會變遷的重大意義或是人性的揭露，但是人物有意思，觀眾能得到英雄片的快感。
我們對兩類片子的要求，其實是不一樣的。
《追龍》做了一個九龍城寨出來，就已經令觀眾神往，因為這是一個傳奇小說式的世界。而倘若要拍一部史詩，《追虎擒龍》的世界觀就顯然已經不夠用了。
很多港片迷都記得，《五億探長》系列的開頭，都要跟大家交代當時的警員收入是多少，物價是多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香港街頭，攝製組還能拍到許多頗具年代感的街景。然而到了今天，要做一部史詩，只能是在影視城裡打好光，太難有那種歷史的質感。
所以《追虎擒龍》有點三不像，製作上稱不上史詩，故事上不夠傳奇，但要說它是廉政公署宣傳片，又實在有些對不起它的水準。這是這部電影的尷尬之處。
【提示：下文有劇透】
堆砌影帝，卻沒有能讓觀眾愛上的人
《追虎擒龍》，全員影帝。
香港金像獎一年年頒下來，影帝越來越多，他們當然是實至名歸。在這部戲裡，觀眾的確可以看到影帝們的用心創作。
可能有很多人都沒有認出飾演跛豪的梁家輝。據吳鎮宇說，梁家輝買了女性用品棉條，塞在鼻子裡，演戲的時候，抽菸都只能用嘴來吐煙。不過看了電影的人會知道，相比十幾年前的《金錢帝國》，梁家輝其實沒有太多戲份，但好的演員總會給人驚喜，比如跛豪被抓捕時，夾著煙，不肯戴頭套的樣子，與一張跛豪的舊照極為相似，可以說是高度還原。
《追虎擒龍》，梁家輝飾演的跛豪
跛豪真人舊照
還有吳鎮宇，他演的這個徐樂，非常複雜。
人到中年，徐樂為自己的行事安下了一套邏輯，他認為自己是從英國人手中搶回了中國人的利益，讓中國人有工開，有飯吃。可是實際上，他仍然要仰人鼻息，看英國人的臉色辦事。
徐樂嘴上是民族大義，對身邊人的態度也是深不可測，比如他可以為了給英國人交代而犧牲掉多年兄弟阿淦，卻放鄭則仕飾演的豬油仔一條生路，眼看著他成為廉政公署的證人，毀掉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秩序。
《追虎擒龍》，吳鎮宇飾演的徐樂
在香港黑幫片裡，幫派鬥爭都被視為舊秩序的打破與新秩序的建立。
王晶把這種歷史觀放在了吳鎮宇飾演的徐樂身上。在《金錢帝國》和《追龍》熱映時，很多人發現，王晶把焦點放在了英國殖民者和中國人民之間，逃避了內部矛盾，是一種政治諂媚。但在《追虎擒龍》裡，王晶在徐樂這個人物身上找到了邏輯自洽，徐樂崛起的時代，是在調和中英矛盾，然而當法治大勢所趨時，徐樂的秩序就是陳腐的了。這是用一種變化的歷史觀在看待這個人物，讓電影中的反派被賦予了一種新的意義。
《追虎擒龍》，吳鎮宇飾演的徐樂、鄭則仕飾演豬油仔
在這部電影裡，鄭則仕是很容易被忽視的重量級卡司——1985年，鄭則仕就拿到了金像獎影帝。好的演員，一場戲就能證明很多，比如他從機場死裡逃生時，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與他對戲的古天樂，真的還有很多要學習的。
林家棟好戲，但是說實在的，這個角色並不豐滿。
王晶第一次嘗試從廉政公署角度去講故事，但卻沒有給主人公完整的血肉。林家棟從一開始就是空降而來，很難讓人明白他是為何而戰，所以犧牲時也很難讓觀眾共情。林家棟也曾在採訪中提到，王晶有意讓他與古天樂有情侶的感覺，但片中給出的細節並不多，頂多就是兩人相視一笑，這點就真的非常宣傳片了。
《追虎擒龍》，林家棟、古天樂
所以客觀來說，正與邪的陣營裡，梁家輝與吳鎮宇一派的氣場顯然佔了上風。
在廉政公署這兩個人物身上，王晶明顯無計可施。胡然飾演的記者本來是片中少有的女性力量，但卻成為了激勵男性去戰勝邪惡的一個素材。看電影的時候，我也想問那位追殺胡然的兇手，“你帶著斧頭上門，最終為什麼選擇了性侵呢？”
另外，林家棟下線的那場戲，所有人都看到了古天樂，卻全部選擇了追殺林家棟，等到壞人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古天樂已經緩過神來，一個健步翻出窗戶，用一個衣櫃就擋住了幾十個拿著斧頭和砍刀的爛仔，而且還有空轉過頭看著廉政公署的其他同事，眼中含淚。
《追虎擒龍》，古天樂
故事的最後，古天樂飾演的陳克還說了這樣一番話：
“我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一個零貪汙的世界，但有些事情不是看到了希望再堅持，而是堅持下去，才看到希望。”
看完港片版的手撕鬼子，聽到這樣的過期雞湯，有些尷尬。
《追虎擒龍》，古天樂
電影的片尾曲《落日朝陽》，很好聽，詞也寫得不錯，“消失了是夕陽，但你的朗日升到”，說的是舊模式逝去，法治到來。
可是聽著吧，真像是給炒冷飯的那一撥人的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