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二十七回(下):至樂見至悲——芒種節的女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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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讀紅樓|第二十七回(下):至樂見至悲——芒種節的女兒們

作者

笙歌拂衣

大觀園的修建,無疑是賈府百年來的盛事。妃子的省親別墅,相當於皇家建的度假山莊。在普通人眼裡,那是神仙住的地方。跟著姑娘們進去服侍的人是有福的,令人豔羨之至。現在的人上班,都想有個好辦公室。住進大觀園,算是“辦公室”檔次提升了很多倍。

春燕對能挑進園中來就十分感恩。小紅卻沒有春燕這個心態。她與眾不同,既不肯好好享受眼前的清福,也不像佳蕙那樣,為意外得主子的賞賜就興奮。當佳蕙抱怨晴雯綺霰幾個時,也被這些大丫頭們責罵貶損過的小紅並沒有附和,倒苦水。反勸佳蕙,不用氣他們:

“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

一番話感動了佳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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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小紅是一個不被小恩小惠小事羈絆的人。這樣的人自帶光環。可能正因為這個光環,才被怡紅院的大丫頭們共同防範。之前有秋紋、碧痕聯手阻擊小紅接近寶玉,本回有晴雯、碧痕、綺霰三個輪番詰難小紅。當小紅解釋明白後,又被諷刺:

“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裡。”

被大丫頭們這樣排斥,照應二十四回小紅的處境:

“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裡插得下手去。”

也難怪李紈熟悉小紅,寶釵也模糊認得,寶玉卻傻傻地問:

“你也是我房裡的麼。”

可見晴雯這些大丫頭們的厲害,如被她們防著,慣會在丫頭們跟前用心的寶玉,也不知你是誰。

小紅既然在怡紅院處境極不妙,當別的機會出現,自然不肯放過。機會青睞有準備的人,愛情上她抓住了賈芸,事業上則抓住了鳳姐。當看到看到鳳姐在對面山坡上招手時,小紅立刻丟下眾人,跑了過去。剛剛,小紅還被寶釵和寶釵口裡的黛玉嚇得驚疑不定,然而,遇到人人害怕的鳳姐,小紅卻沒有亂了分寸。

看小紅主動前來,鳳姐便打諒了兩次。“乾淨、俏麗、說話知趣”,初步判斷這個丫頭或許能完成任務,便問小紅是哪一房的,若有人叫小紅,好為她解釋。

《紅樓夢》裡的人多是心細的,黛玉的心細如髮緣自對寶玉的深情,寶釵心細如髮來自教養,鳳姐心思細密則體現在工作中。得知是寶玉房裡的,便放心讓小紅辦差。可見寶玉在賈府的尊貴,分配丫頭時,自然是好的先盡著寶玉。

鳳姐的差使很簡單,一是取鳳姐的小荷包,二是有件事要交待平兒,告訴她即可。

如果任務完成,小紅在鳳姐那裡也就混個臉熟。但平庸與優秀的區別便在於,庸才一是一,二是二,任務之外的事,絕不肯多化點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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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管理者,隨時準備發現人才並量才而用。鳳姐便是如此。當小紅回來,遞上荷包,告訴鳳姐:

“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

鳳姐便當起考官,問小紅:

“他怎麼按我的主意打發去了。”

若是庸才,可能就答不上來了。因為鳳姐並沒有要小紅“問問你平兒姐姐可有事,回來告訴我”,因此,很容易不用心而記不清楚。如果回答得吞吞吐吐,那機會也流走了。

小紅顯然情商智商都高。知道這是機會,給鳳姐平兒辦事,一定要用心用腦。腦子也好使,四五門子話,竟然一清二楚,答得簡明乾淨。這一篇話,四五門事雜在一起,人物關係複雜,李紈沒聽完就忍不住說聽糊塗了,讀者更是一頭霧水。鳳姐知道這篇話的困難程度,聽小紅說完,愛才之心頓起:

“好孩子,到難為你說得齊全。”

又要認小紅為乾女兒。

鳳姐能力超群,對手下人自然也要求高。管事多年下來,對自己需要什麼樣的人,心理有數。然而,即便人才濟濟的賈府,平兒、小紅這樣的人才也不是說有就有。趁著發現好苗子的高興勁兒,鳳姐和李紈敘起人才不易得的煩難。這是鳳姐作為管理者,第一次正面說人才的問題。為五十六回鳳姐支援庶出的探春管家作伏。

鳳姐一生識人愛才,給賈芸事做,賄賂只是因,主要還是賈芸說話知趣,做事有章法。對趙姨娘厭惡之極,本質上是看不上她的糊塗昏憒。探春管家專拿她開刀,她卻全力配合,也是因為愛才。鳳姐一生嗜權愛財,發現貧賤的劉姥姥極有見識,便與之平等相交,更讓她給寶貝女兒起名字。

作為一個管理者,自己有才算不得大才,識才,愛才,並且能量才用之,各安其位,才是真正高明的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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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姐的賞識是極有道理的。小紅能答,可見有心。能答好,可見她記憶力極好,而且口才一流。平兒也是大忙人,那四五門子話,她只會說一次。若小紅沒聽清左問右問,平兒就會算了,還不如等鳳姐回來後當面稟告。萬一小紅出錯,反給鳳姐添麻煩。這四五門子話,一般人要達到小紅這水平,要用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去背誦,另得好好練習三四次,才能當著鳳姐的面背得流暢明白。可見,小紅有過耳不忘的超常能力。

這種能力,要麼天生就有,要麼經過後天的艱苦訓練。曾見過天生過耳不忘的人,一堆人隨意聊天,過幾個月,她還能清楚地複述各人說過的話。有些職業如演員、秘書、主持人等,記憶力和口才都要求極高,即便有天賦,也要經過後天的艱苦訓練。鳳姐就說,以前平兒講話“拿著腔,哼哼唧唧的”,急得人直冒火,講過好幾遭,才好些了。從這個對比中可知,即便到了鳳姐這裡,小紅都出類拔萃。

在人情社會,只是一臺好的收錄機,也算不得頂尖人才。鳳姐和她的團隊,處在各種事物的中心,牽涉到各種利益和矛盾,如果不會說話,最容易種下矛盾,引發地雷。小紅的出眾不止過目不忘,更有敏捷圓滑的應答能力。當鳳姐問小紅可願意離開怡紅院跟自己走,小紅的回答很妙:

“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

“不敢說”三字,顯得自己老實本份,又不得罪原主人。後面的話既誇了鳳姐,又巧妙地透出很願意跳槽的意思。

晴雯諷刺小紅攀高枝兒,有本事長長遠遠地離了怡紅院去。還真被說中。鳳辣子是說幹就幹的人,不像寶玉瞻前顧後。這天吃過飯,鳳姐就和寶玉要人。寶玉只在意黛玉,別人都是過眼煙雲,隨口便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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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種這一天,是小紅的幸運日。愛情上,因為寶釵的敏捷機變,小紅不用像司棋、卍兒那樣,羞愧驚懼中跪求不迭,又因寶釵守口如瓶,不用承受流言四起的難堪,最終她與賈芸順利定情,終成愛侶。事業上,遇上鳳姐,獲得賞識,從被埋沒的小丫頭變成了鳳姐的大丫頭。此後,她的名字都會跟在豐兒的後面,與平兒一道,成為鳳姐最得力的三個助手。

評書最愛用的一句話,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本回即是如此。寶釵看寶玉進了瀟湘館,便抽身走開。之後寫寶釵撲蝶,聽到小紅的秘密。當小紅的愛情事業都塵埃落定後,時間又回到寶玉進了瀟湘館,開始寫兩個玉兒。

寶釵進賈府,是各種謹慎;黛玉進賈府,是各種小心。不同的是,黛玉在寶玉面前,卻是各種任性。寶釵內心認為:

“寶玉和黛玉是從小一處長大,他二人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

這判斷是極對的,只是,寶釵不知道,黛玉寶玉之間多了一個叫愛情的東西。這個叫愛情的東西,才是黛玉素好小性兒愛猜忌的根源。

寶玉昨天忘情,說了最不該說的話,進門便故意問黛玉,好妹妹你昨天告了我沒有。黛玉若告了寶玉,賈政的板子早親他屁股了。寶玉進門談這事,正見得他和黛玉的親密。

若無昨晚的閉門羹,黛玉會接過寶玉的話,嘲笑寶玉膽小,諷刺寶玉口無遮攔。他倆之間,無話不覺得尷尬,嘲弄反覺得親熱,該生氣時又可以立刻拉下臉。

但黛玉昨晚才吃了怡紅院的閉門羹,傷心了一晚上,見寶玉進來,拿他當空氣,交待紫鵑:

“把屋子收拾一下,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

然後就出門去了。意思是,寶玉你不如這些雜事重要,和你說話不如和我的丫頭說話。黛玉的伶俐,大概只有鳳姐能與之一比。

這段話,也可見貴族家的日常生活,燒香,下紗屜子都不是平常人家能有的。還可見黛玉的趣味和瀟湘館的氣象。民間傳說,燕子不住有病氣的屋子,不住愛吵架的人家,又說“燕子來家做個窩,喜事多又多”。此時的瀟湘館,非常有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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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慣會伏小和體貼他人,見黛玉不理他,便開始搜腸刮肚地自省。

寶玉找到黛玉時,偏和探春寶釵在一塊。探春拉了寶玉單獨說話。這話使得探春整個人生動立體起來。她的審美、她的為人、她的煩難都嶄露頭角。

探春最喜芭蕉,起詩社時自號蕉下客。芭蕉是文人的象徵,“雨醒詩夢來蕉葉,風載書聲出藕花”“書成蕉葉文猶綠”,又有書法家草聖懷素蕉葉習書的故事。

她託寶玉買的東西,是“字畫、書籍、卷冊”,是“樸而不俗,直而不拙”的“輕巧玩意兒”。寶玉上次替探春買的柳條籃子、竹根香盒、膠泥風爐,既非古董金玉,也非綾羅綢緞,只有不俗和文雅。姐妹們一見,便搶光了。可見賈家姑娘們感情要好,品位一致。也可見賈家濃厚的書香氣息,照應四十一回劉姥姥逛大觀園,姑娘們的屋子都收拾得不俗。總的來說,都屬於藝術品,文雅不俗,與暴發富劃開界線。

黛玉眼裡的探春“文采精華,見之忘俗”,探春與雅士賈寶玉自然更親密,與親同胞弟弟賈環反顯得生疏,與趙姨娘更是經常吵架。這並非探春勢利,而是她和母親弟弟不是同類人。探春與生母趙姨娘,更是背道而馳。審美的世界,一個鄙俗一個文雅;在功利世俗的層面,趙姨娘眼光短淺,探春則目光高遠;探春有很高的道德自律,而趙姨娘,有故意害死寶玉鳳姐的前科。這對母女的距離,簡直就是人與猩猩的距離。惟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敢想敢做。

兒女與父母有天然的親情,但是,如果大相徑庭卻要綁成一家人,那就有如兩隻刺蝟,越靠近越受傷。

探春每月有二兩銀子零化錢。在趙姨娘看來,吃穿用度皆有供給,這二兩應該拿出來支援趙家。但探春有個人的小愛好,女子不能出大門,便託付給審美趣味相近的寶玉。

柳條籃子、竹根香盒、膠泥風爐,這些文人才愛的東西,藝術品與匠品(或說是仿製品)價格能差數十上百倍。就如寶玉開玩笑說的,不值什麼,五百錢能拉兩車來。

趙姨娘顯然沒有審美眼光,在她眼裡,寶玉給探春代購的三樣東西,花不了幾個錢,多出來的自然是探春白送給寶玉了。故而抱怨“為什麼給寶玉使,不給環兒使”。不讓環兒賺這個錢,趙姨娘內心是大不滿的,尤其她上個月為了害寶玉鳳姐,還欠了馬道婆幾百兩呢。

探春為讓寶玉用心替自己挑選,許諾做雙更精美的鞋子給寶玉穿。寶玉心純,自以為事無不可對人言,告訴探春,趙姨娘知道做鞋的事後,又抱怨上了,她生氣探春為何不給環兒做。本來就為生母粗鄙而煩惱的探春一聽,便動了大氣。

寶玉一直學不會潤滑人際關係。上次使錯了眼色,引來黛玉湘雲兩人的大爆發,自己也傷得體無完膚。現在一不小心,把趙姨娘的不滿轉給探春聽。人家母女本就摩擦不斷,各種新傷舊傷,還嫌不夠,再撒一點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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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的二兩銀子,趙姨娘尚且虎視眈眈,以後為二十兩喪葬費,當眾逼女兒違例多給,也就不奇怪了。

探春的痛,不是因為庶出,也不是因為生母是奴才。而是她從小跟賈母王夫人長大,王夫人的與世無爭,賈母的處世、品位,已潛移默化,讓探春的生命脫離了狹隘與鄙俗。趙姨娘卻還停在秋桐的水準。母女之間這道鴻溝太過巨大,親情與智慧無法填補跨越,到探春理家時,二人的矛盾將達頂點。

當探春不能滿足趙姨娘時,估計她內心有個氣咻咻的聲音:人人都誇我生了個好女兒,好個鬼,有錢不幫襯趙家,有權也不為趙家謀福利,想想老孃都生氣。前世的收帳鬼,白養了。而探春,趙姨娘是生母,只能負重前行。若是朋友,斷了就是。很多人都不經意都成了他人的地獄,趙姨娘是探春的地獄,反過來,也一樣。

每個人都有他的地獄。黛玉生命的煉獄很多,父母早逝是,身體不好是,遠離家鄉是,更多更多是愛情。

芒種這一天,各人有各人的歡樂與煩惱,黛玉卻早從這些瑣屑中抽離,直接思考死亡。黛玉在賈府不可能沒有俗世的煩難,但瀟湘館一直安靜,彷彿一片淨土,纖塵不染。這裡的千百杆翠竹,架上的鸚鵡,房裡的燕子,聽過黛玉哭泣,聽過黛玉吟詩,靜靜地看著兩個玉兒在愛情的沐浴下嘻笑無常,或嗔或痴,青春與愛情在這裡盪漾,塵世的煩惱生生被遮蔽在瀟湘館外。

葬花是黛玉精神休整的一種方式。上一次是三月中浣。當時寶玉要找一個的隱蔽之處偷看禁書,黛玉帶著花鋤錦囊來了。他們一起在沁芳溪畔品味別人的愛情,然後葬花。

那一天,寶玉的禁書,將兩人的愛情之門強力推開。那時的葬花,只是傷春,甚至沒有傷春,只是憐惜,處在愛情中的人看一切都那麼美,看生命充滿體恤之情。不忍花朵的美麗與純潔被風雨摧殘,黛玉便掃花盛於錦囊,讓它們隨土而化。那一次,黛玉引導啟迪著寶玉。隨土而化比隨水而逝更有對生命的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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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有傷春的傳統,芒種節閨中餞別花神卻一派歡樂。“繡帶飄飄,花枝招展”少女們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每個人都很歡樂,青春大好,生命正當時。

多愁善感的黛玉,從歡樂中走開,去承接了傷春的傳統。黛玉生日是花朝節,葬花正是葬己。

《葬花吟》風格上仿效初唐的歌行體,名為葬花,實則喻人,是黛玉對自己的輓歌。春天花落的景象,與自葬花人感傷孤獨的身影,一層層推進,直到“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叩問,精神與肉身雙重無處歸依悽婉令人淚下。

《葬花吟》有很多金句“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都是最打動寶玉的地方,以致寶玉慟倒山坡上,生出逃大造出塵網的悲傷。詩人常在不經意間點醒睡過去的靈魂。

脂硯齋雲:

餘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悽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

旁聽的寶玉何嘗不是。當兩人和好後,以後,以後的以後,寶玉黛玉會提起今日今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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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葬儂知有誰?”將黛玉在塵世的薄命概括盡:一身病痛,孤身一人,飄泊京都。生命如此孤獨,人人青春正好,她卻多愁多病。

當黛玉自問誰是葬她的那個人時,最愛她的人聽在耳內。葬她的人,隨著《紅樓夢》的未完,像死亡一樣,人們只知道,是時間,是永不停止的時間將一切吞沒,連同黛玉、紅樓女兒,以及作者,它都無情地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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