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場大雪，落在沈從文筆下的字裡行間，吊腳樓，屋脊，翹簷，長出水波的石頭城，泊靠陡碼頭的躉船，冰雕玉琢，黑白鏡頭的照片。柳樹灣石板路上的積雪，一行腳印延伸到窨子屋，溼上臺階的水跡，大門口張貼的一幅墨跡清秀透出骨力的春聯。
臨河巖坎吊腳樓裡，沏一壺清茶靠窗坐看沅水，丹山，碼頭，人潮湧動，竹篙挑開帷幔，碗口大的旭日，來不及融化積雪，辰陽兒女們各自著裝打扮，一個個出落秀麗端莊大方。遠來客商，忘丟了歸還的日期……
二
沈從文坐在吊腳樓上，倚窗觀景品茶，沅河裡船帆往來穿梭，木排歷經險灘到了丹崖深潭，水流緩慢，放任自流，悠然自得。
木筏上的漢子們停下搬動的巨棹，身穿短小的褲衩，斜倚棹柄，三三兩兩互遞喇叭煙，含在嘴角點燃。脫下褲衩的漢子，走往水邊，雙腳踩穩圓木蹲下身去，雪白的屁股赤裸給水流，嘴頭猛吸喇叭煙，屙出的臭氣連同煙霧驅散。
圖/陳秀健
木筏緩慢地流放著，抬望丹崖，看不盡沿途的風景，懸掛的丹山寺，得用心前往，焚一炷檀香散幾疊紙錢，祈禱一路平安。倚欄對著沅水觀望，對著辰陽古城，盼等柳樹灣的腳吊樓裡夜燈明亮，如長龍點燈，目光一刻不曾離開，一家家吊腳樓上的視窗，心頭晃動的人影，漾起的微笑，嘴角掛著酒窩……
三
有心的沈從文，取消原有的計劃，沒有急於去登大酉山，尋蹤先賢們的足跡。倚窗品茶，眺望丹崖下泊靠一長溜的木筏，每一架木筏上建有一座三角屋棚，躬腰進出的筏牯漢子，說不定劃小船前來柳樹灣吊腳樓喝茶，飲酒，會一會心儀的女子。個個鐵鑄的漢子渾身奔湧著湘西的血性，飽藏人生的艱辛，渾身上下寫滿樸實的文字，得從沅江湍急的流水裡打撈；得從筏牯漢子骨子裡捕捉，尋找擱在筆架山的大酉筆鋒，沾著沅水磨墨抒寫，筆筆見情，見骨，見血，字字透出靈動秀美的野氣。筆墨所到之處，敲擊骨頭，丹崖震山的響！
四
果不出沈從文所料，筏牯漢子赤膀上披著外衣，划著簡易木筏過江，三五成群上了陡碼頭，各自進了想進的吊腳樓。
圖/陳秀健
走進茶樓的漢子，挑開布簾，趕窗臺坐定，四人圍聚，嘴裡叼著喇叭煙吞雲吐霧，與整個茶樓內騰起的煙霧混纏一起，順著臨江的視窗，向沅河裡飄散茶水的漢子，天南地北侃起了大山。沈從文坐著靜聽筏牯漢子的言行，默記侃過的話題，填入沈從文的腦海，夜晚住進臨時租用的窨子屋挑燈夜戰，筆下的每一個文字活生生地再現筏牯漢子的血性，湘西的風情……
五
一個星期過去，還是一個陰沉沉的天。沈從文步出窨子屋，看天氣沒有什麼改變，陰沉著臉，下雪的樣子。走出門口，臺階上站立了一會，伸手向上直了直腰，徑直向陡碼頭走去。
一路踩著積雪，下了近兩百級的石階，走上跳板，進入躉船，靠門邊坐上板凳，抬望紙糊的視窗，響作獵獵的江風，像一面面小旗掛在窗格里翻轉。等渡船靠上躉船，一個輕輕的碰撞，門對門裂開一條口子，可以看到翻滾的江水蕩起的聲浪。沈從文跨過門上了輪渡趕往後艙，倚欄看江仰望丹崖翹壁，懸在江面的寺廟，翹起的簷角掛著古鐘。調轉的輪渡犁開水波，丹崖在頭頂旋轉，低沉的天空，又開始飄起了飛雪，眨眼，迷茫了整個江面，看不清遠近的風物……
六
沈從文走上輪渡，站立碼頭抬望丹崖懸寺，已在迷濛的雪花裡，尖角上一面插旗呈現出紅的顏色拔開路邊的積雪，扯一把茅草緊纏在雙腳的鞋底，一步一移，雙手抓緊上山的茅草，權木艱難地攀進丹崖懸寺。
寺廟裡空無一人，千手觀音合掌立站洞口，側面是一油燈菩薩，案桌上的魚鼓，冷凍得敲不出聲來。沈從文走往橫欄支空的江面獵獵江風割著臉龐，倚欄俯視江面的雪花蠶食了一切，腳下木板輕顫。沈從文收回腳步，坐到神案前，拿起敲棒，輕輕地落在魚鼓上，想起善卷甲殼上的文字，周穆王傳學的竹簡，在這裡發生演變，想屈原涉江，追尋龍的起源，悲憤地抽出佩劍，崖壁鑿字“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七
沈從文即將離開辰陽，乘船前往箱子巖的當天，耳朵裡傳來煤礦瓦斯爆炸，留步趕往二中後山。《辰溪煤》當夜脫稿敘述的故事，催人淚下，走出窨子屋的沈從文掛在臉龐的淚滴沒有幹，趕往碼頭登船向箱子巖進發。
立站在船頭的沈從文，回頭眺望小住的辰陽城特意拍下了一張黑白照片，多日來，筆墨罩在雪花裡，來自北方的戰事，心頭如一塊鉛石壓痛。
從軍是沈從文兒時的夢，手頭的筆，吐出的文字當不了射殺侵略軍的子彈，做一個文弱書生遊歷在沉悶的國之後方。
想不到，在這貧民窟，龍鳳的起源之地，在這國難當頭的時局又裂開新的傷口，火焰從地獄裡噴發。
八
船泊箱子巖腳，仰望高處橫木上的四口紅木箱子，裝的是歷史煙雲，崖壁下散落的銅幣，古劍，馬蹄掌在歲月裡沉積，一切化為糞土以後，來這裡的遊人，想翻出的往事，已被沅河掩埋，帶走，剩下嶙峋的石骨，等待風化。
沈從文站在船棚上仰望，雪天漸漸高出峰巒，崖壁倒掛著往事，想屈原涉江，途經到了這裡崖壁還沒有箱子巖的存在，屈原留下的文字找不出印記，歲月留下太多的空白讓後人去填寫……
【作者簡介】
滕久明，63年出生於湖南省懷化市辰溪縣，先後在《青年文學》發表詩歌；家庭雜誌發表文章，有詩發表在《星星》詩刊，“追尋一群白鷺”獲《詩刊》白沙杯百名優秀作品獎，並刊發在《詩刊》；《詩刊》同題詩三等獎，“挑擔蜜蜂去趕集”，發表在詩《詩刊》改革開放三十週年專號；“泡桐花”發表在《詩刊》下半月刊。2008年加入省作家協會會員。