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年輕人,在治療間隙掙錢續命:在ktv做服務員、做直播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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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年輕人,在治療間隙掙錢續命:在ktv做服務員、做直播續命

重症年輕人,在治療間隙掙錢續命:在ktv做服務員、做直播續命

我國有超過一億人患有慢性腎病,其中尿毒症患者人數已經超過300萬,10-30歲尿毒症患者佔總數的40%,呈現較為明顯的年輕化趨勢。患有尿毒症的年輕人,每週要做三次腎臟透析,每次長達四個小時,家境較差的部分患者,還得在治療的間隙賺取醫療費用,以求活命。

重症年輕人,在治療間隙掙錢續命:在ktv做服務員、做直播續命

客人走後,阿林坐在ktv包間裡的皮質長沙發上,抱著吉他邊彈邊唱,經典球形燈不時在他臉上閃過。他單眼皮,粗眉毛,右耳上戴著兩個耳釘,燙過的頭髮微卷蓬鬆。搭檔阿明坐在他旁邊,偶爾附和幾句。

兩位少年今年都是十九歲,臉上稚氣未消,相比之下,阿林發白的嘴唇十分引人注目。他患有尿毒症,腎臟已經萎縮,平時不能喝太多水。

這是阿林確診尿毒症的第四年,也是他在這家ktv做服務員的第二年,這裡沒有人知道他患病的秘密。剛確診尿毒症的那年,他也是在一家ktv上班,在一次聊天中,他將自己患病的事告訴了同事。一星期後他被老闆開除。

因為要頻繁去醫院做透析,工作掙錢對阿林來說很重要。他是貴州人,家住東遠縣,每個月的工資是兩千六,固定支出八百多用於治療,主要是腎臟透析和醫藥費。為了節省開支,他與東遠縣的一家醫院簽訂一年的合同,費用大幅縮減。

他每週要去三次醫院做透析,ktv距離醫院不到兩百米,也是他選擇在這上班的原因。一樓是大廳,二三樓是包間,老闆管住,他住在ktv五樓的毛坯房裡。上班時間是晚上七點,凌晨兩點下班,下班後他通常會玩遊戲玩到清晨五六點。如果第二天有透析,他會定一個十點半的鬧鐘,簡單洗漱後,花十分鐘走到醫院,進行長達四個小時的透析。

透析室裡,阿林是年齡最小的一個,醫生和護士都挺照顧他,愛和他開玩笑,見面喊他林哥。這是一種活躍氣氛的輕鬆開場,誰都知道接下來透析者將經歷怎樣的痛苦。上週透析,他血壓狂掉,醫生沒來得及過來,所以脫水了,頭暈,呼吸不過來,渾身發熱冒汗水,然後眼睛一黑。

“第一次這麼嚴重,血壓直接量不出來。”下機之後,他休息了好久才緩緩走回ktv,這事他沒跟任何人說過。

在燈紅酒綠的地方工作,非他本意。他也去過飯店打工,但因為白天經常要去透析,老闆找不到人,沒過幾天就讓他走人。現在的老闆個性像個小孩,經常拉著他玩遊戲,抓到員工偷玩遊戲也很少扣錢。但他認為老闆和員工永遠不會成為朋友,如果沒有利用價值,老闆是不會對你好的。

彈吉他是他工作之餘最愛乾的事,音樂為他枯燥且病痛纏身的生活增添一抹靚麗的色彩。吉他是去年前同事教的,學得半會不會後,他藉著那股幾近痴迷的熱情,想買一把新吉他。但他沒錢,花唄額度也不夠,只好用那位同事的花唄買,花了五千七百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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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阿林賣掉的吉他

今年二月份他的手機丟了,之前買吉他的錢還沒還完,他只能把吉他賣了。賣了三千二,又花三千八買了一部新手機,畢竟生活中手機要比吉他重要的多。現在他彈得是一把便宜的破吉他。包間裡的客人散盡,在一片狼籍中,他抱著吉邊彈邊唱,最愛唱草東沒有派對的《山海》。

其中有這麼句歌詞:我聽著那少年的聲音,在還有未來的過去,渴望著美好結局。

同樣患有尿毒症的佩佩,是一名主播。她32歲,正值盛年,卻瘦弱的像個未成年的兒童,頭髮的稀薄在美顏濾鏡下也清晰可見。

開播兩個小時後,直播間的氛圍漸漸開始變得壓抑起來,這代表著下播的時間快要到了。她不再像剛開播的時候一樣,跟進來的觀眾聊聊家常,或是跟熟悉的ID開開玩笑。

此刻她開始倒數今天還差幾單能完成任務,拜託各位大哥大姐幫幫忙,強調商品櫥窗裡的貨物是日用品,每個人都用得上,哪怕下單一份九塊九的垃圾袋也好。其實她每次直播的任務單量並不多,三十單,哪怕她擁有三十萬粉絲,這個單量仍像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

“希望家人們助力一下吧,小小一單就好,也是支援。”她不斷重複。

買過的觀眾也開始替她吆喝:“差兩單哪位支援一下。”右上角的直播間人數變化的快速,每晚大約有一兩千人經過,但始終維持在二十多個人左右,願意停留的人很少。

留言還是滾動得很慢,她盯著眼前的鏡頭,眼睛慢慢變得溼潤。

由於病痛的折磨和完不成任務的焦躁,佩佩一般12點之後才能入睡。尚未到12點,網友開始勸她早點下播休息,這樣的話她聽過太多,臉上閃現出一絲煩躁。

控制住情緒後,她重新露出笑容,耐心解釋自己不下播的原因——要掙醫藥費。實在太累她就在心裡默唸:五分鐘,再多堅持五分鐘,也許就能多出幾單,那今天的醫藥費就能自己掙出來,減輕家人的負擔。

重症年輕人,在治療間隙掙錢續命:在ktv做服務員、做直播續命

佩佩16歲患上系統性紅斑狼瘡,20歲時確診尿毒症,與病魔抗爭佔據了她一半的生命。

2006年佩佩上高二,某天她突然全身浮腫,去到醫院做了層層檢查後,被確診為紅斑狼瘡性腎。這種病會侵犯全身結締組織,常累及腎臟,除了會長蝶形紅斑,還會出現蛋白尿、血尿、腎衰竭等症狀。疾病打破了她所有憧憬和夢想,被迫放棄學業,走上了漫漫求醫路。

在這期間,她邊治病邊工作,曾一個人跑到東莞,在堂姐介紹下到一家工廠當文員,不到三個月病情又復發,只好回家繼續治療。病情好一點,又去長沙電腦城上班,從事電子商務工作。後來又去工地上班,負責辦公室事務,並在這裡遇見了自己的愛情。

就在她以為一切快好起來的時候,2010年12月,因為一次重感冒,她的病情再次惡化。嚴重的心衰和肺部感染使她奄奄一息,家人把她送到醫院搶救,肌酐1200,尿毒症,醫生直接插管透析。在重症監護室昏迷十多天的時間裡,醫生勸家人放棄,免得人財兩空,但面對高昂的費用,她的家人始終沒有放棄。

昏迷後的第12天,佩佩奇蹟般醒了過來,但體重從90幾斤掉到了70斤。

往後八九年的時間裡,她做過微商,做過團購群,以掙取自己的醫療費用。在此期間,她一直在做腹膜透析,並患上了罕見的併發症-腹繭症。30歲那年,她一天拉幾十次肚子,持續了一個多月,全身電解質紊亂,身體嚴重虛脫,連坐的力氣都沒有。

在她就診的那家醫院裡,這種病症只發生過幾例,患者都沒有挺過去。就在佩佩想放棄治療時,她居然奇蹟般的康復,胃口慢慢恢復,拉肚子也慢慢好轉。當時她肚子沒完全好,很多東西不能吃,家人每天給她做不同的粥。那時候的她覺得吃飯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也因為這次變故,佩佩的腹透管被迫拔除,頸部做了長期管,開啟了血透之路。2020年,她開始嘗試發影片介紹自己的故事,直播帶貨,並且像阿林一樣,從此一週三次奔波在去醫院的路上。

阿林自十六歲確診尿毒症,至今已經透析了近四年,他不打算移植,目標是活到三十歲。

在尿毒症貼吧裡,他偶爾會發帖子和病友交流,在被人問起為什麼不打算移植時,他說自己是iga型腎病,就算移植了也堅持不了兩年。

但他這種說法遭遇過不止一個病友的質疑,有人說這是醫生騙他的,有人建議他找家更專業的醫院問問。

對此他都沒有回覆。

五歲之前,阿林都是跟外婆一起生活的。後來母親改嫁,阿林被母親接過去和繼父一起生活,沒多久,母親和繼父生下一個女孩。他跟繼父生的關係並不好,小學的時候,他有一次不知道怎麼把妹妹惹哭了,繼父一進房間就給了他一巴掌,那一下午他腦袋都是暈暈的,在床上躺了很久。

上六年級,有一次繼父胃痛,讓他去樓上的外婆家給自己拿胃藥,阿林沒有聽清他說什麼,去外婆家呆了一會就下樓。於是,繼父拿起板凳就要打他,最後被母親攔住。

患病以後,繼父也沒怎麼管他,更不願意出錢,母親帶著他四處醫治,花了十多萬,還欠了幾萬的外債。他不想再躺在家裡啃老,不想成為母親的負擔,於是選擇自己出來工作。因為病痛的折磨,他曾想過尋死,常抱怨,整個東遠縣十幾萬人口,為什麼偏偏是他得了這個病。

年底ktv會格外忙,他想在這之前辭掉工作,離開這個地方。可能會去凱裡市,可能會去離家更近的秦孔縣,可能還是會在ktv幹,但至少換個地方。兩年了,他對這裡有些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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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阿林躺在街頭

他有兩個夢想,其中之一是當警察。多年前,他們那有持槍狩獵的傳統,兒時他曾跟著大人去山裡打過獵,有一次回家之前,大人讓他打出最後一顆子彈,巨大的後坐力讓他既興奮又驚奇。從此他對槍有了濃厚的興趣,認為當警察“挺屌的”。

談到這裡時,阿林的語氣明顯有些興奮。當問起是誰帶他去狩獵的,他的精神迅速蔫了,回道:“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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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研究顯示,我國慢性腎病患者約佔人口的10%,有超過一億人患有慢性腎病。

而其中尿毒症患者的人數已經超過300萬,10-30歲尿毒症患者佔總數的40%,呈現較為明顯的年輕化趨勢。

與阿林和佩佩這種為了活著拼命工作的患者相比,今年29歲的大魚,自患有尿毒症後就沒工作過,也沒談過戀愛。他形容自己是——苟活的邊緣人。

他初三那年被查出患有尿毒症,在北京治療了四個月,回到老家後,一週三次的透析讓他沒辦法跟上原來的學業,學校建議他回家修養。從此他再也沒有進入過社會。

因為很少接觸人,語言表達能力逐漸退化,平時除了醫生,他很少和人交談,終日躺在床上,困了就睡,餓了才吃。每天上午九點和下午六點,各喂一次家裡的牲畜是他僅有的固定勞動。此外就是躺在床上刷短影片,跳舞和搞笑影片最能引起他的興趣。前幾年,他偶爾會跟網上認識的朋友聊聊天,下下象棋。現在這些活動也漸漸消失,他覺得動腦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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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大魚家的豬

得病的前幾年,發小還會打電話來安慰他。發小高中畢業後去當兵,接著去鐵路工作,結婚,人生按照正常人的軌跡往前走。而他早已被甩出了正常人的行列,他們的交集越來越少,如今也不再聯絡。

十幾年來,他一個月去理一次髮,五天去一次超市,去的都是固定的那一家,跟店員很熟,但從來不會多說話。以前他常喝酒,現在只有在最難過的時候才會喝,煙也戒了,因為咳嗽的厲害。他不再需要這些外在的東西幫助自己抵禦痛苦。

持續四個小時的透析,期間他一句話都不會說,要麼矇頭睡覺,要麼自己聽歌。他喜歡聽周杰倫的《稻香》,音樂響起時,他閉著眼睛,幻想自己能成為像周杰倫一樣帥氣又有才華的人。

王忠在面臨病痛時心態比大魚積極的多,他今年20歲,自15歲確診尿毒症後,有三年的時間沒有接觸過外界社會。走出來後,他形容自己像籠中的鳥兒一樣飛出來,心生喜悅,想盡可能多交朋友。

18歲那年,他學車認識一個女孩。女孩活潑開朗,大大咧咧,就像一束光照進了他黑暗的人生,“一眼入魂的感覺”。一開始,因為對他好奇,女孩經常會跟他開開玩笑,說他講話像個滄桑的老爺爺。王忠也在喜歡的女孩面前盡力展示自己的存在,表現出不同於往日的活潑,甚至以“出洋相”的方式來吸引她的注意。

他打聽到女孩爸媽經營著一家水果鋪,於是跟身邊的哥們“一頓吹”,把他們都拉去女孩家買水果。科三考試的時候,他還託家裡的關係,將考試竅門錄音,打印出來交給女孩。但這些都沒什麼用,當王忠表達想要和她交個朋友的意願時,女孩無情地拒絕了他。

“你看你那個樣子,有人願意理你嗎?”這話讓王忠傷心好幾天,他把原因歸結在患病上。實際上,因為他是早產兒,除了先天腎功能發育不全外,身高也只有157釐米。這也許是女孩拒絕他更直觀的原因。

這件事對他影響很大,讓他第一次產生想要出去工作的願望,認為男子漢,還是要幹一番事業。他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飯店洗盤子,工作做得並不愉快,老闆常以各種各樣的原因剋扣工資,批評他時,還會刻意提起他的病情。這讓他感覺毫無尊嚴,半年後王忠離開,工錢也只拿了不到一半。

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作坊擀麵條,這次,他只工作了兩三個月就離開了。那時他病情惡化,住院了一段時間,父母不再同意他出去工作。王忠是家中獨子,父母至今不能接受他患病的事實,到處求醫問藥。為了籌手術費,王忠也在堅持轉發水滴籌連結,有時一天會轉發兩三次。

“移植是肯定的”,王忠堅定地說。對未來心懷希望,是他抵禦病痛折磨的源動力。

工作是對病毒症患者的一種消耗,也是證明他們和普通人無異的最好方式。佩佩其實並不擅長直播,她沒有什麼特殊才藝,也沒有網紅直播的各種花樣,不pk,也不要禮物。她出鏡很少化妝,眉毛總是淡淡的,動輒直播兩三個小時,幾乎不會離開座位。

有時她也會放首歌,跟著背景音樂唱上幾嗓子,音調不算標準,咬字也帶著鄉音。但這樣的時間不會持續太久,因為病痛使得她體力有限,需要節省力氣來介紹產品。針對留言裡每一個關於產品的疑問,她都會做出極為詳盡解釋,並重復介紹櫥窗裡的商品。

這種沒什麼亮點的直播每天有成千上萬人在幹,她被淹沒在網際網路直播的大潮中。而工作的目的是為了續命,續命的前提是要不斷工作,她只能把對生命的倔強,表現在對賣貨單量的執著上。

阿林的另一個夢想是周遊世界,去看海,看沙漠,看草原。目前他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湖南和貴州交界的一座小城市,還是因為看病去的,離家不到一百公里。

他知道廣州有一個招收尿毒症患者的工廠,地點離海很近,還提供治療,工資也要高一些。但他覺得去那裡不現實,太折騰了,母親不會同意的。

春節將至,原本他打算過幾天就回鎮上的老家,可他手機剛壞,修理花了880元,沒錢過年了。家裡也沒有工作可以幹,而且鎮上的醫院只有晚上才能做透析,很不方便。老闆挽留他,建議他在縣裡考個駕照,可以先考後交錢。

他決定留下來,想象著,如果考到駕照就能回鎮上幫別人送貨。送貨滿三年後,他想去開出租車,相對而言,這才是他未來幾年最為實際的夢想。

- END -

撰文 | 劉佳

編輯|吳尋

TAG: 阿林尿毒症透析佩佩KT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