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濟水” 徵文|品濟水|作者: 杏圃

“話說濟水” 徵文|品濟水|作者: 杏圃

從第一次踏訪濟瀆廟以來,三十餘年間,我曾無數次觸控濟水的溫度,無數次凝望濟水的地圖,無數次從故紙堆中尋找濟水的身影。之後,我又千里迢迢,順流而下,用腳步走讀了古滎、菏澤、阿井、會河、趵突泉、小清河……我反反覆覆地思索,一次一次地發問:這,是怎樣的一條河流?

漸漸地,濟水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清晰、明朗起來。

濟水之品

《爾雅·釋水》曰:“江、河、淮、濟為四瀆。四瀆者,發源注海者也。”濟水與江、河、淮的相同之處,都是獨流入海的大河;最大的不同之處是,濟水相較於其他三條河流更清瑩、明澈。清代蔣作錦在《東原考古錄》中曰:“水清莫如濟,故濟以清名。”

濟水初源太乙泉發源於海拔1715米的王屋山,是天上之水,納瓊漿,沐雲雨,是巖中之水,滋松柏,經石隙,伏流百里之後,化身為無數個清澈的泉眼,在龍潭和濟瀆廟周圍噴薄而出。宋代以百家為一里,五里為一鄉,濟瀆廟所在地順理成章地呼作“清源裡”。橫貫黃河之後,它仍不改“清”的本色,在滎澤化為碧波盪漾的百里水國。出鉅野澤,汶水匯入,兩股清流合併,會合的地方叫做清口。即使到了下游,它仍然不改“清”的夙志,以“清河”為名。清河河道因被黃河所奪,便另闢蹊徑,新開的河道命名為“小清河”,原來的河道則稱為“大清河”或“北清河”。

歷代帝王對濟水的封贈,都包含一個“清”字:《舊唐書·禮儀志四》載,天寶六年(747),唐玄宗封河瀆為靈源公、濟瀆為清源公、江瀆為廣源公、淮瀆為長源公。《宋史·禮志八》載,康定元年(1040),宋仁宗詔封江瀆為廣源王、河瀆為靈源王、淮瀆為長源王、濟瀆為清源王。《元史·祭祀志五》載,至元二十八年(1291),元世祖加封江瀆為廣源順濟王、河瀆為靈源弘濟王、淮瀆為長源博濟王、濟瀆為清源善濟王。

上述各代對四瀆的封贈,都是“雨露均霑”,你有他有全都有。而對於濟水來說,宋徽宗似乎愛重有加,不僅親自書寫過一通《靈符碑》,還特別加贈崇名美號。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宣和七年(1125),寇發鄰郡,將犯濟源。邑人向濟水神禱告,忽降雷雨,沁河水漲,“雷雨迅興,沁河有湯池之險;旌旗剡列,南岸象羽林之嚴”,於是賊寇倉皇而逃。邑人將此事上奏徽宗,徽宗頒佈《濟瀆清源忠護王誥》,曰“河陽濟瀆廟清源王,利澤溥博,陰福吾民”,“嘉嘆不忘,宜崇美號,庶答靈貺,式慰民心,來格來歆,一方永賴,可特封清源忠護王”。所以,比之江、河、淮,濟水又多了一個顯赫的名號。

歷代文人墨客詠贊濟水,也幾乎無一例外地落腳於一個“清”字,如南北朝吳均《酬別江主簿屯騎詩》曰:“泛舟當泛濟,結交當結桂。濟水有清源,桂樹多芳根。”宋人司馬光《寄題傅欽之濟源別業》曰:“林間清濟水,門外太行車。”宋人黃庭堅《寄晁元忠十首》其八曰:“念君如濟水,抱清伏泉壤。”金末元初耶律楚材《過濟源和香山居士韻》:“覃懷勝遊地,濟瀆垂名久……平湖湧泉注,清涼瑩無垢。”明人胡應麟則詠曰:“濟水東回眾壑馳,才人名跡尚清漪。”

與“清”相對應,是“濁”,黃河是濁河的代表,所以稱為“黃河”“洪河”。詩人詠贊濟水,常常拿黃河來反襯:南北朝謝朓《始出尚書省詩》曰:“紛虹亂朝日,濁河穢清濟。”唐人李頎《雜興》曰:“濟水自清河自濁,周公大聖接輿狂。”唐人白居易《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其十六曰:“濟水澄而潔,河水渾而黃。交流列四瀆,清濁不相傷。”宋人劉敞《題戚化源畫清濟貫濁河圖》曰:“濁河清濟坐中分,沙浪澄波兩逼真。自畫壁來多少日,能知清濁幾何人。”明人喻均《暮春一日同李長卿侍御登泰山有懷》其二曰:“齊魯千峰望裡開,濁河清濟日縈迴。”清人李長霞《途次齊河縣過黃河》曰:“湛湛清濟水,忽入濁河流。”

清廉,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是仁人君子的高尚節操,是為官從政的道德底線,古代讀書人往往以“清流”自任。清清的濟水,化育了一位舉世稱道的清廉之士傅堯俞。傅堯俞(1024-1091),字欽之,出生於濟水之濱的鄲州須城(今山東東平),後徙居孟州濟源,為官三十載,為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重臣。傅堯俞早年監西京稅院事,留守晏殊、夏竦皆曰:“子有清識雅度,文約而理盡,卿相才也。”傅堯俞死後,哲宗與太皇太后哭臨之,太皇太后語輔臣曰:“傅侍郎清直一節,終始不變,金玉君子也。”司馬光贊之:“清、直、勇三德,人所難兼,吾於欽之見焉。”邵雍曰:“欽之清而不耀,直而不激,勇而能溫,是為難爾。”

傅堯俞不慕榮華,在濟水之源築草堂自居,友人蘇軾、蘇轍、司馬光、文彥博、黃庭堅等紛紛作詩以贊。宋人劉攽在《傅堯俞草堂歌》中,把傅堯俞比作太行和濟水,其詩曰:“太行之上無高山,濟水之外無清源。聞君築居山水際,清高正為君家言。”

唐大和年間,詩人白居易任河南尹。他專程踏訪濟水之源,在濟瀆池畔徘徊良久,作《濟水》長詩一首,詩曰:

盈科不數尺,岸柳難通舟。何為來自古,列瀆宗諸侯。

茲水異乎眾,顧我知所由。至清遠外濁,有本其何修。

朝宗未到海,千里不能休。一道截中貫,曷嘗濁河流。

山川自改色,湛湛澄霜秋。豈徒宅神物,亦足容蝦鰍。

我思古之人,潔志為身謀。衣冠坐塗炭,惡惡心憂幽。

不但聽漁父,揚波自貽羞。自今稱一字,高潔與誰求。

惟獨是清濟,萬古同悠悠。

“自今稱一字”,是何字?當仁不讓,必是“清”字無疑了。

濟水之外無清源,橫貫黃河自不渾!濟水,涓涓細流,清清如許,流淌在五千年中華文明史冊中,鐫刻在千百萬仁人志士心田裡。

濟水之志

與江、河、淮相比,濟水水量最小,流程最短,為何能夠躋身於赫赫大名的“四瀆”之列?

濟水當王莽之世,川瀆枯竭。所以這個問題,唐太宗李世民想不明白,朝堂之上諮問百官:“天下洪流巨谷不載祀典,濟水甚細而尊四瀆,何也?”眾人顧左右,皆不能答。只見負責修撰國史的著作郎許敬宗從容對曰:“瀆之為言獨也,不因餘水,獨能赴海也。濟潛流屢絕,狀雖微細,獨而尊也。”

“不因餘水,獨能赴海”,許敬宗可謂一語中的。然而,濟水赴海的征程並不是一瀉汪洋、一帆風順的,而是歷盡曲折,“三洑三見”,這也正是濟水最為傳奇之處。《禹貢》曰:“導沇水,東流為濟;入於河,溢為滎;東出於陶丘北,又東至於菏;又東北,會於汶;又北東,入於海。”

“導沇水,東流為濟”,是為一洑一見。《水經注》曰:“沇水也,潛行地下,至共山南,復出於東丘。今原城東北有東丘城。孔安國曰:泉源為沇,流去為濟。”古沇水從王屋山上小小的太乙池出發,隨即潛流於地下,穿過王屋山下長達百里的地底,至濟源城北雙源噴湧而出,西源為龍潭,東源為濟池。兩源分別流出龍河和珠河,在濟瀆廟東交匯,形成古濟水,繞濟源東南而過,流向今溫縣西南。明人薛瑄《秋日王屋道中》曰:“崎嶇連日太行中,王屋名存縣已空。濟水難尋潛地脈,天壇遙見出雲峰。”

“入於河,溢為滎”,是為再洑再見。《水經注》曰:“《釋名》曰:濟,濟也,源出河北,濟河而南也。《晉地道志》曰:濟自大伾入河,與河水斗,南泆為滎澤。《尚書》曰:滎波既瀦。孔安國曰:滎澤波水,已成遏瀦。”古時濟水在溫縣西南虢公臺潛流地下,截河而南,越過黃河以後,在滎陽北復出,瀦積為滎澤。元末明初謝肅《滎陽》曰:“濟水出王屋,既伏仍流行。大河不能限,東南溢為滎。”

孱弱細微的濟水如何穿越浩瀚奔湧的黃河?這是一個千古之謎!“地下洑流說”認為:濟水從黃河北岸潛入地下,潛流而過,清水並沒有與濁水混淆,南岸復出地面後,依然保持著清流本色。“河濟並流說”則曰:濟水與黃河交叉並行,不久就各走各的路,互不相擾。《尚書·孔傳》曰:“濟水入河,並流十數里而南截河,又並流數里,溢為滎澤。”還有“河道侵奪說”:黃河侵奪了濟水河道,濟水與河水斗,南岸溢位的其實是黃河的一條支津。——支津(或曰枝津)不同於支流,支流是匯入一條大河而不直接入海的河流,而支津是從一條大河中析出的河流。

究竟哪一種說法是歷史真相,我們不能做出評判。是誰賦予了濟水神奇的本領,讓它潛伏地下,越過黃河,重現南岸,而成為一個傳奇?或許,歷史的真相永遠消失了,我們已經無蹤可循;或許,“截河而南”本身就是一個臆想,誤導了世人幾千年,任憑大家紛紛猜測。然而,人們寧願相信“截河而南”是真實存在的。唯獨是清濟,出汙泥不染,是人們心中的美好理想。

在滎澤以東,濟水又轉成伏流,向東潛行至陶丘之北(今山東定陶西),再次從地下溢位,一路向東,這是濟水的“三洑三見”。明人謝肇浙《遊阿井》曰:“濟水伏流三百里,迸出珠泉不盈咫。銀床玉甃閉蒼苔,餘瀝爭分青石髓。”

其實,濟水並非止於“三洑三見”,濟南諸泉水,似乎可以視為“四洑四見”。趵突泉、黑虎泉、五龍潭、珍珠泉,百泉噴湧,千流競發,如白浪翻滾,如銀花玉蕊,為“泉城”帶來了無限生機和靈氣。

歷代文人學者對濟水“三洑三見”、獨流入海給予高度評價:南宋蔡沈《書集傳》曰:“濟水性下勁疾,故能入河穴地,流注顯伏。引趵突、阿井為證。蓋古時濟水所經之道,隨地皆泉,即隨地皆濟。”明代陸弋《濟河圖論》曰:“濟水既洑流地中,則發地皆為泉,不特歷下,諸處為然。是故一現為濟源,再現為滎水,三現為山東諸泉水,而溢為大小清河,其實皆濟水也。又何嘗見其枯竭耶?”清代文學家蒲松齡作《趵突泉賦》,開篇曰:“濼水之源,發自王屋;為濟為滎,時見時伏;下至稷門,匯為巨瀆;穿城繞郭,洶洶相續。”

“朝宗未到海,千里不能休”(白居易《濟水》),“清濟流不休,終期至溟渤”(梅堯臣《劉弟示詩一軸走筆答之》)——這,就是濟水的初心!一脈細流,三隱三現,“過九郡,行千八百四十里……”(《漢書·地理志》),曲折迂迴,波瀾不驚,終於實現了它滔滔入海的夢想。

濟水之道

老子《道德經》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這段話,與其說是為人處世之道,又何嘗不是湯湯濟水之道的真實寫照?“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低調,沉靜,淵深,和善,成就了一條靜若處子、藹如慈母、能浮能沉、敢愛敢恨的濟水。

濟水,可以是泉——

沇水初發源於天壇峰太乙池時,不過是一線之泉,納天地之靈氣,聚日月之光華。晉人郭璞曰:“泉源為沇,流去為濟。”

濟水之源,濟瀆池畔,百泉噴湧。清乾隆本《濟源縣誌》收錄濟源名泉18眼。清嘉慶年間,鴻儒劉大觀編纂《續濟源縣誌》,時任知縣何荇芳下“搜泉令”,讓鄉民上報各地水泉,新得79泉,加上原有的18泉,共97泉,劉大觀據此作《濟源九十七泉記》。在濟瀆廟周邊,就有珍珠泉、眼光泉、玉川泉、拔劍泉、琵琶泉、葫蘆泉、鳳跑泉、萬泉等。

而在濟水下游的濟南,泉水更是另一番喧鬧景象。濟南素以泉水眾多而聞名,“家家泉水,戶戶垂柳”,著名的有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白石泉、五龍潭等72泉,形態各異,水質清冽,濟南因此有“泉城”“泉都”之譽。宋代文學家曾鞏曰:“齊多甘泉,冠於天下。”

濟水,可以是澤——

《晉地道志》曰:“濟自大伾山入河,與河水斗,南溢為滎澤。”濟水穿過黃河而南,溢位後積為滎澤。在今滎陽一帶,古時候是汪洋大澤,煙波浩渺,一望無際,百舸爭流,商賈雲集。

《禹貢》曰“滎波既瀦,通菏澤”,又曰濟水“東出於陶丘北,又東至於菏”。在今山東省定陶縣東北,濟水匯為天然大澤,因南有菏山,北有雷澤,故名“菏澤”。傳說堯年老禪位給舜後,回到菏澤養龍以娛晚年。非為巨澤大川,則不足以供神龍潛躍也。

進入魯西南,濟水匯濮水,則有鉅野澤。魯人西出群山,見此連綿曠野,謂之大野。孔穎達曰:“《地理志》雲:大野澤在山陽鉅野縣北,鉅即大也。”元人柳貫《過大野澤》詩曰:“大野自為澤,濟流安得通。渟涵就深廣,蟠際渺西東。揭帆入洪瀾,盡此一日風。青山若浮髻,隱見雲煙中。”

濟水,可以是井——

東漢《神農本草經》曰:“真膠產於古齊國之阿地,又以阿井水煮之最佳”,“取井水煮膠,謂之阿膠”。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曰:“大城西側皋上有大井,其巨若輪,深六七丈,歲常煮膠,以貢天府。本草所謂阿膠也,故世俗有阿井之名。”此井在山東省陽穀縣東北阿城鎮,傳說系濟水潛流所注,舊泉有九孔,泉窟中住著九條青色蛟龍,故稱“阿龍井”。清人陳修園對阿井之水考察後曰:“此清濟之處,伏行地中,歷千里而發於此井中,其水較其旁諸水重十之一二不等,人之血脈宜伏而不宜見,宜沉而不宜浮,以之制膠,正為血脈宜也。”清代趙培徵在《詠阿膠井》中寫道:“阿井傳來不記年,清流澈底一寒泉。溶溶玉液三宵露,點點丹砂九空淵。淑氣問鍾疑鳳髓,靈源妙化想龍涎。仙膠煉就稱良劑,壽世回生幾萬千。”

濟水,可以是渠——

乾隆本《濟源縣誌》載:濟源縣東關外驛路旁,有熙寧四年(1071)《千倉渠奏立科條碑》。千倉渠上堰源出濟廟西,穿廟東流,合萬泉寨之水,千倉渠下游即千功堰,源出於龍潭,二堰共利地六十一頃有零。千倉渠開自唐河陽節度溫造,年久堙壞,宋比部員外郎陳知儉經管水利,“具詢訪到利害共一十件,逐件各別立條約於後”,奏請立石定例。

濟水,可以是運河——

元世祖至元年間,開挖安山以南至濟寧的運河,時稱“濟州河”,全長近100公里;又挖安山以北至臨清的運河,全長120餘公里,稱“會通河”。兩河以安山湖(今東平湖)為中心,連通海河、黃河、濟水、淮河、長江和錢塘江六大水系,江南豐富的物產源源不斷運至京師。泰定四年,御史臺一份奏章中曰:“自世祖屈群策,濟萬民,疏河渠,引清、濟、汶、泗,立閘節水,以通燕薊、江淮,舟楫萬里,振古所無。”

濟水,可以雙源齊湧——

濟水雙源之說有三:一為太乙和濟瀆。明人吳國倫《濟瀆》詩曰:“瀹濟從王屋,重源百里通。由來浮磬出,只與濫觴同。玉潄西山脈,珠騰北海宮。古今嚴瀆祝,一勺自神功。”二為龍潭和北海。《水經注》記載:東源出原城東北,南流與西源合;西源出原城西,東流水注之。三為龍池和北海。唐代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曰:“濟水,在濟源縣東北三里,有二源。東源週迴七百步,其深莫測;西源週迴六百八十五步,深一丈,皆繚以周牆。”如今,濟瀆廟內的濟瀆池仍然一分為二,東池為龍池,西池稱北海。

濟水,可以清濁不傷——

濟水東流至溫,穿越黃河,潛地而行,匯為滎澤,故《禹貢》曰“入於河,溢為滎”。唐人白居易《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其十六曰:“濟水澄而潔,河水渾而黃。交流列四瀆,清濁不相傷。”

濟水,可以雙流並行——

《菏澤縣誌》載:“自漢以後濟水故道有二,一是自河南儀封縣界流入曹縣北三十里,又東北經定陶縣南,謂之南濟;二是自隸東明縣流入,經菏澤縣南,謂之北濟,二水在鉅野合流,北經鄆城縣南,又東北入東平州界。”

濟水,可以此隱彼現——

南北朝時期,菏澤以西的濟水上段逐漸堙塞,僅餘下段,唐代改稱為清河。至北宋,又稱北清河。北宋熙寧年間,黃河決溢,合北清河入海,此後黃河遂奪此道。而歷城以下濟水則漸趨堙塞,齊劉豫時期,在華不注山下築堰,使源於濟南各泉的濼水注入新開的河道,經廣饒、壽光入渤海。由此,稱由東平經平陰、長清、歷城、濟陽等地東北流入海的北清河為大清河,稱由濟南東流的新開河道為小清河。

濟水,還可以化為汪洋大海——

濟水歸於渤海,這就不必說了。而在濟水源頭,它還另外有一個身份——北海。隋開皇二年(582),隋文帝楊堅下詔,在濟水發源地建濟瀆廟,祭祀濟水神。唐貞元十二年(796),唐德宗李適鑑於北海(今貝加爾湖)遠在大漠之北,路途遙遠,艱於祭祀,遂下詔在濟瀆廟增建北海祠。自此,濟瀆廟成為歷代帝王祭祀濟水神和北海神的指定場所,所以也叫濟瀆北海廟。祭祀五嶽、五鎮、四瀆、四海等名山大川神靈,唯獨在濟瀆廟一處兩祭,這也是一個特例。明人李賢《濟源》詩曰:“四面嵐光列翠峰,懷州西畔有奇蹤。羊腸路險中原隔,濟瀆源深北海通。”

濟水平地開源,穴地洑流,忽隱忽現,或為泉為井,或為河為渠,或一分為二,或合二為一,在滔滔入海的征途上,譜寫了無數傳奇與佳話。也許有人會問,今天的濟水在哪裡?是的,作為一條大河的濟水似乎已經衰微了,但是它卻仍然以無數種形式行走於華北平原,長青於文化的河流裡,鮮活於人們的記憶中。

老子《道德經》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也,以其無以易之也。故柔之勝剛,弱之勝強也。”“天下莫柔弱於水”,而百變又莫過濟水。或許,這正應了《周易·繫辭下》所說的“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吧!

濟水之德

酈道元《水經注》引《春秋說題辭》曰:“濟,齊也;齊,度也,貞也。”又引《風俗通》曰:“濟者,齊也,齊其度量也。”“濟”字的本義,就是渡河,引申為救助、補益等。同舟共濟、和衷共濟、濟困扶危、博施濟眾、濟世安邦、救世濟民、匡時濟俗、撥亂濟時……,從這些詞彙中,我們可以看到“濟”字美好的含義。

長江、黃河發源於雪山高原,浩浩湯湯,一路奔騰,但同時它們具有巨大的破壞力,給下游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而濟水,雖然比較弱小,卻是一條溫婉不爭、多利無害、慷慨恩善、博施濟眾之河。“皇帝崇祀典,詔書視三公”,自隋以來,歷朝帝王都以王侯之位、國家之禮而敬奉之,王公貴族、欽差大臣、高道大德,奉詔齎香,絡繹不絕地奔走在通往濟瀆廟的大道上。

北魏太和十九年(495),文帝遣太常寺守散騎侍景昭祭告濟瀆神,作《祭濟瀆文》曰:

乾光資耀,坤哉播液,惟瀆暢靈,協輝陰闢。

庶象憑和,升降芳瀝,蘊神包化,北土宣績。

溫方湧瑞,沇源導濟,引流通滄,實侔四體。

作潤岱宗,含雲吐澧,潤波湛湛,川風瀰瀰。

瞻洪津而懷德,乘長波而欽智,泛龍儀之郁穆,燦玉軒而浮被,沉璋璧之明物,冀牲潔以歸寄。

北宋著名文學家蘇軾在翰林院期間,也曾小試牛刀,代表朝廷寫過一篇《西路闕雨於濟瀆廟祈雨祝文》:“伏以水旱之事,山川所司。農服穡以有秋,天密雲而不雨。愧我不德,瀆於有神。願為三日之霖,大慰一方之望。國有常報,我其敢忘。”

明景泰六年(1455),皇帝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馬謹致祭,《御製祝文》曰“雨澤不敷,河流欠淶,舟船淺滯,禾稼焦萎”,故而“特致懇祈,幸副懸望”。

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皇帝六旬大慶,遣兵部左侍郎李先復致祭於濟瀆神,《御製祭文》曰“惟神隱見分流,潔清秉德,安潤千里,沛澤群生”,“特遣專官式循舊典,冀益贊雍熙之運,尚永貽仁壽之休,俯鑑精忱,用垂歆格”。

濟瀆廟中還有多通碑刻,記載了祈禱許願獲得“靈應”的佳話。

唐天授三年(692)《馬元貞投龍記》載:“廿一日於濟瀆廟中行道,上神衣,辰時在路,日抱戴,廟中行道,日又重暉。宣讀御詞,雲垂五色,□□□至廿四日,章醮訖,投龍,日開五色,又更重暉。”

金正大五年(1228)《重修濟瀆廟記》載:“復日至祠,正冠整服,潔禮齋心,夙啟天誠,夜獲嘉應,膏雨已容耕,春雪又及尺,俄有神物出海,領紙吞酒,朝闕如謝。”使者回京奏上,皇帝大悅,“賜銀二萬五千星”,用於修繕濟瀆廟。

元至元七年(1270),中書左丞河南行臺姚樞、參知政事懷孟路總管楊果奉命濟瀆廟禱雨,獲得靈應。二人以《濟瀆廟禱雨感應》為題,各自賦詩一首,表達了不能自禁的欣喜之情。姚樞詩曰:“石壇飛盡赤章灰,蝗孽冥銷澍雨來。歸奏玉皇香案側,天顏應為羽衣開。”楊果詩曰:“醮壇人散碧雲沈,天表吾君愛物心。一雨霶沱三萬裡,成湯無用禱桑林。”

元延祐元年(1314)《投龍簡記》載:“翌日丙午昧爽,致命藏龍簡於濟淵,水清可鑑。是夜,天大雷電以風,沛然下雨,田疇枯槁,頓為沾足。”

明萬曆三十二年(1604)《邑侯史公重修廟記》載:“今年春旱,公禱於廟,輒雨。已復旱,禱尤毖,而雨亦卒應。”

濟瀆廟的靈應,還表現在人神互通。崇寧三年(1104)《濟瀆廟龍池靈石之圖》碑刻,記載了一個神奇的故事:大漢通容元年大旱,懷州河內縣界溝村百姓李繼安,為商泛湖回至君山廟祭奠,忽見一人衣朱衣,將書一封,稱達至懷州西七十里濟源縣西北龍池,此書玉皇敕下濟瀆神行雨,送達可得賞錢二百貫。李繼安遵囑照辦,事悉皆驗。

濟水通靈之處就在於“事悉皆驗”,忠而信,恩而善,還有什麼理由不能夠獲得美名呢?

濟瀆廟中還有一塊《濟瀆潮賜之記》碑刻,其中所記更為神奇:至正九年季春,河內縣中道村信士設拜於清源王殿下,於二十三日辰時得蒙潮賜,出繡鞋兩對。至巳時復出香囊一個、通草花一朵、大棗一枚。未時又現白絹一匹。晡時拜禮既畢,謹收潮物,而始還家。□抵柏鄉,復潮出元獻桃□一□。

濟水之中可出物,繡鞋、香囊、通草花、大棗、白絹等皆有。古人曰“有其誠,則有其神”,“而神之所以示惠貺於人者,亦因人之誠而應之耳”,可見濟水恩德廣大,普施眾生,有求必應。

一方水土,育一方物,養一方人。《淮南子·地形訓》曰:“汾水濁宜麻,濟水和宜麥,河水調宜菽,洛水輕利宜禾,渭水多力宜黍,江水肥宜稻。”我國最早培育的農作物“五穀”,一說黍、稷、麥、菽、稻,一說黍、稷、麥、菽、麻,二說不同之處在於稻與麻。無論黍、稷、麥、菽,還是稻與麻,濟水流域很早都有廣泛種植。尤其是小麥,濟水流域不僅是主產區,而且單產高、品質好,在國人糧袋子中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值得大書特書的還有濟水流域特有的物產,比如濟瀆金蒜。

濟瀆金蒜,又稱廟街蒜,因蒜皮呈紅紫色,猶如古銅,且味香、個大、成熟早、耐貯存,故稱“金蒜”。濟瀆金蒜之所以品質優良,主要有賴於獨特的生長環境和精細的栽植技術。濟瀆廟四周水位淺,地溫高,平地湧泉,北海池、珍珠泉中到處可見向上翻滾的泉眼。為便於排澇,廟街人獨創“合瓦地”,就是將瓦錯落多層反扣於地下,讓水在縫隙中流走,瓦上面覆蓋土層進行耕作。這樣,既疏通了河道,擴大了種植面積,又能起到保溼保墒、防澇防水、平衡地溫的作用。冬季大雪紛飛,合瓦地上則是片雪不留,熱氣騰騰。

再如東阿阿膠。

東阿阿膠迄今已有3000年的歷史,從漢唐至明清一直都是皇家貢品,被譽為“補血聖藥”“滋補國寶”。酈道元《水經注》雲:“東阿有井大如輪,深六七丈,歲常煮膠以貢天府者,即此也。其井乃濟水所注,取井水煮膠,用攪濁水則清。故人服之,下膈疏痰止吐。蓋濟水清而重,其性趨下,故治淤濁及逆上之痰也。”金代易水派名醫張元素《潔古本草》曰:“(阿膠)性平味淡,氣味俱薄,浮而升,陽也。”

一千八百餘里的濟水兩岸,皆是豐饒富足的樂土。濟水滋養了沿岸九郡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城市村鎮,孕育了古老的中原文明和齊魯文明,當之無愧是華夏文明早期的核心區域。西漢桓寬《鹽鐵論》曰:“燕之涿、薊,趙之邯鄲,魏之溫、軹,韓之滎陽,齊之臨淄,楚之宛、陳,鄭之陽翟,三川之二週,富冠海內,皆為天下名都。”被桓寬稱為“富冠海內,天下名都”的十二個城市,濟水流域就佔了四席:魏之溫、軹,韓之滎陽,齊之臨淄。以濟水命名的城市,沿濟水而下,依次有濟源、濟陽、濟陰、濟寧、濟州、濟北、臨濟、濟南等。其中先後於兩地置濟陽縣,第一次置縣為漢初,屬陳留郡,故址在今河南省蘭考縣境內,第二次置縣在唐朝景龍元年(707),屬淄州,在今山東省鄒平縣境內。至於滎陽、兗州,又何嘗不是因濟水而名?滎澤,其實也是濟水;而兗州,“兗”古作“沇”,《史記·夏本紀》“兗州”作“沇州”。濟水兩岸,又走出了多少各領風騷的英雄才俊:孔丘、孟軻、孫武、賈思勰、盧仝、裴休、荊浩、李清照、辛棄疾、蒲松齡……

濟瀆廟清源洞府門有一副對聯:“位尊四瀆澤華夏,福永千秋濟眾生。”——“澤華夏”“濟眾生”,滋潤萬物,澤被百世,這或許正是濟水的大德所在!

餘 語

濟水之品,清瑩高潔;濟水之志,遠朝滄海;濟水之道,通達多變;濟水之德,滋養萬物——這,便是我對濟水的理解!

一條並不強大的河流,在北中原的大地上越過了千山萬壑,奔湧了千秋萬代,滋養了華夏兒女,孕育了濟水文明——這,怎不令人肅然起敬!

千年濟水,見證了金戈鐵馬,見證了流離失所,也見證了稼穡耕讀,見證了休養生息,但是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正在見證兩岸的豐饒富足、欣欣向榮!

然而,濟水無語,依然故我,滔滔東流去!也許,非是無語,而是脈脈含情,盈盈載笑行!

孔夫子如果再次濯足濟水,是否會發出“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的浩嘆?

作者簡介:杏圃,文學愛好者,偶以文字自娛。

稽核:趙公文 | 責編:王芳 遠岫 若谷 | 編輯:陳麗 | 圖片: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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