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我們的城市裡,遍地民工

王安憶|我們的城市裡,遍地民工

生活的形式

我寫農村,並不是出於懷舊,也不是為祭奠插隊的日子,而是因為,農村生活的方式,在我眼裡日漸呈現出審美的性質,上升為形式。

這取決於它是一種緩慢的、曲折的、委婉的生活,邊緣比較模糊,伸著一些觸角,有著漫流的自由的形態。

比如,著名的盛產年畫的楊家埠。在往昔的歲月裡,收過秋後,就有販年畫的客商,從遙遠的東北趕著馬車早早來到楊家埠。他們睡在畫坊的閣樓上,畫坊裡通宵達旦刻印年畫,趕著訂貨。客人睡夢裡都是,印板拍在印機,啪啪的響聲。等貨齊了,捆紮著裝上車,再上漫漫歸程。此時,已近年關。這一個買賣的過程,相當漫長,效率相當低。每一步都須人到手到,就是由於這樣具體的動作和環境,情景便產生了。還有,在紹興的鄉間,認識有一位公公,他每天上午要去鎮上茶館喝茶。他背一個竹籃,籃裡放著自己愛吃的糕點,籃上再掛一件布衫,以防變天時好新增。

一清早起身,沿了河走一段,稻田間的田埂走一段,穿過一兩個村落,走過二三座木橋,太陽高了,他就踏進了茶館。

我住鎮上的時候,他送過我兩次禮,一次是他園子裡結的第一個葫蘆,二次是他喂的母雞下的頭一批蛋。這就是公公的生活方式,這種方式是可稱為形式的,因為它的精神性成分,已經超過了實用的任務。再有,我所插隊的安徽農村,縣裡召開基層幹部會,是不負責伙食的,那就需要隊裡自己解決吃飯的問題。於是,便要帶上個專門做飯的,還要到城裡聯絡個做飯的地方。這種方式也是具有人情味的,它包含著人和人具體的特定的關係。

在那裡,假如有人病重,要送城裡醫院治療,病人要去,病人的丈夫或者妻子自然也要去。父母一走,孩子怎麼辦?帶去。那麼豬誰來喂?雞誰來喂?於是跟去。狗會自己找食,本是不必去的,可因為眷戀家人,便也去了。就這樣,醫院的院子裡都是一家子,一家子,雞飛狗跳,煙熏火燎,像個野營宿地。

可是,有趣味的形式,就是發生於此。在農村時,有個小姊妹邀我一同去趕集,她怎麼動員我?她說,路上要經過兩口井呢,都是甜水井!

這種方式在當時都被艱難的生計掩住了,如今,在一個審美的領域裡,我重新發現了它們。它們確實是以低效率和不方便為代價的,可是,藝術和現代化究竟又有什麼關係呢?

城市為了追求效率,它將勞動與享受歸納為抽象的生產和消費,以制度化的方式保證了功能。細節在制度的格式裡簡約,具體生動的性質漸漸消失了。它過速地完成過程,達到目的,餘下來的還有什麼呢?其實,所有的形式都是在過程中的。過程縮減了,形式便也簡化了。所以,描寫城市生活的小說不得不充滿言論和解析,因為缺乏形式,於是難以組織好的故事。現代小說故事的變形、誇張、顛倒,都是為了解決形式的匱乏,但也無濟於事。

所以,流浪漢,無業者,罪犯,外鄉人,內省人,精神病患者,會成為城市生活小說的英雄,因為他們衝出了格式,是制度外人。他們承擔了重建形式的幻想。

在這一個發展中的時期,我們的城市其實還未形成嚴格的制度,格式是有缺陷的,這樣的生活方式有著傳奇的表面,它並不就因此上升為形式,因為它缺乏格調。在突如其來的衝擊之下,人都是散了神的。而真正的形式,則需要精神的價值,這價值是在長時間的學習、訓練、約束、進取中,鍛鍊而成。而現在,顯然時間不夠。像我們目前的描寫發展中城市生活的小說,往往是惡俗的故事,這是過於接近的現實提供的資料。

小說這東西,難就難在它是現實生活的藝術,所以必須在現實中找尋它的審美性質,也就是尋找生活的形式。現在,我就找到了我們的村莊。

1999年3月3日 南通

王安憶|我們的城市裡,遍地民工

遍地民工

我每晚大約是六點半到七點之間,都會乘坐一班公共汽車,車上常常有七八個頭戴安全帽,身穿帆布工作服,臉色黧黑的壯年男子。

要是夏天,衣服便被汗水溻透,臉上也滿是汗跡。他們散坐在車廂裡,直著背,收縮著身子,默不作聲。在擁擠而變得昏暗的空間裡,可見他們灼亮的眼睛,懷著對周遭環境的警惕。

他們比我早一站下車,這時,便可聽見他們互相招呼的聲音,是這城市所陌生的口音。他們招呼著,從各個角落集中到下車的後門口,當他們的身影糾結起來,就顯得很有重量。這是出於一種緊密的質地,由年輕、體力、室外勞動所形成。車到站停下,他們魚貫下車,抄著快速的短步,從等車與步行的熙攘人群中穿行而去,路燈映照出工作服後背某建築公司的字樣。

年節裡,到西區一條僻靜的馬路等班車。路邊是一道圍牆,牆上破著一扇門,站著一個人,對前面不遠處的幢幢大樓張望。走過去與他搭話,他先是一驚,後退一步,然後靦腆地笑了。原來他很年輕,幾乎是個孩子,像孩子那樣背了手,倚著竹爿扎的門。問他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他說大家都回家過年了,他是留守的人員。我問能進去看看嗎?他側過身,讓我探進頭去。裡面是沒有盡頭的一長條通鋪,被褥靠牆捲起,露出竹蓆。工棚是竹爿搭起的,因是新竹,一片黃燦燦。太陽從視窗與門外照進來,映下一方方亮,亮裡翻卷著一些塵埃的絮。有股子喧嚷於無聲處起來,洋溢滿室。

王安憶|我們的城市裡,遍地民工

又有一幅極有趣的景象,是兩個川妹子,手裡攜了行李,風塵僕僕,顯然方才下了車船。

但因年輕,或還有期待,形容並無倦意,臉紅紅的。

當她們走近建築工地的入口時,就放慢了腳步。其中一個格外地低著頭,不肯舉步,另一個推她。被推了幾步,卻又磨轉了身,回到原地,讓那一個去,那一個也不願。兩人廝纏著,好久也不能近前。那起到一半的樓房,腳手架上,時不時傳下來吆喝聲,塔吊的行行聲,和了混凝土攪拌聲。上面有一個人,是她們千里迢迢來找的。

就是這樣,我們這座城市裡,四處都是民工,空氣中挾裹著他們的汗氣和異鄉的口音。

他們在勞作中練成的著地紮實的步態;穿行在車流之間,肆無忌憚又驚恐的身型;還有,大街小巷牆根下小便的背影,改變了這個城市布林喬亞的風韻,變得粗糲起來。在我家的住處周圍,先後起的樓群,有的就以他們家鄉的地方命名。比如有一幢為“新華舍”,我恰巧知道“華舍”這個小鎮,坐落在紹興柯橋邊上,曾以“日出萬丈綢”揚名。

我還注意到,每日中午,不知哪一幢樓上,會響起金屬的敲擊聲,因是居高處,傳得很遠。聽多了,便聽出那敲擊有拍點,什麼拍點?是某個人家鄉的小調,快書,或是大鼓。

2003年1月2日

稿件初審:周 貝

稿件複審:王 薇

稿件終審: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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